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青岁月(11)
1983年8月13日,大连残疾青年协会成立了。社会履历空白的我,成了有组织的人。残青协会给了我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填表,第一次春游,第一次看海,第一次作品变成铅字,第一次得到组织给的生日祝福,第一次参加笔会,第一次有了文学老师。在协会里我交到了相知一生的朋友。残青协会给了我梦想和追求,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成功的欢乐。我人生理想的根在这里。
杰夫走了
8月16日中午,大连才子张嘉树突然在群里说,听说王杰夫病危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找和他比较熟的朋友打听。我从那个朋友手里得到了杰夫二姐的手机号,就把电话打过去,确认是危险了。
我这边丢下电话就往医院赶。以前六院我是想都没敢想能去的地方,是在城市的边缘,很远的。我不能打车,只能在最近的地铁站下车,用轮椅走余下的路。但是在姚家地铁站下车时发现,车站周围施工,轮椅走不出来。只好坐回地铁,在更远的大连北站下车往医院走。在姚家那个地方还是没能绕过修道修桥的工地,有一段路坑坑洼洼,只能容一车通过,我只能开着轮椅和汽车抢道。要是别的事,我肯定就回头了,但想起杰夫正在生死之间,我也就什么都不顾了。
我到的时候,屋里拉起了窗帘,关严了门,正在抢救。我就想在他的门外陪他最后时光吧。在5点零7分的时候,我觉得弥留的时间可能会很长,我看见了泡好没吃的方便面,就想陪护的人们中午没吃饭,而这样的情况又不知会持续多久。所以我就出门给他们买点吃的。我回来时一切平静,其实我刚走,5点10分时杰夫就停止了呼吸。我还在等结果,突然在微信群里看见讣告,我才知道人已经走了。
杰夫姐姐说从病房撤离时什么东西都扔了。我想我的食物没有什么用,却错过了他告别人世的最后时刻!
我为什么要跑这一趟呢?就是不想自己有遗憾。当年的马润福病重时,我和丁辉就想去看,又怕我们控制不了自己,也怕他看到我们这么困难都去看,就感到生命危险了,所以我们没有去,到现在我还觉得是个遗憾。现在我觉得能控制自己了,毕竟已经看多了生离死别。老朋友去世其实等于我们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走了,能不去告别吗?但是,我觉得我就是个遗憾的人,我的名字倒着说就是遗憾啊。还是没能见面和他告别。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哭。姚家路有一段路边是大片的野草,夕阳下,狗尾巴花开得一片雪白,高温暑热刚刚过去,秋风凉凉地吹着。这一切他看不到了。
贰
回家后和群里人说这事,张嘉树说要给杰夫致悼词,这是很意外的。因为近一个月来杰夫的病就一直不好,周围人一定早有安排,也许致悼词的人已经有所准备了,张嘉树突然提出加入,又和办后事的人没有直接联系,我觉得有点难。但是张嘉树是《东北之窗》的主编,是大连最有名的才子,是杰夫的老朋友,是促进网成立大会的主持人和顾问,由他来致悼词,应该是对杰夫最隆重的悼念。
所以我得想办法帮他联系上主持后事的王腊梅。我加了王腊梅的微信,但她一直没给我回。我急坏了,这事必须马上搞定,张嘉树必须有时间考虑写悼词。我和大连站的刘勇德是好友,就请他帮助联系。刘勇德的九十多岁的妈妈有病,他正在身边照顾,那边电讯号不好,我们对话很困难。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成立了一个小群,把我和王腊梅拉进一个群,我再把张嘉树拉进去。这样就可以让他们直接对话了。
嘉树和腊梅说,她写悼词,他来读。腊梅说她连日陪伴杰夫,脑子不清楚。于是张嘉树就让我帮他整理简历,由他来写。他让我问问杰夫的亲人简历的事。当时天太晚了,我不想打扰家属,就找了几个朋友问了,都不太清楚。简历是要准确的时间和地点的。
我在那天晚上给张嘉树汇报说:嘉树老师,我找了几个朋友问杰夫生前的事迹,没有很清楚的。残青时的事,大家都知道,他曾作为残青副秘书长主持日常工作,为残青事业的发展做了杰出的贡献。后来他成立了中国无障碍促进网,事业越干越大。
所以他生活的重心是在中国无障碍促进网这方面。我在医院里观察,他身边都是促进网的人,王腊梅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快一个月了。所以,他的后事自然由促进网来做。我觉得他们已经有所安排了,别人不太能插进去手。
您安排我帮您整理简历,这就是您要把重担接过来了,我会尽量配合您的。但是我想杰夫在近一个月病情不断恶化的情况下,对后事应该有一个交代,他的简历身边人能不准备吗?所以您昨天让我找杰夫姐姐,我没有及时去做,我觉得王腊梅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17日早晨我给杰夫的姐姐打电话,问他简历的事。她开始说不知道,然后说悼词已经有人写了,后来又说要问问别人。我只好让他说说杰夫小时候的事,我觉得张嘉树来写可能比较有文学性,什么素材都可能用得着。
然后我又向张嘉树汇报:刚才给杰夫姐姐打电话,她年纪大了,对杰夫的事所知甚少,只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杰夫小时候很聪明,学习总是第一名,但因为腿的残疾上不了大学。因为腿残,他常受到别人的欺负,有人就专向他的坏腿下手。他没有哥哥,只能自己面对这些,他只能忍,不惹祸。因为别人的瞧不起和欺凌,他就要做更好的自己。他很小就会接人待物,家里来了客人都是热情接待,和气有礼,人人都很喜欢他。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白衬衣总是雪白的。他干活也是仔细认真。下乡时家里养鸡,他剁好的鸡食都是均匀的细粒。中学毕业后,他没能参加工作,就自己钻研,学会了修表,被手表厂看中招进了工厂。那时残疾人进正规大厂是很难的。后来从手表厂转到残青协会做专职副秘书长。
简历的事,杰夫姐姐问过别人后告诉我说杰夫的儿子可能有,我请她让侄子传给王腊梅,我再向腊梅要。
张嘉树指示我帮他和杰夫的儿子加友。我通过杰夫姐姐把张嘉树的微信号转了过去。他们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能感到事情在顺利进行。
后来我在群里看到张嘉树提前把挽联写好了,印制好了,派司机送到了王楠家。
张嘉树给大连政界文坛的很多名人写过挽联,他是对联大家,他写的挽联堪称一绝。这样的一个名人,为了一个残疾人这样忙里忙外,还要亲自联络亲自请缨亲自撰文亲临会场亲口致词……杰夫真是一生有幸,交了这个好朋友。上一次是为了聋哑人球迷滕玉涛,他也是包办了后事。他对残疾人可真是情深义重啊。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张嘉树写的的挽联是:
杰人有爱 世间无障碍
夫子无私 侪辈有追思
这副挽联里:爱、碍,私、思,同音异形;有、无,无、有,两次相对;对仗,藏头,平仄,无一不精。这副挽联精妙典雅,艺术性非常高。而且言简意赅,思想感情一生总结,都凝聚于18个字里。看完我真是拜伏在地了。
叁
听说杰夫去世,我还报名要去参加葬礼,吕世明,丁辉,刘海英先后托我替他们献上花圈,我答应了。因为我有父母葬礼的经验,我要提前通知主办者,让他们有个准备。我还是找最熟悉的刘勇德。他让我找王腊梅。我就给腊梅留 了言,几个小时后她回我可以。
这事就定了。刘勇德嘱咐我一定要提前到场,不然人多的时候办事就麻烦了。
我打算坐第一班地铁到湾家,再从湾家开电动轮椅走红凌路去殡仪馆。那里我以前开摩托车上去过,开着轮椅上去我还真没有数。而且晚上我吃东西不合适还吐了,我怕上吐完了会下泻,虽然吃了药,但心里还是没有数。
我怕睡过头,把手机闹铃定在凌晨四点半。但下半夜我就醒了,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豆奶,准备在出门前把新陈代谢做完。但是肠胃们并不听从我的安排,我还是没能按计划在五点钟出门。
出门一看时间,心就慌了起来,去春柳地铁的路上就觉得轮椅越跑越慢。到了地铁站,急忙找人给我开直梯的锁。急忙下到站台,见到一趟车急忙就上,上去才知道方向错了,在下一站下车,再上车。这么来回一折腾,15分钟又浪费了,早晨的地铁等一趟要12分钟。
在西安路转二号线时巧遇王美艳,她也要去参加追悼会,正不知怎样走呢,我们一起上了地铁。在地铁上,一个人对我说:你的轮胎没气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么早,哪里找打气的地方?
下地铁时,我和王美艳说,我肯定是不赶趟了,你的轮椅能跑快,你先去找王腊梅,把我的花圈钱交上。她说她不认道,提议我打电话找已经到了的朋友先给垫上。我看到李爱军的号,就打给他,让他帮忙给我把钱交上,电话到最后没有确认就断了。我和王美艳一边问着路,一边拼命往前赶。上了红凌路以后,我让王美艳先走,我是肯定要耽误了。
剩我一个人在路上慢慢跑,路边商家还没开门,找不到能打气的地方。我想我去的时候肯定告别仪式已经过了,我将两次错过送他的机会,我只能安慰自己,我的心到了。
老天可怜,我到了殡仪馆,从运遗体的通道进入吊唁大厅时追悼会还没开始。我见到许多认识的人都没打招呼,就到处找李爱军问交款的事,他说没替我交。我又找王腊梅,这时腊梅被人们包围着,各种事,各种人都要她来回应。我只好找同样在忙碌着的小隋子,她说把钱用红包打给杰夫的微信就行。我就找了个地方,发了400元红包。这时我才想起,我还要把花圈拍下来, 要对托我办事朋友有个交代。但我只拍到了吕世明的花圈,别的都没来得及找,追悼仪式就开始了。
听着张嘉树致的悼词,有关杰夫的事迹说得不多,重要事迹是在王腊梅的这边说。我收集的材料没用上。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场合不能讲究文学性,不能像墓志铭那样写。
终于见他一面了。他看似无感却似有灵,他应该知道朋友来了。
仪式结束以后,我去找王腊梅,她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了。我等她有空时过去告诉她,我把花圈钱交上了。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笔钱,原来杰夫的手机收不到信号!我只好再给腊梅发了400元,同时说明杰夫那边的红包不要收取。这样交款的事才算完结。真不好意思,世明的委托让我感到责任重大,本来想着好好去办的,结果却是这样拖泥带水。
肆
杰夫走了几天了,我一直没有发过言。只说些怀念的话我觉得太少了。我一直在想我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
认识三十多年了,算是老友吧,可我对他的家庭一无所知。算是挚友吧,可我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但是我们真的常常联系,常常问候。因为我们曾是残疾青年协会的会员,我们走进了彼此的青春,这就是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关系。我们老残青因为他名字的谐音,都叫他姐夫,姐姐不知是谁,姐夫却叫得很亲热,有一种亲人般的感觉。
八年前,我写过一篇文字,祝福他的生日。(附后)
那时,我很想在他的无障碍促进网做些事情,《请为轮椅铺一条小路》这首诗就是在那时写的,以红蜻蜓的网名发在论坛上。我还发了个帖子,提议大家都 来“画一张大连无障碍路线图”,并建议在论坛设立一个栏目“为您探路”,就是调查大连的无障碍公共设施,为轮椅人出门办事提供方便。
杰夫很支持我,那年的年终表彰时还给我发了创意奖。但是不久后我突然中风,不能开车到处寻访了,这个事就没有继续。但是杰夫对我这不再配合他工作的人,还是一样地关怀着友爱着。
记得有一次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外地听到有人朗诵《请为轮椅铺一条小路》,他让我保存原创的证明,以免被人盗名。此后只要现场听到朗诵这首诗,他都要说明这是大连人韩怡的作品。
刚中风那几年,我没有走出家门的能力,每年必有一个节假日,杰夫会带着几个残青老朋友带着吃的喝的,来我家里玩一天。我的家很简陋窄小,有时他还想找更多的老残青一起聚聚,也因屋子太小而作罢。我们的聚会,没有话题,就是海阔天空的聊大天,轻松自在。那时他已经患上了肝癌,但他总是轻松略过,以至于我从未把他当成病人。以至于听说他病危,我都吓一跳。
就在8月4日,我还给他微信说,在故纸堆里发现他在强者之歌笔会上写的歌曲《燕子》,难得的是刊登在《星海词报》上,那张报纸还是完整的。我说下次见面我把那张报纸送给他。据我所知这是他被谱上曲子的唯一的一首歌。
真想不到,再次见面是在葬礼上。我把那张登载歌曲《燕子》的报纸交给了王腊梅,让她转交给杰夫的孩子们。
杰夫走了,去到了我们都会去的地方。因为有共同的命运,同样的回忆,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缺了一部分,所以我们悲痛,为他也为自己。然而我没有痛哭,理性告诉我,这就是自然规律,我们终归是会重聚的。
非常非常后悔冬天那次残青聚会我没有去。他是那么愿意帮助我去和大伙团聚,我却说来日方长!那次错过,便成永别。过去的事情没有如果。今后我再也不说来日方长了,其实我们的来日是无常的,老残青的聚会就是滚着爬着也要去啊!
附:八年前的生日祝福
姐夫,生日快乐!
大概在二十五年前,我认识了王杰夫,大家都叫他“姐夫”。
那时我初出蛋壳——不敢说茅庐,因为咱既不是卧龙也不是凤雏,而确确实实是没见过天的鸡雏。那时他是大连市残青协会的秘书长,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官儿。
我怯怯地走向他,问:我可不可以申请加入协会?他说可以,他给了我一张表格。在填入会介绍人时,我说我没有介绍人,他说他愿意介绍我。在填学历一栏时,我说我没有学历,为了证明自己还识几个字,就把自己的几句诗拿给他看。他看了说写得不错,可以在《自强》杂志上发表。后来我的文字果然出现在《自强》杂志上。
在认识姐夫之前我没有接触过任何组织,他是第一个把我领进组织的人,从此我的心灵有了依托,我的努力有了方向。说他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领路人并不为过。
在他生日的时候说起这些,是想告诉他:也许你今生没有得到太多的财富,没有太多的权势,头上也没有太多的光环,可是大家依然敬爱你拥护你,因为你在过去和现在都是关怀呵护我们的好姐夫,你的好我们大家都默默地感念着。
姐夫,今日大寿,给你献诗一首略表寸心吧:
好花凌雪腊月开,
人逢盛世喜事来。
杰生草莽终秀林,
夫子有玉沽之哉。
生已知命当对酒,
日升月满总开怀。
快意人间无障碍,
乐为轮椅把路开。
残
青
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