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谈百年北京风物
这几年,赵珩每年都会在首都图书馆开一个系列演讲,主题就是近百年北京生活方式的变迁。在这些关于北京逝去的生活方式的随笔和讲演中,他常常以自己的亲历追忆旧时风物。
可是另外一方面,对于北京以及曾经的文化传统和留下的历史,赵珩并非保守派,他不同意“老北京”这样一种标签,也并非顽固要求守着所剩不多的一墙一砖不动。生活方式、文化传统都已经逝去,断裂形成的空白无法再恢复。
Q:辛亥革命之后,满洲贵族统治退出政治和历史舞台,我们在各种记载中看到最多的是他们的生活有多么的没落。
赵珩:辛亥革命对北京人的影响,受到最大冲击的首先就是旗人。旗人过去在北京居住相对集中,从前北京分内外城,内城是东城和西城两个区,外城就是崇文和宣武两个区。在清中叶以前,只有旗人才能住在内城,汉人住外城。之后,这一界限逐渐打破,汉人不但开始到内城来做买卖,甚至在内城居住。不过旗人相对还是一直集中居住,尤其是在北京的北城地区尤为集中,也就是地安门以北和它的东西两侧,很多王府都在这里。
但北京旗人社会也不能一概而论,城里的旗人、贵族的旗人、营房的旗人等各不相同。相对而言营房的旗人生活比较封闭,儿女婚姻基本都在这个范围之内,社会交际也基本就在兵营里。他们跟汉人基本不来往,这里是保持旗人文化传统最多的地方。
地域上看,营房旗人主要在海淀那里。城里的旗人越是社会阶层高的,他们跟汉人交往就越密切,汉化程度也越高。满人进关后能统治汉人三百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主动汉化,主动放弃自己的游牧文化,接受汉文化,甚至导致绝大多数满人不懂满语。
但在清朝后期,一般旗人的生活已经很差了,平时饭桌上有一点羊肉、鸡蛋已经是了不起了。我祖母的房子有一段时期被征用,她只好住到别人的院子里,那户人家是满族,是铁良(满洲镶白旗人,清末大臣)的后人。但他们的生活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非常差了,比我们家差多了,可是他们家里还用个厨子,是个瘸子。其实没有什么菜可做,每天就炒一个菜。
以前满族人有一个传统,就是到了七八月份要吃菜包,其实就是吃忆苦饭。满人菜包最早就是白菜叶子包米饭,打仗的时候随时拿出来吃两口,还是冰凉的。后来满人还吃,就是不忘祖宗马上得天下的艰辛。但在他们还好的时候,为了这个菜包好吃,馅里面有很多花样,用什么鸡蛋、炒肚等各种异味东西。
可是民国后,这些旗人又开始吃白菜叶子卷米饭,恢复到以前了。他们的生活还很保守。我们家做点色拉,给他们家送去,他们非常客气,非常讲究礼貌,他们不说不要,欣然接受,完事后把碗洗干净。哪怕就是在碗里搁几个枣也不能空着碗还回去。问他这色拉好吃哇,他会说好吃好吃。可是我发现,色拉全倒进了土箱里了。
还有一些人比如大官和收藏家,很早开始就变卖家产生活,首先变卖的就是房子,比如贝勒载涛也把房子卖了。很多王府,连恭王府也卖了。他们逐渐大房子住小房子,小房子住破房子,甚至最后搬到坟地上去。住坟地名为守孝,实际上是没房子住,但那里的房子是不要钱的。其实这种状况从清末就开始了,他们的生活在那个时期开始就不行了,辛亥后更成问题了。
辛亥后,北京旗人的最大问题就是找不到工作,当时对满人有一定歧视。所以,满人纷纷改汉姓。旗人中也有两类,一类是积极向上的,还有一种很穷,倒卧街头的都有。卖完家产和房子怎么办?还有很多收藏家就开始卖收藏。那时候,那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包括我祖父,他是收藏家,他那时候买进了很多东西。我们家虽然是汉军旗,但我们家最讨厌旗人的生活方式和所作所为,看不起旗人。
我祖父是新派人。他买的很多东西,很多人书里也都写过,其中包括盛昱(晚清著名收藏家,满洲镶白旗)家、完颜景贤(晚清著名收藏家,满洲镶黄旗人)家的一些东西。他们也开始变卖家产了。辛亥后旗人生活困顿的原因,第一,没有挣钱的能力,可是有花钱的本事。第二,他们老老实实花,这些东西也够花了,可是他们还想投机做生意,被人骗了很多。
辛亥革命之后,然后是“五四”,到了1928年所谓北京的黄金时代之后,旗人已经进入不了北京主流社会,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当然有些人还保留着原来生活方式,比如娱乐方式一直保持到解放后,比如单弦、大鼓。但生活质量很差,就是窝头有大有小的区别,萝卜丝粗点还是细点。他们多数人心态是平和的。我见到的旗人都是如此,对于祖宗基业的失去,虽然有仓皇,但是也无可奈何,能够面对现实。
Q:其实我们对1949年以前北京的认识,大体是老舍小说里的北京,这也是您许多文章里的北京。我们所怀念的老北京文化很大程度上也是1937年前的北京,就像上海人说老上海其实也只是那个时期一样。您怎么看这段被缅怀的老北京文化。
赵珩:首先我声明一点,对于北京文化的讨论,我一直在两个方面唱反调。第一,我不喜欢老北京的提法,因为这是一个含混的概念。我知道上海的朱维铮教授恰恰是海派文化提法的反对者,我是京味文化提法的反对者。
我对京味文化和老北京这两个词有些不同看法。老北京或者京味文化这两个概念相对市井化。一个市井化的名词不能代表北京这段时期发展的全貌,因为这仅仅代表市井,并不能涵盖北京文化的全貌,而那个时期的北京文化是多方面构成的,包括贵族阶层、市井阶层、士大夫阶层等。另外老北京,什么是老?老到什么程度呢?是元大都时期的还是明清时期的,还是民国时期的?那些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住在北京的人现在都自称是老北京了。
辛亥革命后,北京的社会结构里,我们不说市井,因为市井在每朝每代都一样。文化人的圈子一个是满族文化人,一个是汉族文化人。在革命之后,满族文化人圈子逐渐江河日下,汉族文化人一部分保持原来的生活水准。
所以我曾谈过一个话题,就是宅门的陨落。第一是经济原因,第二是社会变迁,第三是新思想进入造成生活观念变迁。比如以前讲究四世同堂,后来逐渐化整为零,单个家庭生活开始兴起了。这些原因造成整个生活方式和居住方式解体。
然后新兴贵族开始进入北京,他们的到来也改变了北京的居住结构,比如熊希龄,他是湖南人,他做国务总理进入北京;比如朱启钤做过北洋交通总长代理过总理。他们来了后,首先把北京规整的四合院都改变了。四合院的廊子镶上玻璃,跟我们封阳台是一个道理,廊子本身是室内和室外的缓冲空间,没有窗户但是上面有顶。他们愣把廊子改成玻璃房。中国的四合院也有中轴线,他们却把虚化的中轴线廊子实化成了玻璃房,这都是些新贵做法。这批新派人物带来了其他地方的生活习惯和气息。
其实汉人士大夫也奇奇怪怪,以我家为例,我家从来没有住过四合院,我们既不是新兴文化人,也不是所谓新贵,我们家只是在北京做寓公的。像我祖父那种人有新思想,把我父亲送到国外去,但又觉得旧学不可废,所以回到家还得读《诗经》这些旧学。这种人也是很特殊的。
Q:1928年至1937年这一北京黄金时期,恰恰是北京不再是首都,是北平的时期。政治权力结构的退出,怎么会给北京带来了黄金十年?
赵珩:这里就牵扯到北京社会结构变迁的话题。我曾提出三个论点,改变北京百年生活变迁的,有七个政治文化因素,三次大的人口迁徙因素和两个媒体介入。七个政治文化变迁就是辛亥、“五四”——“五四”是局部的改变,对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影响——反而更重要的是1928年的迁都,然后1937年的沦陷,1949年解放,1966年“文革”,1979年改革开放;六十年来北京的人口大迁徙分别是1949年解放,1969年上山下乡,以及1979年至今的外来人口大量持续迁入北京,把整个北京换了瓤了。两个媒体介入,分别是电视和互联网。
我们讲的1919年新文化运动是一个很小圈子的改变,对一般老百姓都没有改变。但新文化运动对北京人最大的改变,实际上是一般民众的国家民族意识的增强。对于知识阶层来说,也是瓤的变化。1919年之后,北京的大学教育非常兴盛,大量外地来的教授开始定居北京,梁启超是广东人,陈寅恪是江西人;还有写作的,比如曹禺对北京的熟悉远不如天津,他写的北京其实是天津。文化精英开始集中到北京,对他们来说,北京是保持中国传统的一扇窗。文化精英的集中,这对北京是一个很大的影响。
我在首都图书馆有一个关于近百年北京生活方式变迁的系列讲座,去年讲的是“落日余晖:北京文化十年”,断代时间是1928年到1937年,也就是说民国史上的北平时代。1928年6月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北京改为北平特别市,到1937年沦陷,北平又改为北京。这段时期,原则上不称北京而称北平。
这段时期也就是所谓北京的旧都、古都、故都时期,这一文化十年实际上也是北京甚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辉煌。这一时期北京相对比较安定,北伐结束了,北洋政府结束了,物价平稳,生活稳定,教育特别发达。这十年是北京教育最好的时期。到了1928年,中国形成了两大文化中心,一个是传统文化中心的北京,一个是新派文化中心的上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很长时期。
《旧都文物略》是对北京传统文化一个总结性的作品。《旧都文物略》的作者是当时北平市长袁良,他编这本书的初衷很幼稚。他当时编这本书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开始染指华北,袁良希望编这本书给世界各国看北京有多么美,拿这个影响国联出面干涉日本人不要染指华北。到了1937年,北京基本上就结束了灰色的基调,结束了安静平和的旧北京状态和生活,一种传统、安静、平稳、和谐的社会也过去了。
那段生活很多人都在怀念,第一人们生活水平比较高,因为物价比较便宜,当时一个小学教员一个月二十多银元,养活一个三口之家没有问题;一个中学教员,七八十银元,可以雇一个老妈子,租个黄包车,买一个一进的四合院,六口之家。鲁迅在北京工作时候,三百元是相当高的收入。一个保姆一个月两块钱银元,但常常得到些赏钱。北京保姆基本上都是河北三河县的,她们积攒下钱在老家买地,到了解放时他们甚至成了地主。但1928年后,心态上是灰暗的。1937年后,物价飞涨,供应发生很大问题,北京物质生活就很窘迫了。敌伪时期的北京,不完全像老舍在《四世同堂》写的样子,因为老舍在那个时候没有在北京待过一天。都是臆想中的北京。但那个时期,北京相对物质比较匮乏,任何事情开始简约化,繁文缛节开始简约。对于北京社会结构的发展,很客观地去看待,很多人的态度其实都是臆想的,想当然的。
Q:但无论怎么说,现在的北京人还是很自豪所谓老北京文化的。您怎么看黄金十年的北京和现在北京之间的关系呢?它们之间有延续性还是断裂的?
赵珩:我觉得,实际上有一定的隔断,缺乏一个传承和延续。造成延续性成为问题的最主要原因是1949年和1966年。1949年开始对旧文化否定,最主要是教育的改变和更多政治因素加入文化中。1949年之前的教育没有太多的政治因素,甚至在敌伪时期也是如此。1949年后,文化受到政治影响太大了,甚至影响到了语言、社会交往等各个层面。到了1966年,则变本加厉。这造成北京传统的旧文化缺乏了延续性,形成了一个空白。新文化没有替代旧文化,而旧文化又受到打压。1979年后,有一种文化饥渴现象,但造成一个现象就是错误地去还原旧的东西。
对于逝去的东西,只能随着时代变迁无可奈何。今天我们修了许多四合院,甚至完全再复原,可是再像也没有了那种生活方式。如果你在这个院子里保持旧的生活方式,那你是在作秀,你脱离了院子外的现实社会。你复建的四合院不能孤立存在。你把隆福寺拆了,现在要复建,那你不可能恢复到原先的东西,复原不了原来的味道。因为历史无法复原。
Q:包括北京在内的许多城市,一方面在大规模地拆,一方面又大规模复建,还有一些民间的保护,所以您的态度可能比较暧昧,并非是原教旨保护主义者。
赵珩:那些断开的东西,我们去怀念的时候,不要去臆想、概念化地恢复。能够保留的真实保留,那些逝去的真实复述,而不是胡说。其实,明代北京的东西到了清代也基本没有了,清代的东西到民国也没了。新的东西取代旧东西,这是不可避免的。什么时候也不可能恢复,恢复了就不是历史了,已经失去的就只能失去。
我不主张永远用新的代替旧的,但我也认为,已经走过的路,也没办法重头走。貌已不存风将焉复。从前一开始按照梁思成方案也不行,那只能把北京城变成一个文物,可是生活的馅不可能是原来的馅了。我们很多东西很多城可以不拆,但是城区里不能走汽车、地铁,保存下来形成的只一个文物,在国际上也有这么做的。这个观念在日本人时期就有了,日本占领时期就提出了新北京方案,新北京区域就是在阜兴门外,从今天广播电视大楼一直到八宝山,建成新北京。
把北京保留了,这里面的人生活怎么办?有人说,这片平房要保留,但当地老百姓有意见啊,他们拉屎撒尿还得上公共茅房?凭什么你们说话的人住楼房,我们住平房?这种矛盾不太好解决。断裂形成的空白无法再恢复,这是抵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