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昆虫采集家

这条街一旁有一路电车,街头与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相交。再往前走,好长时间都是冷冷清清的街景,没有店铺橱窗,也没有熙熙攘攘的热闹。再走就到了一个小广场(四排长凳,一个三色堇花坛),电车发着不情愿的摩擦声绕广场而过。从这里开始,街道变了个新名字,街景也焕然一新。街右边是一家家商铺:一家水果店,橘子堆得像金字塔一般;一家烟草店,挂着一幅服饰艳丽的土耳其人画像;一家熟食店,摆着一盘盘褐色和灰色的肥香肠;然后,突然出现了一家蝴蝶店。一到晚上,尤其是湿气很重的时候,柏油路面就像海豹的后背一般闪闪发亮。这是好天气的象征,行人往往会驻足观看。蝴蝶店里展示的昆虫标本又大又漂亮,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赞叹:“多漂亮的颜色——不可思议!”说罢又在细雨中前行。带眼状花纹的翅膀神奇地打开,如闪闪发光的蓝色锦缎,巫术一般——这些景象一时间徘徊在行人的脑海之中,直到行人登上电车或者买来报纸,这才退去。店里还有别的几样东西:一个地球仪、铅笔、一摞练习本上摆着一个猴子头骨。这几样东西正因和蝴蝶标本放在一起,才牢牢留在行人的记忆中。
街道忽明忽暗地向前延伸,接下去又是各式各样的常见小店——肥皂店、煤店、面包店——又一个拐角处,有一家小酒吧。酒吧侍者是一个戴着浆过的硬领、穿绿毛衣的时髦青年,手脚麻利,一杯啤酒在啤酒龙头下刚刚盛满,他忽地一下就刮去了杯子上冒起的泡沫。他还称得上是个聪明过人的人。每天晚上,水果店老板、面包师、一个失业男人和酒吧侍者的堂兄都要兴致勃勃地在一个靠窗的圆桌旁打牌,每次赢家都会立马请大家喝饮料,所以四个人都不可能靠打牌致富。
每到星期六,隔壁的一张桌子旁会坐下一位瘦弱的老者。他脸色红润,头发稀疏,灰白色的八字胡修剪得很不经心。他一进门,四个牌友总会大声招呼,眼睛却不离手里的牌。他每次都要一杯朗姆酒,装上烟斗,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红眼睛看他们打牌。他的左眼皮稍微有些耷拉。
偶尔有人转身问他最近店里生意如何,他总是不忙回答,还经常干脆不答。如果酒吧侍者的女儿,一个有雀斑的漂亮女孩,身穿圆点裙衫,恰好从他身边走过,他总想在她扭来扭去的屁股上拍一把。不管拍到没拍到,他的一副愁容从不改变,尽管太阳穴上的青筋已经变紫。我们的老板非常幽默地叫他“教授先生”,总是走上前来问:“哦,教授先生今晚如何呀?”他总是默默沉思良久,然后湿润的下唇从烟斗下噘起,像是大象进食一般,回答几句既不有趣也不礼貌的话。酒吧侍者机智地调侃他几句,惹得隔壁桌看上去都在专注打牌的四个人乐不可支。
“教授先生”穿一件宽大的灰色外套,像是一件做得非常夸张的马甲。每当时钟的布谷鸟跳出来报时,他都会笨拙地掏出一块厚厚的银表,放在手掌心里,斜眼观看,烟斗里冒出的烟熏得眼睛眯缝起来。到整整十一点时,他就敲空烟斗,起身付账,伸出一只有气无力的手,和有可能也伸出手来的人握手告别,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走路不稳,稍微有一点瘸。他的两条腿好像太过瘦弱,难以支撑住身体似的。就在自己的店铺窗前,他拐进了一条通道,里头靠右手有一扇门,门上铜牌写着:保罗·皮尔格拉姆。这扇门通往他又小又暗的公寓,从前面店里的一条内廊也可以进来。通常在这种轻松愉快的夜晚,他到家时,埃莉诺早已入睡。双人床的上方悬挂着六幅已经褪色的老照片,装在黑色相框里。照的是同一艘大笨船,从不同的角度取景,另有一棵棕榈树,光秃凄凉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长在黑尔戈兰岛。皮尔格拉姆低声自言自语了几句,便端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晃晃悠悠地走进了没有装灯的黑暗处,解下裤子背带,返回来坐到床沿上,一边不停地咕哝着,一边费力地缓缓脱鞋。半睡半醒的妻子冲着枕头呻吟两声,起来帮他脱鞋。这时他总会压低声音呵斥两声,要她安静一点儿,喉咙里说了好几遍“Ruhe(德语:安静)! ”,一遍比一遍严厉。
不久前,一次中风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事发时他正在俯身解鞋带,感觉像是一座大山倒在了他身上),从那以后,他脱衣服总是磨磨蹭蹭,还不停地哼哼,直到安全躺下。躺下后,要是隔壁厨房的水龙头碰巧滴滴答答漏水,他便又哼哼起来。一到这个时候,埃莉诺总会翻身下床,踉踉跄跄跑进厨房,又踉踉跄跄跑回来,头昏眼花地叹着气,一张小脸蜡白发亮,阴暗的长睡袍下,脚上贴着膏药的鸡眼隐约可见。他们一九〇五年结的婚,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一直没有孩子。原因是皮尔格拉姆总以为有了孩子会阻碍他实现人生的宏伟计划。他年轻时的那个计划倒是不错,挺激动人心的,但到如今却渐渐成了他沉甸甸的一块心病。
他平躺下来,一顶老式的睡帽拉下来遮住额头。从他睡觉的样子看,睡得那么踏实,鼾打得那么响,完全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德国店主应有的情形。也可以立马判断,此人盖在棉被下的麻木躯体已完全没有什么幻想了。然而事实上,这个体态笨重、脾气不好的人,这个平日主要以豌豆汤和煮土豆为生、只相信报纸上登了的事情、根本不理会现实世界(眼下还没说他的私密感情)的人,竟然做着一些让自己的老婆和邻居们压根摸不着头脑的美梦。皮尔格拉姆属于,或者说他有意让自己属于有特殊梦想的一类人(关键的事情——如时间、地点和人——选得不对)。这类人过去通常叫做“昆虫采集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喜欢寻找蝶蛹的缘故,那些“大自然的珍宝”一般都挂在乡间小道上落满尘土的荨麻上面。
一到星期天,他参加几个松散的会议,在会上喝杯晨间咖啡,然后和妻子一起出门散步,缓缓地默默溜达,埃莉诺整整一星期才能盼来这么一次。平日里,他尽可能早早打开店门,好让上学的孩子们路过时看看。最近,除了他的基本货物外,他一直经营学习用品。有个小男孩,摇晃着书包,嚼着三明治,无精打采地走过烟草店(有一种牌子的香烟搭配飞机图片),走过熟食店(该店指责大家离午餐还早,怎么就已经吃了他家的三明治),忽然想起要买一块橡皮擦,便进了下一家店。皮尔格拉姆总是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下嘴唇从烟斗杆底下微微凸起,无精打采地搜索一番,把一个打开的纸箱砰的一声搁在柜台上。小男孩拿起一块块没有用过的白色印度橡皮擦,摸摸,捏捏,没找到自己中意的,便走了,店里经营的主要商品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今这些孩子啊!皮尔格拉姆一想起如今的孩子们就心生厌恶,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他父亲是名水手,一个流浪者,有点流氓气息。他结婚很晚,娶了个黄皮肤、浅色眼睛的荷兰女孩,一路带着她从爪哇岛来到柏林,开了一家异国情调的古玩店。皮尔格拉姆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店铺里原有的天堂鸟标本、古代的护身符、画着龙的扇子等,开始被蝴蝶标本取代了。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已经酷爱用店里的各式标本和蝴蝶收集人进行交换,到父母去世之后,蝴蝶标本就占据了这个昏暗的小店。一直到一九〇四年,来的还都是收藏蝴蝶的业余爱好者和专家,交换也是很小很小的规模。不过到后来,就变得有必要做出一些调整,办个展览,展示蚕茧孵化过程,算是学习用品之外的一次转向。这就像在以往,胡乱搞一些亮闪闪的蝴蝶翅膀图片,说不定就是迈入鳞翅类昆虫学的第一步。
如今,皮尔格拉姆家小店的橱窗里除了笔架,基本上就是华丽的昆虫标本。它们大都是蝴蝶世界里的大明星,有的还摆在石膏上,装在镜框里——只是为了家居装饰而已。整个小店充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里面保存着最真实、最昂贵的收藏,随处可见丢了一地的各种盒子、纸板箱和雪茄烟盒。高大的橱柜里更有无数装有玻璃门的抽屉,里面整齐有序地装满了各种完美的标本,铺展和标注都无可挑剔。一件落满灰尘的防护罩或者类似的东西(是过去库存的最后一件剩余物)立在一个暗角里。店里时不时还有活物上架:尚未孵化的棕色蛹,胸上布满精细线条交汇组成的对称花纹和沟槽,从外望去,里面初具形态的翅膀、脚、触角和喙都清晰可见。倘若是一只正在苔藓上孵化的蛹,人只要轻轻一碰,它节节相连的腹部尖细末端就会一抽一抽,像襁褓中婴儿蠕动的四肢一般。这样的一只蛹售价一马克,一到时间它就会孵化出一只又瘸又脏的飞蛾,奇迹般地越长越大。有时候,店里也暂时出售其他生物:眼下碰巧有十二只蜥蜴,来自马略卡岛,身体冰凉,颜色发黑,腹部泛蓝。皮尔格拉姆用面包虫给它们当主菜,用葡萄当饭后甜点。
皮尔格拉姆一辈子都在柏林和柏林的郊区度过,最远只到过邻近一座湖上的孔雀岛。他是一流的昆虫学家。维也纳的雷贝尔博士就曾经将一种罕见的飞蛾命名为皮尔格拉姆地夜蛾属,皮尔格拉姆本人则发表了三四种飞蛾类型。他的箱子里装了世界大多数国家,可惜他看到的世界只是星期天偶尔出去从沙滩到松林的乏味之旅。每当他悲哀地看着他周围这些熟悉的动物志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看到这些东西时觉得多么神奇。如今看惯了,如同他看这条街道一样,老地方再没个看头。他总会从路边的灌木林里捡起一只翠绿色大毛虫,它最后一圈上长着一只青瓷色的触角。它躺在他手掌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又把它放回原来趴着的小树枝上,好像它是一个死东西似的。
尽管有那么一两次,皮尔格拉姆有机会转行做更能赚钱的生意——比如不卖飞蛾,卖服装——但他还是固执地守着他的小店,如同小店是他沉闷的现实生活和虚幻的完美幸福之间一条象征性的纽带。他渴望着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强烈愿望渴望着的,是他亲自去那些遥远的国度,亲眼看看飞舞的蝴蝶,亲手捕捉最珍贵的品种。他要站在齐腰深的郁郁青草中,感受收网时的飒飒风声,还有蝴蝶翅膀在收紧的纱网里剧烈扑腾。
每一年他都觉得很奇怪,前一年自己怎么就没有多少存下点钱来,好到国外来一次哪怕只有两周的捕蝶之旅。可是他从来不注意节俭,生意也马马虎虎,总是有地方出现缺口。即使隔三岔五碰上好运,到最后关头肯定出岔子。结婚时,他指望从岳父的生意里分得一份,可是婚后一个月老人就过世了,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就在一战前,一笔意外的生意让他有了去趟阿尔及利亚的机会,眼看就要成行,他甚至为此专门买了顶防晒硬帽。可是战争爆发,所有的行程都停了,他仍然满怀希望地安慰自己,也许能作为士兵被派到某个令人兴奋的地方。结果他体弱多病,加上不再年轻,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异域捕蝶。战争结束后,他又设法存了点钱(这次是为了能去采尔马特一个星期),没想到通货膨胀突然间把他微薄的储蓄变得连一张电车车票都买不起。
自此以后,他就放弃了攒钱出国的打算。他对蝴蝶越是着迷,心情就越是沮丧。有个昆虫学界的熟人偶尔来店里拜访,只惹得他恼火。那个家伙,他心想,也许和已故的施陶丁格博士一样博学,但他和一个集邮爱好者一样缺乏想象力。两个人弓着身子挑出带玻璃罩的盘子仔细观看,渐渐地盘子摆满了整个柜台,皮尔格拉姆嘴里吮吸的烟斗不停地发出愁闷的吱吱声。他郁郁不乐地看着眼前密集排列的脆弱昆虫,在你我看来,个个都一模一样,他却不时地伸出粗短的食指轻敲打玻璃,强调那是稀有的珍品。“这是个奇特的黑色变种,”博学的来访者说道,“艾斯纳曾经在伦敦的一场拍卖会上搞到一个,还没有这么黑,要了他十四英镑。”皮尔格拉姆狠狠地吸了一口已经熄灭了的烟斗,把盘子高高举到灯光下,这使得蝴蝶标本的阴影从标本底下投到了垫底的白纸上。随后他又放下盘子,指甲轻轻地伸进密合的盖子边缘,猛地一摇,盖子一松,顺顺当当取了下来。这时来访者又加上一句:“艾斯纳的那只母虫也没有这么鲜亮。”此刻要是有人进来买个抄写本或者买一张邮票的话,就会大惑不解,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呀。
银白色的小虫子用黑色的大头针钉住,皮尔格拉姆哼哼着掐住大头针的镀金针冠一拔,把标本从盒子里取了出来。他转过来转过去地观看,又偷偷扫了一眼别在虫子体下的标签。“对——‘康定,西藏东部’。”他说,“‘由德让神父的当地采集者采集’。”(这个“德让神父”听上去很像“祭司王约翰”)——他又将蝴蝶别了回去,准准对着原来的针眼。他的动作看似很随便,甚至很粗心,其实,这正是行家里手信手拈来毫无差错的专业功底。大头针、名贵的蝴蝶标本、皮尔格拉姆的粗手指,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也是一台毫无差错的机器。不过也有这种情形:来访者的胳膊肘扫到了某个开着的标本盒,盒子眼看要悄无声息地滑下柜台,此时皮尔格拉姆出手一挡,化险为夷,又不动声色地点燃烟斗。只是时隔许久后,忙起其他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想起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然而让他叹息的不仅仅是这些有惊无险的事情。德让神父,这位刚毅勇敢的传教士,曾在雪域高原和杜鹃花丛中跋涉,你的运气真是令人嫉妒!皮尔格拉姆常常盯着他的标本盒,抽着烟斗沉思,心想自己无须走得那么远:仅在欧洲,就遍布着成千上万的猎场。照着昆虫学著作所提及的地理位置,皮尔格拉姆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专有世界,他的科学知识就是通往这个世界的极其详尽的旅行指南。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赌场,没有历史悠久的教堂,吸引普通游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法国南部的迪涅,达尔马提亚的拉古萨,伏尔加河畔的萨雷普塔,拉普兰的阿比斯库——这些都是捕蝶人熟悉的胜地,正是在这些地方,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捕蝶人就断断续续地前往打探(当地居民对此总是大感迷惑)。皮尔格拉姆看见自己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连蹦带跳,搅得别人无法入睡。透过那房间大开的窗户,一只白色的蛾子突然从无边的沉沉夜幕中飞进来,翩翩飞舞,扑棱有声,满天花板找着自己的影子去亲吻。这景象清清楚楚,如同亲身经历的往事一般。
也就是在这些白日美梦里,皮尔格拉姆登上了传说中的幸福岛。山上长满栗子树和月桂树,炎热的峡谷劈开了低处的山坡,谷里发现了一种奇异的菜粉蝶本地品种。就在当地另一座小岛上,他看到了维扎沃纳附近的铁路路基和伸向远方的松树林,短小黝黑的科西嘉凤尾蝶经常在这出没。他又去了遥远的北方,北极的沼泽里有精致的毛绒蝴蝶。他熟悉阿尔卑斯的高山牧场,光滑如席的草地上处处躺着扁平的石头。翻起一块石头,发现底下藏着一只胖乎乎的沉睡飞蛾,还是尚未识别的品种,那时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他看见了全身发亮的阿波罗蝶,长着红色斑点,飞舞在大山深处的骡马小道上,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在夏日暮色中的意大利花园里,石子路在脚下动人地嘎吱轻响,穿过渐浓的夜色,皮尔格拉姆凝望着簇簇花丛。突然,花丛前出现了一只夹竹桃鹰纹蛾,它飞过一朵朵鲜花,专心地哼着小曲,落在了一只花冠上,翅膀飞快地抖动,让人根本看不清它那流线型的躯体,只能看见一道幽幽闪动的光晕。最美的也许是马德里附近长满白色石楠花的连绵山丘,安达卢西亚的道道山谷,土质肥沃、林木苍翠的阿尔瓦拉辛小镇。到这个小镇上去,要乘一种小型汽车,由护林员的兄弟驾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哼哼爬行。
他在想象热带地区时比较困难,不过想象愈难,痛苦愈烈,因为他无法想象巴西大闪蝶傲然振翅的景象。这种蝶长得宽大,流光溢彩,可以在一个人的手掌上投下蔚蓝色的影子。他也从来想象不出成群结队的非洲蝴蝶,就像无数面花哨的旗子,密密实实扎在黑泥沃土上,等他的影子走近时——一道很长很长的影子——它们又腾空而起,汇成了一朵彩云。
他把标本盒子捧在眼前,仿佛在观赏一幅心爱的画,一边沉重地点头,一边喃喃自语“对,对,对”。这时门铃响了,他的妻子走了进来,拿着一把打湿的雨伞和一个购物袋。他缓缓转身背对着她,把标本盒插入橱柜中。日子就这样过去,他的心病,他的绝望,还有人不可与命抗争的悲哀,也就这么持续着。日复一日,直到那个四月的第一天。一年多来,他在自己的收藏中专设一柜,只放那种亮翅小飞蛾,这个种类有的像黄蜂,有的像蚊子。研究这种蝴蝶的一位权威去世后,他的遗孀授权皮尔格拉姆出售丈夫生前的收藏。皮尔格拉姆连忙告诉这个糊涂的女人,让他卖最多只能卖到七十五马克,尽管他心里非常清楚,根据商品的目录价格,这批收藏的价值是他所说的五十倍。如果整批卖给业余收藏家,就算卖一千马克,对方也会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而,这样的业余收藏家没有出现,尽管皮尔格拉姆给最富有的收藏家都写了信。所以他索性锁起柜子,不再想它。
就是那个四月的早晨,一个戴着眼镜、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逛进了皮尔格拉姆的小店。他身穿一件旧雨衣,棕色的秃头上没戴帽子,要买点复写纸。皮尔格拉姆刚卖掉他非常讨厌的紫色浆糊,把付来的几个小硬币滑进一个存钱小陶罐的开口细缝里,咂咂烟斗,望着空中发呆。那男人朝四面匆匆一瞥,看到一只色彩艳丽的绿色昆虫,拖着很多条尾巴,显得与众不同,便询问起来。皮尔格拉姆含含糊糊地说了句马达加斯加作答。那男人手指另一只标本,问:“那一只——那一只不是蝴蝶吗?”皮尔格拉姆慢吞吞地回答说那是特殊品种,自己有这个种类的一整套收藏。那男人说:“噢,原来如此!”皮尔格拉姆挠挠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一瘸一拐地走进店铺的后面。他拿出一个带玻璃盖的托盘,放在柜台上。那男人凝视着这些透明的小东西,一个个长着橙色的亮足,通身一圈圈腰带般的环。皮尔格拉姆用烟斗杆指了指其中的一排,那男人立刻惊呼起来:“上帝啊——乌拉尔猫头鹰!”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是个识货人。于是皮尔格拉姆一盒又一盒地高高堆在柜台上,他突然明白过来,来人对这批收藏一清二楚,专程为此而来。果然他就是富有的业余收藏家索梅尔,刚从委内瑞拉旅行回来,他曾给他写过信。最后,关键问题随口提了出来——“那么,是个什么价钱?”——皮尔格拉姆笑了。
他知道这么做是发疯,也知道这么做会让埃莉诺无依无靠,会留下债务、未付的税款和一间只卖垃圾的小店。他知道可以到手的九百五十马克也不过支撑他一两个月的捕蝶之旅,但他还是答应了,好像他生怕明天就是老朽残年,眼下向他招手的好运一旦错过就永不再现了。
最后索梅尔说第四天给他确定的答复,皮尔格拉姆便确信自己一辈子的美梦总算要冲破老茧,羽化成蝶了。他花了好几个钟头研究地图,挑选路线,计算各个种类出现的时间。突然他眼前一黑,在店里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这才缓过劲来。到了第四天,索梅尔没有现身。等了整整一天后,皮尔格拉姆回到卧室,一言不发地躺下。他拒绝吃晚饭,闭着眼睛骂妻子,骂了好几分钟,以为她还站在附近没走。后来他听见她在厨房里轻声抽泣,竟然冒出个荒唐念头,想操起一把斧子劈了她白发苍苍的头。第二天,他没有起床。埃莉诺替他去了店里,卖了一盒水彩。接下来又是一天,眼看一切将成黄粱一梦,索梅尔纽扣里别着一支康乃馨,旧雨衣搭在胳膊上,走进店来。当他拿出一叠支票刷刷填写时,皮尔格拉姆的鼻子喷起血来。
那一柜子的收藏交付完毕,他去了那个容易对付的老太太家,很不情愿地给了她五十马克,这就是他在城里办的最后一件事。比老太太家之行贵得多的是前往订好的旅行社,从此开始他只与蝴蝶相关的新生活。埃莉诺虽说对丈夫的生意并不熟悉,但她觉得丈夫大赚了一笔,便也心情愉快,但不敢问到底赚了多少。当天下午,一位邻居过来提醒他们,明天是他女儿的婚礼。于是第二天一早,埃莉诺就忙活起来,收拾自己的丝裙,熨丈夫最好的一套西装。她心想五点左右自己先过去,丈夫到店里关门后晚一点再过去。到店里对他一说,他抬眼望望她,眉头紧锁,一脸困惑,听明白后直截了当地拒绝前往。埃莉诺一点也不奇怪,让她失望的事经得多了,年深日久,她都习惯了。“婚礼上可能有香槟喝。”她说道,人已经站到门口了。没有回答——只有拖箱子的声音。她看看戴在手上的手套,干净、漂亮,想了想,便出门走了。
皮尔格拉姆把一些比较值钱的收藏整理好,然后看看表,明白到整理行囊的时候了:他要乘坐的火车八点二十九分发车。他锁上店铺,从走廊里拽出他父亲的花格旧提箱,先装捕蝶工具:折叠式捕蝶网、闷蝶罐、药丸盒、夜间在山岭上诱飞蛾的灯,还有几盒大头针。之后又一想,便放进去了一对展翅板、一个软木底盒子,虽然他平时都是打算用纸来保存捕到的蝴蝶的。捕蝶要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捕到的蝴蝶通常都包在纸里保存。然后他把手提箱拎进卧室,又往里塞了一些厚袜子和内衣,还添了两三样紧急情况下可以换钱的小东西,比如一个银制平底酒杯、一枚放在天鹅绒盒子里的铜奖章,这东西是他岳父的遗物。
他又看看表,断定是去车站的时候了。“埃莉诺!”他高声叫道,穿上了外衣。没听见回应,又往厨房瞅瞅。没有,也不在厨房。这时他隐约记起好像有一场什么婚礼。他匆匆拿来一点纸头,用铅笔草草写了几句话。他把这个便条和钥匙放在了一个显眼的地方,然后激动得打了个冷战,觉得胃往下一沉,塌陷了一般。他又翻看钱包,最后确认一下钱和车票都在,说了声“就这样,前进!”,一把拎起了箱子。
不过,这毕竟是他头一次外出旅行,他总是放心不下,生怕忘了什么东西。这时他突然发现身上没有零钱,便想起了那个存钱陶罐,罐子里会有点硬币的。他哼哼着把沉重的箱子靠在墙角,转身回到柜台上。店里静得出奇,暮色中眼状花纹的蝴蝶翅膀从四面盯着他看。一阵强烈的幸福感像座大山一般朝他压来,他明白情况不妙。那些数不清的眼睛望着他,要把他看透一般,他怎么都躲不开,便深吸一口气,看见了存钱罐模糊的影子。它似乎挂在半空,他一下扑了过去。钱罐从他潮湿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碎了,闪闪的硬币满地旋转,转得人发晕。皮尔格拉姆弯腰去捡。
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明月在银灰色的流云间迅速移动,没有一点阻碍。埃莉诺结束了婚礼晚餐回家,一路上还乐呵呵地回味着美酒和有趣的笑话,一边悠闲地走路,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婚礼。不知为何,此刻她脑海中闪过的所有思绪全都变得美好,呈现出皎月一般明亮动人的一面。所以当她走进门廊准备开门的时候,她觉得非常轻松愉快。她不由自主地想,有一套自家的公寓实在是了不起,哪怕它又暗又挤。她笑着打开了卧室的灯,立刻发现所有的抽屉都是拉开了的。她还没来得及想这是窃贼入室,就看到床头柜上摆放好的钥匙和立在闹钟旁的小纸条。留言很简单:“出国去西班牙。我写信来之前,不要碰任何东西。没钱向邻家借。喂蜥蜴。”
厨房的水龙头在滴答漏水。她下意识地拿起刚才随手放下的银色手包,直挺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双手放在腿上,好像要照相一般。过了一会儿,有个人站起身,走过屋子,检查了一下闩好的窗户,又走了回来。她漠然地看着,没认出这个走动的人就是她自己。水龙头缓慢地滴答,突然间她惊恐地意识到家里就她一个人。她深爱的那个男人——爱他知识广博,又不卖弄;爱他木讷粗野;爱他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现在却一走了之……她想要嚎啕大哭,想要跑到警察局,给他们看看她的结婚证书,磨着他们,求着他们去找他。可是她依然坐着不动,头发有点凌乱,手上还戴着出门时戴上的白手套。
是的,皮尔格拉姆已经走远了,走得很远了。有可能去了格拉纳达,去了穆尔西亚,去了阿尔瓦拉辛。然后走得更远,去了苏里南或者塔普罗巴奈岛。没人会怀疑他看见了他梦寐以求的所有漂亮虫子——丛林上空飞舞的天鹅绒般的黑色蝴蝶,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小飞蛾,被称作“中国船长”的弄蝶,这种蝶据说活着时会发出玫瑰花揉碎般的香味,还有一位叫巴伦的先生刚刚在墨西哥发现的短触角美人蝶。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切与后来晚些时候埃莉诺所发现的情况毫无关系:她一到店里,就看见了那只花格旧提箱,接着看到了丈夫——四肢摊开,背朝着柜台,倒在散落一地的硬币中间。他死了,乌青的脸摔得没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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