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同日赴死,儿子出走与轻生,傅雷家族:经历尖锐痛苦的修行者

1966年9月3日,对于傅雷夫妇的亲人朋友和喜爱傅雷先生作品的读者来说,是一个悲恸的日子。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蒙冤陨落,其温柔的妻子朱梅馥在丈夫服毒体面离世后,悬梁于窗前。

时代铸成的悲剧无法逆转,但傅雷一家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带给后人诸多深思与感慨。

图 | 傅雷夫妇与傅聪

傅雷,字怒安,我国著名翻译家、作家、教育家、美术评论家,一生诸多成就,而后人对其在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与家庭教育上颇有微词。

为《傅雷家书》做序的楼适夷评价傅雷“艺术造诣极为深厚”,教育孩子“以身作则,亲自督促,严格执行”,“总是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能相入,无法与人共事”。

就是这样一位可以称得上严苛与执拗的丈夫、父亲,傅雷的行事方法与观念,给他的家族带来一种孤独怆然而坚毅前行的性格色彩。

(一)“大家长式”的家庭环境

四岁丧父,成长于单亲母亲强势与坚韧的性格之下,男人的责任感牵引着傅雷对自己进行严格的要求,他刻苦学习,并积极参加各种爱国运动,在学术上取得不俗的成绩,也造就了人际中认真、高傲和相对强势的性格。

作为丈夫和父亲,傅雷将他对家庭的思考拟成“家规”,要求全家人遵守。这份家规所折射出的严肃与一丝不苟等理念,对家庭成员的影响都颇为深刻,无论是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两个孩子。

1913年出生于上海的朱梅馥,是傅雷的表妹,俩人青梅竹马定有婚约,虽然婚前傅雷曾为了与外籍女友在一起而起退婚之意,婚后又与其灵感缪斯成家榴纠缠不清,但这位被杨绛先生称赞的温柔贤淑的女子,以其对傅雷忠贞不渝的爱情为力量支撑,为性格极端的傅雷营造了温暖的家巢。

对母亲的依赖让傅雷渴求女性的温柔与关怀,朱梅馥算是他情感生活中所遇的良人。所幸傅雷在复杂的情感经历中意识到朱梅馥投射给他的无限爱意:“自从我圆满的婚姻缔结以来,因为梅馥那么温婉,那么暖和的空气,一向把我养在花房里。”这份不求同生但共死的爱,让傅雷凛冽的人生经历中生出一份暖意。

因长子夭折,1934年出生的傅聪成为傅雷夫妇的掌上明珠。傅雷在其教育上颇费功夫,发现其具有音乐天赋,则先后为其求教于好友雷垣、意大利钢琴家梅帕器、苏联女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在傅雷严格的敦促与自身的不懈努力下,傅聪在音乐领域取得不俗的成就。

可以说傅聪的音乐成就,是在傅雷对其敏锐的观察和强有力的教育方法下引导出来的。但是傅雷对于另一个儿子傅敏的教育则有着发力不足之嫌。

比哥哥傅聪小三岁的傅敏,受到哥哥影响,也想朝着音乐领域发展,却被傅雷阻止,给出的理由:一是家庭经费不足,二是傅敏天资不够,再而是认为音乐上半路出家的傅敏,倒是适合做教书先生。如果说“经费不足”能看出家长对孩子的偏爱,那么后面两条则印证了傅雷对傅敏的了解之深。

虽然许多家长在孩子的成长教育上,倡导尊重兴趣,但受到年龄、阅历与对自身认知等方面均有局限的影响,将孩子的未来完全交由不谙世事的孩童似乎是不负责任的。傅敏果真如父亲所言,最后选择了做一名普通的中学英语教师,并“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职业”。

图 | 傅雷和傅敏在上海寓所合影

相比于哥哥的光环,傅敏倒也选择了最适合他的安稳职业。在身份受到排挤的年代中,父亲的鼓励和支持无疑是他前行的最大动力,父亲“启发式”的教育方法也影响着他的教学风格并带来不小的教学成就感。

多个子女的家庭中,“偏爱”往往是矛盾的源头。《傅雷家书》中以傅雷与傅聪的通信为主,不免被外人猜测他对傅敏的忽视。也曾误解过父亲并与之争吵的傅敏坦言父亲与他并不乏通信,且在其有困惑时,曾书写十多页纸进行指导解疑,只不过在特殊时代,他怕惹上麻烦,所以将诸多信件付之一炬了。《傅雷家书》一书的资料收集的发起者恰是这位外人眼中“不被重视”的儿子傅敏,局内人的情感,不止停留于表象的解读。

傅雷将他的成长经验与学习经验加于孩子,透着大家长的威严与不容置疑。傅聪曾说有《傅雷家书》的读者问他“这样的父亲你怎么受得了?”他知道父亲的教育方式并不一定利于所有家庭借鉴,但至少对于他们兄弟来说,是受用终身的。

图 | 朱梅馥与傅聪和傅敏

(二)家族中的“孤独因子”

由于言辞犀利,乐于批评以及不顾情面,傅雷在当时的文艺界得罪了不少人。在形势不甚明朗的时代中,他自然是要受到些不公正待遇和遭遇苦头的。

这位潜心文学翻译事业的学者,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从此家庭成员也颇受连累。1966年,傅雷在不堪忍受的羞辱中,选择了与妻子同日离世。

杨绛评他“满头棱角”,深知“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书斋。”妻子朱梅馥说他“修道院似的童年”不堪回首,才酿成了如今的“秉性乖戾”,但他“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因此,她原谅他,她依旧爱他。

傅雷的孤军奋斗,无法说是他选择了孤独,还是孤独选择了他。但他闭门译述的过程中,为中国文化事业带来了不凡的影响。正如傅聪的家庭教师郁树敏所说傅雷是一个“性格刚烈、嫉恶如仇的人”,也是“一位正直的学者”,值得他人敬重。

他性格中的孤独与不苟,顺着他的家规和他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家庭的每一个成员。

朱梅馥对傅雷的爱是孤独的,虽然她不承认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是委曲求全,但是她所谓的“原则”之下,不过是一个女性强烈的“爱之深”。这位被好友称为“菩萨”的温柔女性,其博爱与细腻之下的情感,是苦是甜,无人知晓。

自幼在父亲严格的教育理念下,每天至少花七八个小时与钢琴共舞,傅聪的音乐成就,是基于自身天赋,在努力的路上踽踽独行赢来的。他曾为从波兰出走英国如此解释:“我离开艺术就没法活下来”,这颗徜徉于艺术中的灵魂,必将从平凡中脱颖,遗世独立。

醉心于音乐世界中的傅聪,由于少经世事,在爱情中饱受思念与离别之苦,所幸家庭变故前有父亲的教诲与指导,而之后那份情感上的孤独只能他一个人独自舔舐了。

图 | 傅聪

相比于哥哥的求学于海外,远离纷争,傅敏则接受了来自父亲不公遭遇的洗礼。1958年,怀着一份成为外交家的梦的傅敏,却在暴风雨来临初期,被动的从北京外交学院调至北京外国语学院。特殊时期,来自周遭的偏见与冷眼,令他不得不忍辱负重,收敛锋芒,独自面对残酷的环境,于夹缝中生存。

随着父母亡故,傅敏心如死灰,两次自杀未遂,相比于远在国外的哥哥,此时的傅敏可谓“身世浮沉雨打萍”,弦断无人听,让这份孤独之感,多了悲怆与苍凉。

傅雷一家的孤独因子,与傅雷的脾性和经历分不开,而也恰是家族中每个人都有所体验的、孑然前行的人生经历,给学术和艺术营造了偏安一隅,打开了傅雷一家通往顶尖艺术和纯粹精神领域的大门。

图 | 傅雷在法国(1930年)

(三)身处逆境,不损品格

“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傅雷在信中这样说。他也确实做到了言行如一,在痛苦的经历中,执着地追求着真理和艺术的最高境界,践行着美好的品格。

他给傅聪写信,明确了自己的价值观:“学文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他选择翻译的文学作品也多是通过反映人性和社会现实以探寻真理的作品,巴尔扎克、伏尔泰、罗曼.罗兰是他的翻译工作中的座上宾。同时,他对待工作的不苟和对待工作的严谨,也感染了身边的朋友和无数读者。

他热爱祖国,支持革命。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他兴奋的挨个给朋友打电话,还给在家学习的儿子放了假。傅聪出走伦敦,给他带来不小的舆论质疑,但面对台湾方面的多番邀请,他的处理方式是:“不接见、不表态、不去台。”

家庭中,他尊重妻子,给家教发工资的支票上要印上两枚印章,一枚是自己的,一枚是朱梅馥的;他耐心的教育孩子,一封封书信中,洋洋洒洒的是为人之道、爱国之心与艺术探讨。

图 | 朱梅馥

对于傅聪和傅敏来说,他既是父亲,又亦师亦友,得以让傅聪最大限度的保持了“天马行空,无所顾忌”的本性,让傅敏于无限思念中着手收集他的文稿,编辑出版了他的书信集以悼之念之。

他体谅关爱他人,困难时期,也要付足家教的费用,米贵如油的年份里,自己吃不到也要按黑市价格折算了付给老师。哪怕临走前,也在遗书中嘱咐将存款悉数赠与保姆,怕她失去工作无法生活。

而他的妻子恰也如此温柔与善解人意,这位“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为他打下手,抄文稿,生死决别之时,最大限度地顾及了丈夫的体面后,在地上铺了棉被,怕蹬凳子的声音惊扰了他人。

傅雷一家人的品格与气节,彰显在每一个抉择之中,不顾他人反对毅然回国的傅聪,怕身世累及他人忍痛与女友分手的傅敏,以及敢于陪伴丈夫长辞于世的朱梅馥。

傅雷心中伟大心灵承载人之一托尔斯泰曾说:“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修行于世,傅雷夫妇短暂而坎坷的一生,留下了诸多优秀的文艺作品,令人深思的教育理念,也为后人提供了竭力追求人生价值的典范。他们的孩子,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为优秀的人,并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发光发热。

人无完人,傅雷一家的事迹无法不加以择取的进行讴歌,但也正是如此,才彰显了他们生命的鲜活,以及各自游走于食色之性的人生羁旅。

傅雷夫妇去世后,他和夫人的骨灰由喜爱他的读者江小燕,在傅聪舅舅朱人秀的协助下,从殡仪馆中领出,得以保存完好免遭损毁。1979年4月,傅雷的冤屈得以平反,恢复名誉。2013年10月,傅雷夫妇的骨灰“落叶归根”,安葬于上海福寿园海港陵园,傅聪、傅敏以及众亲属和慕名前来的120余人参加了送别仪式。

至此,“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文 | 艾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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