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灰衣简史》:阅读到的好作品,召唤着我在写作中想要突破小说的“文体”

生活层面之上,李宏伟的小说里永远存在着一个思辨层面。这也是2017年,当他的长篇小说《国王的抒情诗》问世时,读者给出的评价。他的小说常从科幻层面来展开,但在重重思虑中,所指向和追问的永远是近在咫尺、我们触手可及的现实,这几乎成为理解李宏伟近年创作的一个入口。今年上海书展上,李宏伟带来了他的长篇小说新作《灰衣简史》,将这一入口再次迭代更新。

李宏伟与《灰衣简史》

如果影子也能出售,交换你所想要的东西,你会换吗?出席书展活动时,作品里抛出的这一问题在李宏伟和评论家木叶、方岩及作家王苏辛之间的对话中,引发了一场关于小说理念的讨论。

与《国王的抒情诗》相仿,《灰衣简史》也带有一些科幻色彩,讲述了一个名为王河的人为了筹措艺术展资金而将自己的影子交易给圈内大人物,进而与影子的最终买家“灰衣人”议价的故事。在此过程中,王河发现,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由灰衣人、影子、本尊写成的隐秘“欲望说明书”。他们彼此追寻,历经沧海桑田,却总是再一次回到起点。而灰衣人在完成自身使命的过程中,也发现了自己作为灰衣人的真相。

“当在作品中,活生生的人变成财富和权力的来源,则引发了生活中神秘性的一面。”

如方岩所言,故事的缘起是一本欲望说明书,而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欲望的实现都是一个交换的过程,当李宏伟在书中将财富、权力等欲望具化成“灰衣人”的时候,有意思的东西就出现了。“这个作品与我们的时代息息相关,和日常经验息息相关。我们根源上都是被塑造和被包裹的,当在作品中,活生生的人变成财富和权力的来源,则引发了生活中神秘性的一面。”当读者深入阅读过程,便会在充满哲思的层层故事构架中找到现实生活里每个人都难以回避的困惑。

凭借灰衣人取之不尽的钱财——不,是用影子换来的钱财,你迅速成了最神秘、最有影响的地产与影视巨头……欲望的折磨不在于无法满足,而是每一次满足都唤醒更强烈的欲望。

李宏伟《灰衣简史》

在王苏辛看来,小说这种不直接展开,而以欲望说明书开篇的形式是从人的肉体部分开始写,但后来渐渐涌向灵魂的方向,“在这过程中我们发现所交换的肉体这一部分,又反过来影响整个精神,这使得故事以一个很小的切口进入,展现出了宽度令人惊讶的整个小说世界”。

“我们提到欲望时,指向太简单和直接,甚至很大程度上变成与身体相关,其实这个单词复杂得多。”在阐述小说的叙述核心时,李宏伟本想用“热望”来替代,以避免不必要的理解误差,但最后还是选用了欲望一词。“欲望的实质包含多重性,在小说里则做了更直接、简洁的处理——既然欲望的提出和实现是一个交易,便可以考察单纯的交易过程本身,而当交易和钱财相关时,可能更有力量。”

“李宏伟对于欲望的破解在似与不似之间,读完这个作品后,不少人容易理解成和科幻相关。”木叶认为,其实在小说中,李宏伟一直在思考着诗和思的关系,或者说和哲学的关系,“观念赋予他无数的细节和无数的故事,无数的细节和故事把观念打碎,重新鼓荡起来形成一个新作品”。

小说中,在对方提出交换身体一部分以换取资金的条件后,李宏伟着力写了王河不断给自己身体部分定价的过程:交出鼻子,还是眼睛?怎么定价?又如何报价?在踌躇犹豫中,故事一步步将读者从非现实的理念带向种种事关现实的思考。

这样一部作品,如何与现实关联,如何与今天的中国关联?这种交换方式,很容易让人想到《浮士德》的故事,这也让李宏伟在开始创作时就面对着一个问题:自己的故事的原创性在哪里?这个关于交易的故事,在木叶看来也是文学的母题之一,“传承前人所积累的素材、智慧,再把自己放入其中,使其成为自己的故事、成为同时代的故事”。

面对社会当下,《浮士德》的叙述方式是否还具有有效性?对于这点,李宏伟是存疑的:“《浮士德》的问题在于,我们是用一个契约的方式来理解他的交易,但那个故事处理的是信与不信的关系,而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可以对自己的灵魂做判断时,已经离信远去了。”最终他在德国浪漫派作家沙米索的《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中汲取到了另一种方式。“沙米索的切口更小,更锋利,更能直接见到一些东西。”李宏伟所想到的是,也许存在的是一个更有意思的悖论:一个人把他的灵魂拿出去,可能相对比把影子割让出去更容易,“因为灵魂卖给魔鬼是隐秘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而影子不见了,迟早会被人发现,发现就会产生追问,沿着这条路径,也许会摸索到灵魂以及灵魂背后的事情。”

《灰衣简史》最大的价值就在形式上的一些新变,开篇用“欲望说明书”这样的形式,套用戏剧的结构,由多声部共同发声,采用互文书写等等,在故事层面也显得与众不同,用影子的故事来展开叙述。关于影子的故事,很容易滑向关于自我认知的焦虑表达,一种主体的身份焦虑,沉重的肉身与影子的关系,其实也是灵与肉的象征,作品还为身体的部件定价,重新定义黑暗、光和影子,寻找事物的原初之美等,都是一些开创性的书写。

——刘小波

“当下小说仿佛被确立为某种规则,如果要写一个小说,那么是要能说服人的,在看的过程中慢慢被叙事说服。”阅读《灰衣简史》的过程中,王苏辛感叹于小说既清晰又复杂的层次,和前面的主角渐隐,后面的人又浮现到台前的写作方式。同为写作者的她抛出的问题是,当信息越来越庞杂,要处理的东西越来越多时,写作时如何解决这个难度?李宏伟的回答是,就像长跑一样——“一步步跑,跑了一段以后,精力会集中在这里,空间感明确拉近,就像对着背景墙的一部分。”

在木叶的阅读感受中,《灰衣简史》的文字充满诗意,而最珍贵的也许是最后所构成的哲理性的东西。但对于读者而言,在一部小说的思辨性和哲理性如此突出之时,是否会影响其作为小说的读感?对于这个问题,方岩的感受是,小说也好,诗歌也好,都是一种越来越窄化的评判,“小说发展到今天,有重新回到杂语共生的、重新复杂和混沌起来的必要”。对此,李宏伟则认为,我们对于文体的分割特别严厉,但小说本身其实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文体。“我曾看到一个判断,影响我很深:它评价《尤利西斯》为20世纪最伟大的散文,而其实一般人根本不会把《尤利西斯》当做散文来读。这让我觉得,我们对小说的定义可以再宽泛一些,小说基本上是可以把任何语言文体容纳进来的一种文体。我对小说这个文体的理解,来自于我所阅读到的好作品,也构成了我对这个文体想要突破的召唤。”

《灰衣简史》节选

李宏伟/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0年8月版

“你好,我是冯进马。”那个人收回邀请的手,仍旧放在桌面上,整个人又回到凝固的静态。但他过于深陷的双眼很是锐利,直直看过来,浇筑一般,让我在黑色的悬浮中,有着近于凝固的压力。

“冯先生,您好!我是王河。”我点点头,目光接住他重达千钧的注视,然后垂下。

“我听人说到你,说你不是现在最有影响的青年戏剧导演,甚至也不是最好的那个,但你绝对是对戏剧要得最多的。”走进这栋楼,尤其是这个房间后,我提醒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保持镇定,木头人一般的镇定,但冯先生这句话还是让我心跳猛然加速。我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义不明,似乎没有鼓励和热切,可至少也没有讥讽和奚落,我稍稍把目光往下放放,他果然没有说完。

“被其他人看得见乃至羡慕与嫉妒的东西,戏剧能给的非常少,给出的那一点也很可怜,要得多至少也是要得明白。知道你在准备一部新戏,遇到一些困难。沙米索那个小说我很有印象,看了你这部戏的说明和剧本,有几处不明白,想请教一下。”

冯先生的话让我暗嘲自己方才的激动,同时放松不少,我不相信他找我来只是随便聊聊,可如果他一见面就把我猛夸一通,不由分说就决定为那部戏出资,我会觉得他疯了。不管怎么样,他也需要像其他投资人一样,了解一下情况,才能做决定,而只要话题放在戏本身或与之相关的事情上,我就没什么好紧张的。更让我意外的,在我为这部戏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冯先生是唯一对沙米索有所了解的人,这也让我对他心生亲近。

“请教不敢当——您请讲。”

“‘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确实是一个老掉牙的名字,我也很喜欢你把整个故事放到中国来讲,可是为什么要叫‘欲望说明书’?不会仅仅是个噱头吧?当然,药品说明书这个形式借用得很好,也让这部戏像是对症之药,可为什么要加上‘欲望’两个字?这不是当下最俗套,最廉价的两个字吗?”冯先生的目光和语气、语调都没什么变化,他吐出的一连串问题却有点逼人。

“嗯——”我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决定这部戏的前景,说这次见面是这部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为过。要是知道冯先生想听什么,有什么话能投其所好地让他当场决定施以援手,我会毫不犹豫说出来;可是关于冯先生,我知道的不过是片言只语的传说、真真假假的轶事,而且它们要么相互矛盾,要么天差地别,根本就提供不了可资利用的东西。因此,我决定实话实说,在冯先生这样的人面前,小聪明从来都更容易坏事。

“原作题目中的人名,换到中国肯定要变化,而我们很少以人名入题目,一旦用了人名,仿佛就和其他人没了关系。‘神奇故事’四个字更是落着厚厚的灰尘。名字就是精神,我想要让这部戏和每个人有关,和每个人置身其中的时代、时间有关,还有什么能比‘欲望’更适合充当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呢?这么一想,那个穿灰衣服的人提出,让史勒密尔把自己的影子‘卖给他’,而不是以世上的万国和万国的荣耀作交换,简直就是为改编而设。欲望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是驱动所有人与事的力量源泉,但欲望在此时此地又完全简化到只以金钱为衡量,欲望驱策下能够抵达的目的地,都可以换算成买与卖的双向动作。正因为这种简化、换算,欲望才可以作为时代风景,被描绘,被观察,才可以作为分析的对象。深究起来,现在还有在金钱这一时代欲望之外的人吗?一个人可以拒绝欲望,可是他没法拒绝被欲望伤害。”本来是陈述是说服,可说着说着,我被自己说的内容攫取,成了倾述。不过还没到失控的地步,我赶紧生硬地刹车,让目光在黑色桌面上失神地滑动。

根据《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改编的舞台剧

“明白你所说的‘欲望’是什么意思了。你对它的使用有那么纯粹吗?”冯先生不动声色,继续提问。

“不纯粹。有策略性的考虑,‘欲望’是能最大限度撩动欲望的词。我希望这部戏能够推出,被人看到,引起关注,我需要这些。”这是实话,所以说完,我抬起头,主动寻找冯先生的目光,回视以诚挚——策略性的诚挚。

“‘欲望’是撩动,‘说明书’也不纯粹。你以它为饵,进行引诱,含混的暧昧的引诱,欲迎还拒的承诺,承诺两个小时内提供操作指南、使用手册,保证观看者照章使用、药到病除。”

“是。说明书是诱饵,包裹着承诺的糖衣。”

“那么,你是在兜售秘诀?你自身并没有掌握,甚至连其面目尚未窥见的秘诀?你对秘诀与秘诀的效用都充满低级的想象,这个低级和你的年龄无关,由你的经历决定。没有经受欲望撞击的人,却要妄想对欲望进行说明。”

我注意到冯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闪动了一下,流露出肉食动物面对猎物时不自觉的兴奋,无意控制的残忍。尽管提醒自己要稳住,我还是脸红了,尽管我试图宽慰自己,这是策略性的脸红,但我知道不是,我感到兜头兜脸的羞辱,这羞辱强烈透骨、无可逃遁,只好把后果摆在脸上。但我告诉自己,必须撑住,必须把自己的羞辱撕开让对面这个人看到,这是让这番羞辱有所值的不多的可能。但我又意识到这种意识和自我告诉是更深的羞辱,是自我羞辱。但是这羞辱与对羞辱的意识又是施虐与受虐的游戏,忽然渗出蜜汁,让我无法舍弃,于是我用目光更加沉迷地从冯先生那里、从这间让我魅惑的黑色房间里刮取羞辱的蜜汁。你看,多么精彩的自我防御连环套!层层递进,全无死角,能够自我开解的地方都提前堵上,却又以堵为疏,以验明正身、广而告之的方式,将自尊卸载,将羞辱轻轻掸在地上,不值一哂。

“不管我这番话是否含着恶意,你都不要气恼,我只是说出事实。”冯先生显然看穿了我的伎俩,他犹嫌羞辱不够深入似的,补充一句。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挪开目光,注视着某个我无从确证的地方。但我无心也无力去追随他的目光一探究竟。我不知道这沉默的间歇是测试的延续,还是仅仅因为他想到了什么,作为插入的纯粹的出神,因此我必须积攒浑身精力,等待随时可能带来的新一波羞辱。

“请你过来不是为羞辱你,”冯先生收回目光,再次像盯猎物那样看着我,似乎怀着善意的解释,更像是雷霆将至前的和缓预告,“有刚才那些事实在,并不妨碍我对你这个剧本感兴趣,但我确实想进一步了解你,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掂量着他的话,寻思最妥帖的回答。不待我回答,冯先生忽然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是提醒,又像是命令。

“这样吧——你告诉我,如果你是彼得·史勒密尔,第一次碰见灰衣人,听到他的提议,你会怎么选择?”

关键时刻来了。这是个考验,我心思飞转。他什么意思?史勒密尔的神奇遭遇里,核心是什么?交易。对。两造各有对方所欲,迅速达成一致,灰衣人给出钱袋,史勒密尔没了影子。看来,我有冯先生需要的东西,这让我直了直腰板,感到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那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是我的影子?我心思一滑,低头一瞥,黑乎乎的地板上,分辨不出影子在哪里,赶紧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再一次追问。那就是这部戏了,我对它的发现、移植、更名,这背后代表的,我的才华。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因为只有它才让我有可能坐在这个人的对面。是改编署名权,还是导演署名权?如果按照理想的方式,完美呈现它,但它在世人那里却与我无关,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它是的心血、生命,接受吗?犹豫了一下,只一下。我接受。那个过程无可更替,那之后说不定我就有新的机会。再说,我有的选吗?

“您是说,只失去影子,就能得到无尽的钱财,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吗?”我又试探一句,哪怕他给个更具体的暗示也行啊。没有。他就那么坐着,冷冷看着我。

“好吧。”我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说:“我当然会和史勒密尔选择同样的东西,达成交易。只不过,我不会像他那么傻,那么多愁善感。有那些钱,要做的事太多。”

冯先生仍旧冷冷地看着我,真是无礼。

“你觉得影子无足轻重,所以史勒密尔可以轻易做出决定,你也可以毫不在意,对吗?还是你仅仅为了向我表明,为这部戏能成功上演,你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就在我的怒火越来越盛时,冯先生忽然吐出这一句,让我意识到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马上冷静下来。

“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需要我的影子——谁会需要影子呢?”我不能太被动,必须推进事情的进展速度,“冯先生,咱们别绕圈子。您告诉我,您需要什么,才会投资这部戏?如果我有,绝无二话,如果我没有,就不必继续了。”

“绝无二话?好!”冯先生双手收回至胸前,拍了两下,像是鼓掌,又像是击掌召唤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只黑色的剪子递到我手里,我才确定他刚刚是在叫人。那把剪子仿佛修枝剪和手术剪的综合,构造简单、组合简洁,一捏就在黑色剪刀上露出锋利的闪着白色寒光的剪刃,剪断一根钢筋想必也不费什么力气。

我捏着露出刃口的剪刀,看着冯先生。他到底想要什么?

“没错,我确实要从你这儿得到点儿什么,才会投资这部戏。”冯先生不动神色地注视着我,忽然语调变快加急,“你刚刚说,只要你有,绝无二话。那好,现在就用剪刀对准你的鼻子,钳住两端的鼻翼,将它剪下来。鼻子脱离你的身体,掉在地上,摆在桌上,搁到我面前,我就投资这部戏,让你完成心愿,绝不干涉,更不窃取任何名义。别管为什么要你的鼻子,也许我真的需要它,也许只是想要个凭据,留个记号,也许我转身把它丢进垃圾桶,也许我马上安排你带着它去医院接上。怎么样,你剪不剪?”

冯先生的话越说越快,到最后简直像密集的木鱼声,在我耳目上一阵紧过一阵地摩擦、敲打,让我根本摆脱不了。可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苦苦寻找的资金,可以推进、完成这部戏的钱,就在剪刀下面等着我,而且我不需要失去那部戏的任何东西,也没有谁来干涉我。不用犹豫,机会转瞬即逝,我的右手捏合了两下剪刀,它的两片刃口完美咬合、交错,我将它完全开口,贴住上唇,两片薄薄的锋刃咬住鼻翼,坚决地缓慢地闭合。刃口吃进肉里,疼痛传进大脑,我忽然一个激灵,移开了剪刀。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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