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让人心疼的千年老二
心理学上有个规律：人们只记得住第一名。
好比体育竞赛里，第二名哪怕只差0.1秒，差0.5分，对不起，你跟第一名的光环就差了几个运动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第一个登山珠峰的，第一个吃螃蟹…..吃货就算了。
总之，第一名光芒万丈，第二名火冒三丈。
诗歌界也有这种现象，这些因为第一名的存在，而被人忽视千年的诗词，也有很多神作。
今天就来心疼一下这些千年老二。
01
从晚唐一个故事说起。
那一年，一个叫徐凝的小诗人登上庐山，站在瀑布脚下——你看，我在说徐凝，很多人想的却是李白。当老二太难了。
庐山瀑布很壮观，小诗人徐凝也忍不住诗兴大发，他要写诗了。
怎么写呢？
看着瀑布从天而降，徐凝脑洞大开，写了一首七绝：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客观来讲，这首《庐山瀑布》相当有新意，在诗人眼里，瀑布就是一条白练，把青山分成两半，有点李贺“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气势，并且还自带“雷奔”音效，完全在诗歌金线之上。
写好后，徐凝拿着诗到了杭州，来参加一场诗歌PK，结果很顺利，这首《庐山瀑布》让评委白居易深深折服。
有诗坛大佬开光，按说没人敢逼逼了吧。
并不是。
到了北宋，另一个大佬也来到庐山，他叫苏东坡。
山中古寺里，苏大叔看到了徐凝这首诗。要知道，此时距离徐凝写诗，已经200多年了，它就那样静静地挂着，接受世人点赞。
没人反对吗？
让老夫来！
苏大叔挥毫泼墨，和了一首，全诗是这样的：
《戏徐凝瀑布诗》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庐山瀑布那么多水，也洗不白徐凝这首“恶诗”。
苏大叔嘴巴可真不饶人啊，不知道徐凝那腐烂的棺材板有没有砰砰作响。
苏轼说的“谪仙诗”，就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首诗小学生都会背，不解释。
我只是有点心疼徐凝，一首很优秀的诗就这样被黑了。直到现在，人们提起庐山瀑布，想到的也是“惟有谪仙诗”。
徐凝另一首大金句，叫“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无赖两个字，令历代诗人叫绝。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拿起苏大叔的诗，先画个大大的叉，再写上两个字：
无赖。
不管怎么说，庐山瀑布的第一把交椅，李白坐稳了，委屈、不服都没用，老二就是这么惨。
可是，老大永远是老大吗？
未必。
李白也有当老二的一天。
02
一切都始于黄鹤楼。
你看，“第一效应”又起作用了，我在说李白，你想的很可能是崔颢。
因为崔颢的《黄鹤楼》实在太厉害，先把这首诗录一遍：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要讲清楚这首诗好在哪儿，可能得用上万字，就说一点：古人写诗惜字如金，几乎不会在一首诗重复用字。
但这首诗里，“黄鹤”却接连出现三次，并且丝毫不觉得重复，反而诗意澎湃，一波接一波。
这样的诗，根本不是技巧，是天才。
南宋金牌诗评家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里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崔颢第一？李白不甘心，他要挑战一下，于是接连写了两首，一首叫《登金陵凤凰台》，最后一句是“长安不见使人愁”。
另一首，直奔第一把交椅，名字就叫《鹦鹉洲》，诗是这样写的：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鹦鹉洲是黄鹤楼下长江里的一个沙洲。发现了吧，这首诗从形式、题材、到含义，都是崔颢《黄鹤楼》的翻版。毕竟是李白操刀，诗本身也不错，尤其最后一句对月发问，很李白。
可惜呀，在黄鹤面前，鹦鹉注定是个低配版。
这座楼上的第一把交椅，诗仙也不得坐，他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崔颢。
这样的故事，不单发生在黄鹤楼，鹳雀楼上也在上演。
03
没错，又是一首“第一”的诗，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诗也无须解释，怎么夸都不为过——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鹳雀楼，还有一首也非常好，也叫《鹳雀楼》，先看诗：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前两句的意境，是不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尤其后两句，在气势上丝毫不输给王之涣，去过的鹳雀楼的人都知道，黄河在那里来了一个急转弯，真的像山断开了。
我每次读这首诗，脑子总会想起王湾的“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两首你连起来读读，那意境、那气势，甚至韵脚，简直同一首诗。
清朝一个叫沈德潜的内阁大学士，在他的《唐诗别裁》评价说：“不减王之涣作”。
这是真的。如果说这两首鹳雀楼有差距，可能就是那么0.1秒、0.5分。
可是没办法呀，聚光灯只照老大。
不信你看看，都说到这里了，你能猜出这首诗的作者吗？
我估计大部分人不知道。
让我们记住这个做了千年老二的小诗人，他姓畅，叫畅当。
04
说完山上的、楼上的，再来一个江上的。
提起春江花月夜，你会想起谁？毫无疑问，张若虚。“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太美、太空灵，太有诗意，几乎被封神。“孤篇压全唐”，还有比这更厉害的评价么？！
它碾压了全唐，也碾压了另一个千年老二。
这个诗人，叫杨广。
大家熟悉的杨广，是那个疯狂的土木工程发烧友，是那个残暴的隋炀帝。
其实人家还是一个诗人，不但是诗人，还是个出色的诗人，他的诗歌才华，远超过他当皇帝的才华。
先举一个例子：
马致远有一首《天净沙·秋思》，是这样写的：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很忧伤，也很美，是元朝词作的第一把交椅。
可这首词怎么来的呢？请看杨广的《野望》：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除了一个是小令、一个是五言这点区别，完全是同一首诗。
服吗？
不服还有。秦观也有一首大金句：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看到没，斜阳，寒鸦，流水，孤村，一句洗人家一整首，秦观简直是洗稿之王。
这也充分说明杨广的奇葩，一个昏君、暴君也能写好诗。
这一年春天，大隋帝国某个江边，杨皇帝推开身边的美女，放下大宝剑，又开始写诗了，这首诗也叫《春江花月夜》，只有20个字：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这首诗，当然比不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但不影响它依然是一首好诗。
要知道，当时的诗坛，还深陷在宫体诗里的泥潭里，俗艳淫丽，没有一点盛世气象。初唐四杰还没出生，李白杜甫王维要到100年后才出生，而杨广，已经在给唐诗开路了。
可现在呢，《春江花月夜》已被张若虚申请专利，唐宋600多年，几乎没人敢提这五个字，当然，也很少有人给杨广点个赞。
当老二，太惨。
05
惨到什么程度呢？
再说回苏东坡。
众所周知，苏大叔最有名的一首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现在我们只要说起中秋词，几乎百分百是这首。
不觉得奇怪吗？
不管唐朝宋朝，中秋可是大热点，是个文人都写过，就词来说，有张孝祥的“千里江山如画，万井笙歌不夜，扶路看遨头。”
有辛弃疾的“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
有赵长卿的“天若知人意，夜雨莫倾盆。”
……
这些词也还都不错，可我们一首都记不住。
这不怪大家，谁让它们是老二、老三和小四呢！
南宋一个叫胡仔的词人说了：
“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看到没，在第一名面前，都是可回收垃圾。
再心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