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潜阐幽,赓飏风雅 ——史梦兰先生的诗学旨趣与《永平诗存》
明末清初,被推为文坛盟主的钱谦益高喊“诗人之志在救世”;这是针对当时表面温和柔顺实则空疏浮靡的诗风发出的,恰与顾炎武“文须有益于天下”的主张相呼应,可谓振聋发聩。
继之,黄宗羲、王夫之、魏象枢、申涵光、朱彝尊等人重新提倡“诗教”,力图返本溯源,恢复诗歌感人心、正风俗、拯世道、振精神的风雅传统。看来这是要践行钱谦益“以诗救世”的志趣了。
以诗救世?这怎么可能!原来,这是明末清初一批士人面临社会动荡、转型所做出的艰难的文化选择。本来,煌煌大明,千年承统,却眼睁睁看着它一败于一群揭竿而起的饥民,再亡于一队连本族文字都不认识的女真骑兵,怎不令人扼腕!于是,这些士人把明朝灭亡的根本原因归于那个时代的学风空疏、知行龃龉、传统失堕。因而,痛定思痛,无论是出于反清复明的宏图(如钱谦益),还是为了入清后新的华夏一统的振兴稳固,他们大力倡导“经世致用”的“实学”,又不约而同地把救世的理想寄托在了诗歌身上。
不同时期的历史情景,又往往惊人地相似。
时光移到清末;内忧外患,人们又面临一个“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同治庚午(1870年)六月二十一日,直隶乐亭县一个叫李润霖的贡生,在他家刚刚落成的一座花园——清音园里大会宾客,邀约知名文人雅集,还特意请来了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同乡好友、当时的京东文坛领袖、有“京东第一才子”之称的史梦兰先生。众人游园赏荷,兴致正浓,忽然传来天津发生教案、中外震惊、清廷急派曾国藩前去办理的消息。史梦兰形容当时的情景,说他们“举杯谈笑忽凄惘,唾壶击碎神为怳”。又记述说:“是日,余与座客蒿目时艰,并读曾相答夷使威妥玛书,不胜诧叹。” 这些人关心时局,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而忧患之余,一干文人整顿心神,又采取了一种特异的应对现实的行动——在史梦兰的带领下,分韵赋诗。其中,史梦兰自己连赋全韵诗四首、四百多句。
此举又是“以诗救世”吧?
就在第二年,即1871年,史梦兰拿出自家的好几百两银子,雇请刻字工,把自己花费二十年心血编成的一部地方诗歌总集《永平诗存》二十四卷雕版印刷,然后分送给朋友及各学堂、书院。约于光绪辛卯(1891年),又编定续编四卷。
的确,史梦兰自己也喊出了“诗与政通”的口号;他平素所坚持的诗学旨趣,正如他的得意门生张山总结的,是发于真性情、真学问,以救治“世道人心”。他在《初日山房诗集序》中称:
《记》称声音之道与政通。安乐悲怨可以验政之和乖,此谓乐之声也。况诗为人声之精微,发于心而比于乐者乎!春秋列国卿大夫往往于宴会赋诗见志,因以别其邪正休咎,此取他人之诗而赋之也。况诗由自作,贞淫正变,假物以鸣,尤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乎!古人审乐以知政,诵诗而知人,盖有道矣。……有是哉,诗之与政通也!
这,不正好与钱谦益、黄宗羲等前辈的主张相似吗?
史梦兰(1813-1899),字香崖,出生于乐亭县大港村一个耕读世家。他考中举人后辞官不做,返回家乡,修建了“止园”别业,在那里潜心学术,最终成就斐然,堪称大家。他是清代后期弥合汉、宋之学的代表人物,曾作为直隶境内首席鸿儒受到总督曾国藩的征聘,光绪十七年,又被清廷以学行朱批加四品卿衔。
中年之后,史梦兰虽绝意仕进,但并不甘做一个出世的隐者。他对清朝中后期以来内外交困的局面忧心如焚,对社会的衰败、官场的黑暗以及科举取士的弊端体认深刻,且一直保持着较清醒的批判意识。他鄙弃“空疏无用”之学,数十年如一日,笃学乐道,力求知行合一。在具体的学术实践中,他承接清初“实学”的统绪,一方面埋首经史,一方面又注目现实,以期“经世致用”。作为一个没有重权高位,难以凭外在事功实现修齐治平的儒者,史氏仍同地方中下层官吏及普通文人广泛交游,通过讲学、著述、诗文唱和等,倡兴民间清议,讽喻世事,臧否官吏,勉力以地方士绅的身份赓续道统、重振斯文。
古代文化中心多在乡村,而北方较之南方少有山林名胜,书院、名人书斋等基本都坐落于村镇之中。史梦兰虽在昌黎碣石山建有止园别业,但那也紧邻村镇,且因北方寒冷,别业只供春秋佳日暂时居留,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家乡大港村。
当时掌教莲池书院的一代宗师贵筑黄彭年黄彭年这样记述:
京师之东有贤人焉,曰史先生香崖。隐居乐道,于学无所不窥,而尤长于史。所著书流播燕赵间,见者诧为贡父、荆川复生,非近代著述。其弟子秩秩有师法,称先则古,不问而知出于史氏之门也。(《旌表节孝五世同堂诰封宜人史母王太宜人寿序》,见光绪丁丑刊《萱庭寿言》)
在晚清京东地区,围绕史梦兰而聚集起一个庞大的传统文人群体,他们与朝廷及“洋务”、“维新”派人物有着微妙的互动。作为地方士绅阶层,他们续学承统,以诗明道,赓飏风雅,对于驯化、维护、校正“政统”,对于规范官员行政、廓清地方吏治,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这一点从史梦兰与永平知府游智开等地方官吏的交往中可明显察识。
游智开与史梦兰于同治八年在曾国藩的直隶总督府结识,此后直到游晚年任广东布政使,二人一直唱和不断。游氏到永平地方做官不久即政声四起,廉能之誉驰海内。这与他热衷于同以史梦兰为代表的地方文人广泛交游、诗歌往来不无关系。史梦兰曾亲撰《永平太守游公德政碑》,文末作《游公来》歌,充满劝勉之意。此前,他还发起倡议,以“游公来”三字为乐府题,邀同人广赋歌谣,形成风气。他又在一首写给游氏的《读游观察〈藏园诗钞〉书后》诗中强调:“声音与政通,诗亦通治理。循吏作诗人,治谱兼诗史。”
史梦兰之子史履晋在《香崖府君行述》中记述说:“府君性和易,接人以礼,而凛然不可干以私。府县官莅任,每先施来见;询及风土人情及地方利弊,必详告之。遇公事义举,必身先以为人倡,而未尝以私事干谒公门。”游智开尝巡行至乐亭县城,竟不顾地方之供应,连夜过访史梦兰。车行至大港村,天尚未明,竟不敢进村,盘桓村外,口占一诗,曰:“我来访高贤,晓月犹未堕。恐惊先生眠,绕村走一过。”黎明,叩门而入,相与大笑。
当时的乐亭县令袁守直曾送给他一柄纨扇,他马上写了一首赠答诗给袁。诗是这样写的:“骄阳如酷吏,威逼汗交流。忽惠淸风至,全教畏日收。团栾形似月,摇动气先秋。更愿还持赠,扬仁徧海陬。”这无异于在拿扇子敲打这位“父母官”啊。
他与他的同乡好友、时任山东新城知县的臧维城还有过这样的唱和:
仕路休嗟行路难,出山须作在山观。
纾他蔀屋三分苦,留我儒生半点酸。
禄可养亲焉用富,贫原非病况为官。
早知甘雨随车徧,单父琴声听再弹。
——《柬臧友山明府》
由此,诗歌成了史梦兰“学以致用”的桥梁。他倡导在追求“真才实学”的同时又不废诗词功夫;他自己青年时代起就酷嗜吟咏,反对把做诗视为于科举有害无益的“闲家具”。他从二十四岁开始创作《全史宫词》,直到七十四岁才最终完成了这部在中国文学史上规模最为宏大的宫词作品。他又把自己平时创作的一千多首诗删定成《尔尔书屋诗草》八卷。此外,还编有《四朝诗史》九十卷。
对于自己的儿孙,他更是鼓励他们要敢于突破举业科名的束缚,大胆吟咏。如他在一首写给儿子史履晋的《题晋儿〈初学吟草〉》中说:“三唐诗取士,今日竟如何。爱此闲家具,(自注:世之攻举业者目诗古文辞为“闲家具”。)殊乖制举科。穷通有时命,岁月莫蹉跎。黾勉《斜川集》,凭将慰老坡。”认为儿孙们如能继承风雅传统,将是对自己莫大的安慰。
史梦兰原本打算编选《永遵诗存》,收永平府及遵化直隶州(领丰润、玉田二县)之诗,但因条件所限,只成《永平诗存》。后来,丰润的孙赞元仿照《永平诗存》的体例踵成《遵化诗存》。《永平诗存》收录了清初至光绪250年间永平府辖域内乐亭、滦州、迁安、昌黎、卢龙、抚宁、临渝七属所涌现出来的181位诗人的2674首诗。每位诗家之后都附以作者小传,并撰有《止园诗话》,对作者的生平、创作加以点评。在编辑过程中,史梦兰对永平府地方文献做了一次彻底梳理,而且追亡拾遗,走访极为周密。这相对于那个时代的交通、通讯条件来说,可谓艰辛备尝。
《永平诗存》的编辑刊刻,显然浸透着史梦兰构建地方风雅传统的强烈意识,这与他的治世理想与诗学旨趣是一脉相承的。书中注重咏史、纪事、感时、交游及有关地方故实题材的作品;对于受到文字狱威胁的文人的篇章,也决不避讳,这体现了史梦兰的胆识。尤为可贵的是,史氏尽可能多地收录了地方底层文人的作品,还著录有布衣、普通妇女乃至盲人的诗作。这些更具私人性的自主写作,为今人呈现了一个曾残存于官权控制边缘的丰富的民间社会。无论从编辑体例还是从收录内容上说,《永平诗存》都堪称清代后期地域诗歌总集的代表作。
永平府所在的北方地区本来并不缺乏诗歌传统,但一直被视为“文风媕陋”之地。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北地文人耿介朴拙,不好自我标榜,出现优秀诗人诗作,也只是自生自灭。二是多数文人受科举的桎梏,灵性意气消磨殆尽,又唯恐吟诗会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对此,史梦兰早已看透,他说:“吾乡不乏缀学之士,然率为举子业所域,鄙吟咏为闲家具。又或谓诗能穷人,遇有殚心声律者,父兄师友辄动色相戒,以为非宜。以故为诗者甚鲜。”久而久之,后代文人妄自菲薄,认为本地诗坛自古荒凉,没有什么文献可资整理、传承。
由此可见,史梦兰筚路蓝缕,编辑《永平诗存》,功莫大焉。然而其用心亦非标榜诗名而是提倡诗风、发扬道统。《永平诗存》续编基本完成后,年近八旬的他感慨万千,赋诗一首,云:“又辑遗编付手民,一为欣慰一酸辛。唱酬半是同声友,删拾端资后死身。敢谓深仁同掩骼,聊凭薄力效披榛。采薇歌歇风诗渺,尚望輶轩问俗人。”随后又在七十八岁告存诗中咏道:“文宗诗伯几人传,地下还应启笑颜。(自注:余旧刻《乐亭四书文钞》、《永平诗存》、《续诗存》、《永平三子遗书》、溧阳宗人《洮渔遗诗》、明邑人王裕卿尚书《春煦轩残稿》行世。)传道蓉城虚左待,曼卿今尚恋人间。”“黄垆感旧又山阳,每忆良朋意暗伤。落落晨星不堪数,岿然将似鲁灵光。”
史梦兰与《永平诗存》中著录的一大批诗人共同经历了王朝式微的变局,彼此声气相通、惺惺相惜。可是眼看着一个个诗友像流星一样陨落,如今仅剩他自己凭后死之身孓然面对黑暗的大地,怎不令人伤情!他要奋力抓住流星的尾巴,像囊萤凿壁一样收取这些诗星曾经放出的光芒,来照亮后人的生命途程。
这正是:忍看朋辈成新鬼,哀向荒冢觅小诗。
在清末“改良”、“立宪”、“革命”、“共和”的语境中,史梦兰重倡“以诗救世”,也许是类于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难怪,被诗浸润了几千年的华夏大地,岂能断绝风雅之音呢?生于斯长于斯的烝烝生民,又岂能没灭歌吟之魂呢?
也许,万马齐喑局面的形成,正是因为没有哪个诗人能够纵情放歌了。
诗歌传统就是风雅传统。歌吟将风雅之道引入现实,将精神引入肉体,能让凡人以超越性的天地境界从事人间生活,能让尘世展开诗意的栖居。
感谢先贤史梦兰先生为冀东地方留下了《永平诗存》。它使我们领略乡邦山海形胜、风土人情之余,更让我们窥见了先民所经历的生活,以及面临复杂的生活现实他们曾有过的生命态度、情感方式、精神气质、人格魅力。
作者简介:石向骞,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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