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征 ‖ 宋金时代的“杨家将”故事
关于杨家将的传说,早在他们生前即已流布民间。据《欧阳修全集》所载《杨琪墓志》说:
“继业……延昭,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
这个墓志志于皇佑三年(公元1051年)。其时,杨文广、杨畋叔侄尚健在人世,杨琪才死一年,杨延昭及折太君方死卅多年,杨业死也不过六十五年,其亲戚折家诸将也正在西北防边。这时候杨业、杨延昭“智勇无敌”的故事,为“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可见在此以前即已流传甚广,妇孺皆知了。
这便是“杨家将”故事的开始。
这种民间口碑较欧阳修的《杨琪墓志》还早,自当更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涑水纪闻》、曾巩的《隆平集》,王偁的《东都事略》、苏辙的《栾城集》、路振的《九国志》,叶隆礼的《契丹国志》、陈经的《资治通鉴续编》、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十国春秋》《三朝国史》以及《宋史》等书有关杨氏的叙录之前。以后,这种民间传说与史传并行,继续流布,人们把它加以笔录,始见之于文字。
“杨家将”故事的口头传说之见于文字,最晚也不迟于南宋。
北宋时代的手工业商品生产和相连的国内外贸易的发展,大大超过了以前的任何朝代。这不只是因为它继承了唐代的成就,而且是因为五代时南方诸国有几十年的相对的和平。宋在统一黄河、长江、珠江流域后,在全国各地遍设相当于州、军的“监”这种行政区划,专门管理官营的手工业,即为其时商品经济发达的一种反映。在官营和私营手工业、商业发展的基础上,出现了大量规模不等的商业城市。适应居住在这些城市中的官僚、商人和手工业者的生活需要,多种多样的娱人行业,也便在前代的基础上迅速繁兴。这些行业中,有一种叫作“说话”。“说话人”专讲各种故事,类似今日的评书,当时叫作“小说”。据苏轼的《东坡志林》记载,这种“小说”已经深入农村,讲“三分”故事的,深受农村居民欢迎,连孩子们听说刘备打了败仗都皱眉叹气,听说曹操打败了便眉飞色舞。另据郎瑛《七修类稿》说,就连皇帝宋仁宗,也爱听讲故事,每天也都叫人进宫给讲一段“小说”。这类行业,到南宋时代更加发展,首都临安(今杭州市) “诸行市户,俱有会社”。这会社便是技艺团体,类似近世之所谓“火会”“社火”。说话人为防遗忘和为了授徒,将讲的故事提纲挈领地纪录下来,便叫作“话本”。这种“话本”如《大宋宣和遗事》、《五代史评话》、《三国志平话》、《武王伐纣平话》等,便是流传至今的一些,其讲“杨家将”故事的话本,虽然未见留传下来,而数量甚多,则有记载。
元人罗烨作《醉翁谈录》,记载的南宋话本中已有《五郎为僧》《杨令公》及《青面兽杨志》。这些话本的内容已不得知,从题目上看,都是演的杨家将故事。《五郎为僧》,近世戏曲上仍有这种节目。《杨令公》即是杨业。《青面兽杨志》也是作为杨业后人叙述的——因为这一故事后来曾被元人施耐庵的《水浒》所吸收。《水浒》十二卷杨志说:“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北宋实有其人,据《三朝北盟会编》说,他是一个“招安巨寇”,曾在宋徽宗宣和四年随童贯伐辽,为先锋将军,靖康时又隶种师中援太原,与金军作战,败于盂县,不知所终。他是否杨业子孙,不得而明,他之被作为杨业后人由南宋“说话人”写入“话本”,则是不错的。
除去这三个留下题名的“话本”而外,还有两个关于“杨家将”的本子。一见《合璧事类》,一见《烬余录》。
《合璧事类》作者谢维新,南宋理宗时人。其后集说:
“真宗时,杨畋字延昭,为防御使,屡有边功,天下称为杨无敌,夷虏皆画其像而事之。”
元人富大用《事文类聚》外集所载与此同,唯末多“以御鬼,疾死”五字。
杨畋,为杨延昭侄孙,字乐道,不字延昭;防御使为杨延昭官号,不属杨畋,杨无敌为杨业绰号,“御鬼,疾死”者为杨延昭孙杨贵迁事。杨贵迁在播州,曾与罗罗部落作战。罗罗,即今川南彝族,有所谓白罗罗(白彝)黑罗罗(黑彝),俗尚鬼,故曰“罗鬼”,其酋长称曰“鬼主”。杨贵迁赴川请命伐侬智高,因疾归,道为罗鬼族酋长所刺死。这儿把杨业、杨延昭、杨畋、杨贵迁四人的事混在一起,故曰“合璧”,这种“合璧”的故事,自然是“小说”。谢维新于宝佑年间作书时,收取的这个故事,即为“话本”的说法。
《烬余录》作者为宋遗民徐大焯。其书言:
“(杨业战死时).长子渊平随殉;次子延浦,三子延训,官供奉;四子延环、五子延贵,并官殿直,六子延昭以从征朔州功,加保州刺史,七子延彬屡有功,并授团练使。……延昭子宗保,官同州观察”。
明人王世贞《宛委余论》引用此说,更谓杨文广为杨宗保的儿子。
按杨业七子之名,具见于《宋史》杨业传。战死者名延玉,不名渊平,亦非长子,长子乃杨延昭,延昭亦非“六子”,其保州刺史一官,也非“从征朔州功”所加,延昭子名文广,不名宗保,宗保所官“同州观察”正是杨文广死后之赠官。徐氏和王氏的这种记载与史不合,显见也是取材于“话本”。
以上演杨家将故事的两种话本,题名已失。《永乐大典目录》去声十六码、话字韵一万七千六百卅六至一万七千六百六十一有“南宋评话廿六卷”字样,这些《南宋话本》中是否包含杨家将故事的“话本”,是否有上述这两种佚名的话本故事,也不得而知。
宋代,与“小说”同时盛行的曲艺,还有“唱赚”“鼓子词”“耍词”等品种。这些曲艺,大致相当于今日的评弹、大鼓、落子一类。瞿存斋《过汴梁诗》:“陌头盲女无限恨,能拨琵琶说赵家”,和陆放翁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这盲女、盲翁所演的便是这类曲艺。宋代的这种曲艺中有无杨家将节目,已不可考,但宋杂剧中则是早已有了的。
戏剧之在我国,出现甚早。春秋时代的“优孟抵掌”表演楚国宰相叔孙敖,即令还不是演戏,南北朝时北齐皇帝高洋常常粉墨登场,则应当说是已经具有了后世舞台戏剧的规模。这种曲艺形式,经唐及五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唐玄宗(明皇)亲自为“梨园子弟”导演,后唐庄宗也养有宫廷戏班,致欧阳修作《五代史》专立《伶官传》(译作今语即为《名演员传》或《戏剧家传》)以传这些艺术家。这种艺术,到了宋代,便基本上跟今日的旧剧相同了。
北宋的戏剧有所谓“杂剧”。南宋时代又有所谓“南剧”,北方金人统治区承北宋,仍曰杂剧。据元人陶宗仪《辍耕录》所列金院本(行院娼寮所演的戏剧脚本,故曰院本)项下,有《打王枢密爨》,所演的就是杨家将故事。该剧脚本,金时止存一折,后更散佚无余,而由此剧发展而成的元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中,尚可窥知其故事梗概。说是辽国肖太后有个心腹,名叫贺驴儿,受命化名为王钦若,潜入宋朝作奸细。肖后怕他到南朝贪恋富贵,在他脚心刺了“贺驴儿.”三字,戒他时刻莫忘间谍使命。,王钦若至宋,欺瞒朝廷,累官至枢密使。他为瓦解宋朝,一意迫害爱国将相。时,杨令公之子杨景(即杨延昭)镇守瓦桥等三关,部下有廿四将,都勇敢善战,经常打败辽邦。王钦苦遂阴计相害。杨氏在汴京有御赐宅第在宁波街,名曰“清风府”,府中有“无佞楼”。钦若诳奏真宗,令女婿谢金吾强行拆毁。杨景之母佘太君不能制,又为谢推跌受伤,使人报信给杨景。杨景部将焦赞密闻此事,也窃离三关,尾随杨景而行。及入京,焦赞乘间独入谢府,杀死谢金吾及其一家,题诗于壁而去。王钦若擒获杨景、焦赞,讦奏他们私离汛地,行凶杀人。真宗欲斩之。杨景妻柴国姑劫景、赞回家。王钦若奸谋不得逞,方奏于朝廷,而孟良适亦来朝,奏报边关拿得辽国细作,搜出辽丞相韩延寿给王钦若的密书,在攻宋之日,要王钦若作内应。真宗命校尉捕王钦若案验,脚心果有“贺驴儿”三字。于是诛王钦若,而赦景、赞使复备三关。
北宋杂剧和金院本杂剧脚本,都别称曰“爨”。这个《打王枢密爨》,陶宗仪虽列之于金院本名下,然金人入主中原为时并不久,金之与辽,地位又复相当,斥辽即为斥金,故事如此,金统治者必不肯倡演。它可能是流行于民间的。而金杂剧即宋杂剧的继续,这个剧本,应当就是原来的北宋杂剧。因此,把它看成是北宋时代的剧目,不为不可。
这就是说,“杨家将”早在北宋时代即已搬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