新精选‖施茂盛:蹉跎学(9首)
我已经触摸到了。它几乎就是。
比如短裙内的小微漾。
比如死者嘴角煮透的寡味。
多么淘气呵两倍大的小宇宙。
玲珑剔透里隐藏的恍惚无边,
如囫囵,吞下枣模样的褶皱。
而,一半的昏眩仍在。
它却又潦草得揪心。
一颗颠倒的轻率,实属意外。
意外这缓解的色情来得猛,
抵消我不懂赞美的亏欠。
我几乎触摸到了,但它又不是。
像早晨的一场清风
为提前的火焰所拒绝
像火焰的无辜燃烧
为我们足够的悲哀所逼
像燃烧中的纸片
抵消了血淋淋的真理
像纸片上永无止境的一行诗
你几乎找不到它肉体的芳香
像诗所证明的一切
不再需要幸福去朗诵
像幸福本身
今天,它只有荒凉的形式
像荒凉的田野、矿山
却比荒凉更有深意
呵,总是像我们内心的灰尘
像照亮,也像熄灭
像铁质的光,也像一柱黑暗
像深入,也像永久的退出
已经很长时间了,每每我独饮,
或者去街角的超巿买一包烟,
有时是在骑单车赶往西沙垂钓的路上,
耳畔总会有个声音在说:这孤独不适合你。
但它却时时都在。有时是为一棵老树长出新芽而承受。
有时是为一座落暮中坍塌的建筑,
它像跃入大海的鱼背,从我身旁缓缓滑过。
似乎在我身上,它们都能找到自己应有的源头。
仅仅是种感受即已足够。
有时失而复得,
有时又久不离去。
仿佛这孤独,也有了德性。
而你们还会看见自己身上那些滋长的孤独,
正来到我的身上集合、汇成。
当我安静下来却时时还想说点什么。
当我长久彷徨、迷失又在瞬间突然清醒。
那些喃喃自语中卷曲的语言的孤独。
那些不小心触及的灵魂的孤独。
那些时时被不合时宜的赞美所袭扰的孤独。
那些生活还来不及眷顾的你们的孤独。
凉风穿窗而入,
我蜷缩身体忍受着,
就像忍受死去的人最后潦草的一瞥。
其实这最后一瞥并不存在。
有时,我确信是我的听觉出了问题,
再也听不清世上的泪涌之音。
比如一把二胡,在子夜低诉。
谁也不会想到这正是一株芭蕉
看见自己毁掉的内心而呜咽。
月光下有一头狮子。它或许正被
自己笨重的念头所击垮。
它的低吼让它驯服如迷茫让它得以解脱。
晚霞巨大,高冷的鹤猛地一头扎入。
它在干涸的河滩梳理过羽毛,
现在似乎正被它体内的另一把琴煮沸。
窗外没一个人醒来。柳影蛊惑。
街衢以沥青的形态向我呈现黑夜那头的世界。
而我似一个虚无的存在,忍受着。
我忍受斜塔将倾而你们
仍未言尽。凉风穿窗而入而你们
又深知哀鸣不可言尽。
当白天的公园被那么多新生儿充满,
百年前这里的一座无名孤坟,
此刻已遍插茱萸但你却永不可见。
还有那座卡在我们耳底的丧钟。
它正奔向铸就它的铁,
努力吐出这最后的一口气。
记忆中惟我的老祖父才有此经历。
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瞥像淤泥
塞住了之后我所见到的任何一条喉咙。
亭廊里拥挤着喧哗声,但
仍不及芭蕉压住的喃喃自语
有人一早换上了新脸庞
从长眠中醒来。醒来——
却不知又将自己丢在了何处
旧池塘有点皱,有点偏心
锦鲤掉了魂似地扑水
又努力压住身下的水花
以为池底,会有另一副形骸
供它们越过枯荷上的小塔
而我,在摇椅里沉沉睡去
摇椅的扶把,我曾引来春风小驻
鹁鸪。斑鸠。黄鹂。画眉
个个都漆上了人的模样
它们,也是这座小院的心脏
“少了。轻了。不在了。”
喧哗声已敛在明晃晃的镜子里
行人只长成一半。芭蕉下
他们的喃喃自语多么巨大呵
来到人间后,又久久不忍离去
他在苦楝树下读书,阳光澄明,思想混沌。
一只羽毛凌乱的黄雀,在树梢聒噪。
今天早晨遇见的新闻实在太多,它需要一一道来。
可惜他听不懂。他埋头自已单调的世界,
继续读他的书,希望从中开始他理想的生活。
要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他既兼顾着
两个世界的憧憬,还得扮演这憧憬里的各等角色。
直至有一天,一位心仪的俊友,
披着晚霞来到他的小屋。他们促膝相谈,
像两位真正的智者,热烈探讨生死。
总该给予更多的启示吧。他曾经这样期许。
或许他们不应如此谈论。黄昏时分,
当他不再专注于书中的奇遇与轶闻,
他以为现在只有愚蠢的话题才适合他们。
虽然他曾竭力避免,希望因此获得半刻的解脱。
原本还可以繁复一点。但繁复并不增加
新内容。绝妙的是,它将话题从一个词引向另一个。
而它们中途制造的语言黑洞,令早晨
黄雀传播的真相愈加可疑。包括黄昏来访
的俊友,他的身份也是允许可以被一再推敲的。
问题是,谁会为理想的生活承担一半的苦役,
当他沮丧地发现他是他自己的困境时?
这苦楝树下读来的蹉跎学,令他
曾孜孜以求的答案,遭受着时间的污染。
在他恢复自己的身份时,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铁塔的阴影仍有些炙热,晚霞却已吹出灰烬。
老人三三两两向长堤汇聚,在太极的招式里养一只鹤。
坝上垂钓者只是一个孤影,江面烟雾散淡。
运载圆木的驳船两侧,江水泛起泡沫,
像一位凉亭独酌的中年胃中滞留的隔夜浊酒。
喧闹一时的拆船厂已关闭多年。
废弃的吊车顶篷乌鸦年年来筑新巢。
空地上堆满拆下的废铁,雨水令它们不断膨胀。
荒草是唯一的美景,但却不是诗。
江风这样拂过像拂过死而后生的心脏。
教堂后面的黄杨林蓄满旧时光,侧漏的光线
隐身幽静。颓垣上去年的枯藤缠在一起。
拐角那间理发室即使傍晚也少有人至,
与它毗邻的邮电局平时总是虚掩着玻璃门。
仿佛这才是世界应有的秩序而每人都在其中就绪。
每天,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上班和下班。
有时经过那座旧码头,他会下车
在木栈桥上走一走。他抽完一支烟,
然后重又骑上车,穿过小街消失在一群鱼贩中。
在这孤岛小镇,他遗世般生活,闲暇里有一点点踟蹰。
原谅我在你们望月抒怀时
想起一只连夜被送去屠宰的母狗
原谅我想起监狱铁窗
日夜切割的一张浮肿的脸
想起街角一位乞丐
终于有勇气向路人伸出双手
我想起天使有肉欲,神也爱着虚无
想起圣灵披着血衣降临
原谅我在你们写下一行诗时
想起埋在日常里愁苦的钉子
原谅我想起一碗清汤映照自己
想起一日三餐的馊粥蒸腾着灵魂
等溃烂的味觉重回我身上
请原谅我想起腐烂
腐烂,是我还给世界的绝句
我每天荒废的时光足以喂养另一个人
那少年,他还刚刚从这世界诞生
从未单独有过恬静的生活
也来不及留下任何回忆
我看着他从我用完的身体上走来
仿佛波涛在一座空缺的位子旁停顿
他来到这里,是替代,也是弥补
万有召唤他,给予他足够的天性
而他藉此专注于塑造他所心愿的形象
可惜我已不够强大,也无所适从
否则我会问这少年:是什么
在驱使他不断完成,不断出新
像真正的诗神领受着每一个词的使命
施茂盛,1968年生。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有诗集《在包围、缅怀和恍然隔世中》(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婆娑记》(201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长居崇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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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19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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