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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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居小记

作者:张 强

1
村庄被广袤的田野包围着,麦浪涌起的时候,村庄就成为一座孤岛。我在远方向村庄眺望,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我甚至固执地认为,这孤独已植进我的骨子里,养在我的命运深处。
另一种情形是,田野里挤满高粱玉米,村庄被严严地藏匿起来,成为一个秘密。只有时间会说破一切,我站在收割后的旷野里,像一棵未被收走的庄稼,孤零零地承受着村庄方向压过来的暮色。
或许我不是孤独的,我这样告诫自己,这村庄深处还有我的小屋,有我烟熏火燎的生活。
小屋左边是一处荒宅,右边一条小路,前面三棵杨树,有鸦巢的那棵粗壮高大一些,另两棵尚小,还没长到能为乌鸦撑起一个家的程度。一棵槐树夹在小屋和荒宅之间,苍郁盘曲,繁茂的树冠覆盖了大半个屋顶,有时从睡眠中惊醒,听到沙沙的声响,是风翻越屋顶,踩着茂密的枝叶往后山去了。屋后是小山,小屋就横在山膀子上,院墙很矮,站在院子里能望见村庄一排排房舍,屋瓦青黑,石墙斑驳,调上残阳的一抹酡红,竟是一幅古拙的中国画。画中不能没有人,歪歪扭扭的小道上,一只羊牵着放羊的人左缠右绕,把日子走得像一个谜。
这里少有人来,门前的小路已有一半被荒草占据,其实即使整条小路都被荒草埋没也没什么关系,又有哪个人不是最终淹没在荒草里,草生来就是人生活的一部分,人不能拒绝一棵草,就像人不能拒绝死亡一样。我并不厌恶这些草,就让它在我门前肆无忌惮地荒着,村庄本来就是大家的,草们想往哪儿长就往哪儿长,没有一棵草的村庄还算是村庄吗?
我听到的村庄的声音无非是鸡鸣犬吠、鸟啭虫吟,这些声音听得久了,我总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鸡、一只鸟、一只墙缝里的蛐蛐,总感觉自己的一声吆喝一声长叹都能被树枝上蹲着的麻雀听懂。有一只乌鸦就常常跳到墙头上,斜着脑袋往屋里瞅,看屋里没什么动静,就嘎——喊一声,我放下手头的活儿走出去,与它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心中竟涌起一股冲动,想像这只乌鸦一样,嘎——回应一声。
我不是孤独的,当我开始读懂一只鸟的时候,我的心早飞出了村庄,飞向广阔的原野。
2
如果没什么事儿,我会坐在温煦的阳光下,看着那截榆木桩发呆。这截木桩拴过牛,拴过羊,绳子的勒痕清晰可辨,它身上甚至还保留着一头牛一只羊的体温。牛和羊已走进历史的胡同,现在它仍习惯拴一些东西,比如缠一团树叶的影子,拴一股溜达的风。最后当这些东西都脱缰而去的时候,它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落寞也好,忧伤也罢,它愁苦着脸,一言不发。
这截榆木桩多像个人啊,一生都想抓住些什么,最后却又不得不撒手。
有时我的目光会越过矮墙,停留在那大片大片淡紫色的云雾中,梧桐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满是花蜜的甜香,蜜蜂们到处放牧,有两只围着我嗡嗡地闹着,但最终没有落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花期。
布谷成天“咕咕,咕咕”地叫,原野碧绿的麦苗在它的叫声中又长高了一寸,早过了播种的时节,老农已将犁铧擦净,蓑衣挂在了西墙上,但谁又能堵住一只鸟的嘴?黄鹂躲在如烟的柳树林中啁啾,喜鹊喳喳喳攀上杨树稍头,燕子唧唧,略带吴地口音,乌鸦依旧“呜哇,呜嘎”像敲一面破锣。我深受感染,禁不住大声歌唱春天,一对斑鸠投来惊奇的目光,它们在想其实我应该这样来赞美春天:“呜咕——呜咕——”
如果没有什么事儿,晚饭后我会再次坐在院子里。那截榆木桩呆呆地看着我,好多年了,它一直立在这里,从没挪过地方,它已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再也拔不出来了。就像村庄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被爹娘一锤子楔在这片土地上,楔得牢牢的,到死也不过从村里搬到村外,一辈子也只挪动了半里地。
月光皎洁,花的香气已经被搅和匀了,无非是二两槐花香,二两梧桐花香,另有二两荆棵花的香。风柔柔的,感觉落在身上的月光也带着丝丝暖意,蜜蜂们都已睡熟,鸟也是,月上半空了,我仍旧没有困意,那截榆木桩陪着我,我们多像两根扎进夜晚的刺,把空旷的时间扎得生疼。
这个春天我放下锄头和诗篇,拒绝雨水和灯盏,只让太阳在左心房升起,月亮在右心室落下。这个春天太阳和月亮轮番照耀我的小屋,照耀我的院落,照耀我。我们都是大地干净纯粹的一部分。
3
我在日记里记下了这样的话:农历四月小满日,听到家雀幼鸟第一声啼叫。
屋子窗下有桌,我正在桌前看书,隐隐听到头顶怯怯的鸟叫,似有若无,需屏气凝神才能听得真切。我知道是家雀的幼鸟破壳了。半月前曾有串门的老农告诉我说,屋瓦下的麻雀成灾了,恐钻坏屋子,需捉一对杀一儆百,赶跑为宜。我也曾动心,但转念一想,麻雀给予村庄和农人的甚多,索取的不过是几粒秕谷,不过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传宗接代,仅仅一个容身的瓦缝而已,罢罢罢,宁可坏我屋,也要成鸟雀之美。
我的屋檐下一共居住了十三对麻雀,前面屋檐七对,后面六对。每天早晨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扑棱一声,一只麻雀吱地从屋瓦下飞出,几乎是紧跟着“扑棱”“扑棱”几声,所有的麻雀都聚集在那棵槐树上,叽叽喳喳吵嚷起来。天已大亮,等起来床,吱嘎开门,它们呼啦一下越过矮墙,箭一样射向远方的田地。这一天我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偶有飞来院子的,不过是歇脚的过客。
傍晚它们仍旧聚集在槐树上,上跳下蹦,吵吵闹闹,滴溜溜瞪着眼睛看立在门旁的我,仿佛我干扰了它们的聚会,仿佛它们才是屋子的主人,而我不过是个租客。暮色渐浓的时候,我躲进屋,它们呼啦一下飞进檐下,院子瞬间沉寂了下来。不过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在盛夏,盛夏檐下燥热,麻雀们都在杨树上槐树上凉爽着过夜。
我的小屋俨然麻雀们的村落,而我则是村庄的异类,在它们眼里,我或许和一头牛一匹马没什么区别。它们惊讶我的游手好闲,不播种,不收获,整日从村庄晃荡到田野,晚了又从田野晃荡回来,带回多汁的蒿草和新鲜的暮色。我从它们叽叽喳喳的吵嚷中嗅到一股鄙弃的味道,它们觉得我应该像个农人一样,每天扛着锄头早出晚归,或者像一把锨,一动不动斜插在田间两个时辰。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这些幼鸟们是有福的,它们一出壳就吃上了新麦。接下来的时光我不读书,只坐在三棵杨树的影子里,看大鸟飞进飞出,忙忙碌碌,听那些弱小的声音因了五谷的滋养而渐渐饱满圆润。
我的日记里还有这样的话:芒种后一日,雏鸟离巢外出觅食,晚归;夏至前三日,离巢不归。哀哉老鸟!
4
一群羊上山的时候,会有几只推开我的木门,踱进院子里吃我晒在地上的玉米粒,它们吃几粒就走开了,在院子里瞎逛,玉米并不是它们的最爱。前来觅食的麻雀也不多,两只而已,现在是秋收时节,食物到处都是,况且这家巧儿最是刁钻伶俐,谷地里黄灿灿的谷子、黑红的高粱,比这些粗糙的玉米更有吸引力。
喜鹊、乌鸦、斑鸠也是这里的常客,它们先是蹲在最高的那棵杨树上,再落到最低的那棵,“喳喳”,“嘎嘎”,“咕咕”,看没什么动静,呼啦一起扑进院子。它们不是前来觅食,只在院子里蹦跳,吵嚷,起落低旋,金黄的阳光铺了一地,风蹑手蹑脚,一片叶子捏紧了心从枝头跳下来,鸦鹊们和我一样喜欢这一爿宁静。我悄悄从屋里走出来,它们并不怕我,依旧我行我素,它们读得懂我眼睛里的和善和内心的温暖。
这些玉米并非我的收获,而是从收割后的田地里捡来,一粒粒磕下,留待冬天救济那些揭不开锅的鸟雀。大雪数日,常有饥寒交迫的鸦雀彻夜哀号,勉强能熬到黎明的,从雪被下的草丛里觅得几粒草籽,仅能果腹而已。这时扫开一片雪,撒下一粒粒金黄的苞谷,看群鸦争食,鹊鸟欢腾,真是寂寥的冬日中最动人的场景。我甚至想象着一粒粒苞谷在鸟雀的体内释放惊人的热量,与寒风对抗,在漫漫长夜里闪烁生命不屈的光芒。
村庄一片金黄,玉米蹲在房顶上,搭在墙头上,盘在大树上;谷子晒满院落,是大地涂抹的黄澄澄的油彩。这些收获是农人的,也是鸟雀们的,它们一只只吃得膘肥体壮,羽毛丰盈,准备迎接冬天严峻的考验。我感觉呼啸着扑向我的风也是金黄的,但我却分明从这风里嗅到了衰败的味道。成垛成垛的柴草堆在场院里,堆在房前屋后,风撕扯着枯干的枝叶呼呼啦啦响,这些曾经葱郁茁壮的庄稼倒下了,它们完成一次轰轰烈烈的孕育,在生命最辉煌的时刻悲怆倒地。
田野里有农人忙着犁地,为播种冬小麦做准备,一场秋雨过后,麦苗会齐刷刷探出头来。多少年了,大地上的作物老去一茬又出生一茬,生生不息,绵延往复。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黄叶飘落,抬头往上看,两只乌鸦正衔来树枝补窝,它们的巢至少又加高了五厘米。
5
为了给鸟雀们备足越冬的口粮,我必须天蒙蒙亮就起床,我要赶在一块地被犁耙翻起之前再搜寻一遍。九月的清晨浸在露水里,到处湿漉漉的,凉意侵肤,一丛狗尾草哆嗦着抖掉头上的露珠,啪嗒落地的声音瞬间融入田野宽阔的寂静。
一只刺猬从我脚下不紧不慢地踱过,摇摆着球一样的身体,看来它已储存了足够的脂肪抵御接踵而至的严寒。它当着我的面捉住一只蟋蟀,蹲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嚼起来,现在的蟋蟀蚂蚱肥而多籽,蛋白质含量最高,如果不是着急鸟雀的口粮,我真该捉一些回去。只可惜现在我还不能有一只刺猬的悠闲。
三只臭鼬,一只大的,两只略小,从一堆玉米秸里呼啦钻出来,飞快地跑掉了,我一棍子打在玉米秸上,惊扰了它们。这垛玉米秸下肯定住进了几窝田鼠,臭鼬循着它们的气味而来。我这一棍子帮了田鼠的忙,却得罪了三只臭鼬,不知它们会不会在某个夜晚潜进我的小院,小院里没有鸡可偷,它们就怪叫着吓我。我想它们应该不会,动物的心胸比人的宽广,臭鼬和狐狸是村庄的神仙,神仙是不会和肉眼凡胎的人计较的。
我起得其实很晚了,尽管天边还只是一片鱼肚白,太阳还没露出半边脸。野鸡已经吃饱了肚子,在田里咯咯咯乱跑助消化;斑鸠、鸽子、麻雀一大片一大片,忽而腾起,忽而降落;喜鹊、鹌鹑则成双入对,只是鹌鹑很少乱飞,它们更擅长贴着地面一路小跑;大山雀胃口似乎很小,叽地叫一声就消失不见了。其他如鹡鸰、百灵、画眉、杜鹃、红马廖、鹪鹩,大抵因为胆小,远远躲着我,所以我没看到它们的身影。我相信它们一定在不远的草丛里,边警觉地向我张望,边叼起一只青虫,来不及细品就伸长脖子匆忙咽下,在它们的思维里,我或许是比田野里溜达的臭鼬和猪獾更可怕的敌人。
当原野铺上第一缕阳光的碎金子的时候,我的塑胶袋里已经有了十几个玉米棒子,它们被农人们落下,却被我收入囊中,得以回归村庄温暖的屋檐,它们是幸运的。不久它们会成为鸟儿们难得的美味,滋养一个个风雪中颤抖的生命,鸟儿捉虫,保护了一棵庄稼,现在轮到它们去反哺一只鸟,我想它们也一定会为此感到幸福。
6
由于柴草的到来,村庄拥挤了许多,大街小巷、院落中、场院里,到处堆满了玉米秸、高粱秆、地瓜秧。这些柴草从村外搬进村里,似乎是一种约定,一年在村庄相聚一次,不久它们将化作光照亮暗夜,化作热驱走严寒。
阳光总是很好,但现在不是晒暖的时候,老农们还要趁着好天气摆弄粮食休整农具。彻底闲下来的只有牲口,两头牛拴在场院里,反刍着午后的寂寥;一头驴在地上打滚儿,咴咴嚎叫着驱散多日的疲劳。一只骡子没拴缰绳,它年岁大了,村庄的一切对它已没有多少新奇,它从不乱跑,只等着老农在它屁股上拍一下,就埋下头踩着老农的影子嘚嘚回家。
除了呼呼的风,哗啦啦的碎阳光,起起落落的麻雀,咯咯咯捉虫的母鸡,场院里再无生机,有身强力壮的牛耐不住这样的寂寞,宁愿在村庄里悠闲地逛游。它走走就停下来左右看看,无非是柿树上黄成了一片,无非是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灿烂了愈加萧条的村庄。牛走得很慢,像老农一样,边走边陷进深深的回忆里,边走边回味那些醇厚的时光。
牛走到一处荒宅就停下来,嗅嗅老旧的木门上残留的历史气息,或从门缝往里瞅瞅,遍地的荒草,塌败的房屋,牛喜欢怀旧,这里曾经有茂盛的烟火,有锅碗瓢勺的交响。但现在这里一片死寂,牛没有伤心,很平静地离开了,村庄到处是这样的荒宅,牛看惯了农人的背井离乡、丢荒弃耕,已经见怪不怪了。牛庆幸村庄里还有老人们陪着它。
在村庄里闲逛的还有狗,狗不喜欢扎堆,狗独来独往总有自己的目的,它当然不会做狗拿耗子的事,狗的想法是尽人皆知的。当看见犄角旮旯里两只交配的狗时,我总是远远地躲开,我不能坏了狗的好事儿。何况现在村庄人烟稀少,日渐凋落,狗却从不嫌弃村庄,一代代繁衍下去,它们忠贞的坚守怎能不让那些村庄的背叛者无地自容?
我不像牛一样喜欢怀旧,也不像狗一样有不可告人的想法,我在村庄里晃悠,多半是为了欣赏风景,看那些树木、柴垛、荒草、屋顶、老墙怎样被时光的手指修改。我知道时光修改它们的时候也在修改着我,我从村东头溜达到村西头的功夫,就被时光彻底修改了一遍。
7
我不再倚在柴垛上和村庄的老农闲谈,尽管他们的故事和胡子一样长;也不能跟在放羊的二大爷身后,把苍凉的影子无限拉长,直至融入浓稠的黑暗里,再也找不着了。我必须暂时放下这些我热爱的事情,冬天已经来临,霜落过一场之后,温度节节下降,我要抓紧劈柴,我需要的温暖一点儿也不比树上补窝的乌鸦少。
一部分劈好的柴就晒在院子里,好在现在阳光还暖,那些干透的柴我整齐地码在窗户底下,阳光时时能够照到,下雨就用塑料布严严地盖上。其实我可以把柴堆进东边二柱家废弃的屋子里去,遮风挡雨,但我习惯每天能看见它们,尤其是风咬疼肌肤的时候,看着成堆的柴,心里总能涌起莫名的暖意。
我总想有个梭罗湖边小屋中那样的壁炉,高大的烟囱,宽阔的炉膛,柴在里面熊熊燃着,火苗把屋子映得通红,如果不看书就不需要掌灯,就让火光在墙壁上晃动,人的影子在地上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外面寒风肆虐,风从村庄最南边呼啸着灌进来,先是掀翻了一垛陈年的麦秸垛,而后一路往北狂奔,吹掉栓柱家土墙上一片瓦,晃掉根生家柿树上最后一枚老柿子,当风向我的小院扑过来的时候,老槐树一定伸开了臂膀,我听到折断的枯枝啪嗒跌进院子,东边的乌鸦和西边的乌鸦嘎一声嘎一声互相交换着心底的恐慌。我在火堆中添加松枝,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就弥漫浓醇的松香,仿佛置身一大片原始松林中。茶也不喝了,懒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听外面天籁的交响,听炉里的柴噼啪噼啪爆裂,这样温馨的时刻,正适合回想那些诗质的乡居时光,比如残阳在落山之前,又向村庄瞥了两眼,暮色浓郁,老屋苍凉,晚归的牧羊人背着乌鸦破败的影子挤进家门;比如黄鼠狼咯噔一声把老墙的石头踩醒,一盏灯瞬间点亮一串孤寂的咳嗽;比如一场雪把村庄严严地捂住,万籁俱寂,一只铁桶铛一声打破遥远的宁静……
然而我的愿望终究无法满足,我的小屋已不适合改造那样的壁炉,好在我有炉膛很大的铁皮炉子,有足够长的铁皮烟囱。我不烧煤炭,尽管煤释放的热量数倍于木材,煤炭是工业罪恶的源头,而干柴则是炊烟的爹娘,是农耕文明中朴实粗拙的象形文字。
8
我不得不点上火炉了,昨夜我喂养的秋虫鸣声越发稀薄,怯怯的叫声里夹杂些许委屈,想必是风寒侵扰,有些小虫耐不住,终究被一杯寒风的残羹灌哑。那些不惧怕寒冷的仍旧唧唧唧唧叫着,像是无助的反抗。
我饲养秋虫的想法源自于那些野性的精灵。农历八月初它们从院落外的草丛迁至我的檐下,从此每晚的大合唱如潮水般一浪掀过一浪,蛐蛐、蛉子、纺织娘都加入了合唱的队伍,嘈嘈切切、盛大磅礴。蛐蛐音域浑厚,蛉子清脆,纺织娘缠绵;蛉子音阶高,蛐蛐次之,纺织娘又次之,各种音阶相互补充配合,浑然天成。时而清澈如雨洒幽竹,时而迅疾如风入松林,时而铿锵如珠落玉盘,时而缠绵如春江流水,如裂帛,如碎瓷,如一修行少女之柔指轻抚过月下斑驳的古琴……这样的大合唱常常要持续到后半夜,它们不知疲倦,要抓住这最后的时刻彰显生命喷薄的力量。
不知何时开始,秋虫们盛大的音乐会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极富个性的个人演唱会,一只小虫可以独唱到深夜,没有伴奏,不需要欢呼和掌声,只有月色朦胧,繁星眨着困倦的眼睛。第二天的鸣唱又换了另外一种风格,又一只秋虫登台了,依旧是夜色婆娑,依旧是星子和繁霜相互映照。秋虫是歌唱着死去的,它们歌唱自然,歌唱生活,歌唱这片神奇的土地,这是多么乐观的精神,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弥留之际还在唱歌,还在赞美多彩的生活。
屋子里的温度还没降到足够低的程度,点上炉火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就温暖如春了,我在火炉里多加了柴,我要让屋子里的温暖一直持续下去,让这些秋虫在暖气的氤氲里重新亮起歌喉。我养的秋虫有油葫芦、蛐蛐、纺织娘,靠近火炉的地方摆着一个个瓦罐,每日以新鲜白菜叶喂食,间或喂食饭粒和花生米。我知道在足够温暖的环境下,一只蛐蛐或纺织娘能够存活到年关,我想让它们陪我度过每一个寂寥的冬夜,这大自然美妙绝伦的乐音,理应沉淀进我的每一句诗里。
“唧唧,唧唧”它又叫了,是一只蛐蛐,“吱吱,吱吱”,我微闭着眼,仿佛看到旷野辽阔,庄稼葱笼,暮色从原野深处浮上来,向村庄方向涌动……
9
这个夜晚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窗台上点着一只蜡,窗外是浓稠的夜色和同样浓稠的寂静,乌鸦不翻身了,村庄里偶尔的犬吠被沉重的木门紧紧关住,小道抽走了风,抽走了脚步声。
屋里异常的暖,炉火不太旺,一整天的南风搬来成吨成吨的云,压在村庄上空,压在我的小屋上,这是在酿雪。瓦罐里的蛐蛐嘘嘘嘘嘘的叫着,我摆弄着一架犁,这架祖传的犁说不清有多少年岁了,木质的部分裂开一道道裂痕,铁质的部分已经朽烂。抚摸着这架犁,仿佛抚摸着岁月的风风雨雨。我能想象到披着黑棉袄的祖父挥舞牛鞭,用一声响亮的吆喝叩开一个新鲜的季节;我能想象到父亲蹲在地头上抽烟,额头的皱纹像新翻出的冒着大地体温的沟坎。我祖辈世代务农,到我这一辈却跳出了农门,这架犁传到我这儿也朽烂了,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即便如此,我仍然把这架犁当成宝贝一样珍藏着,人不能忘本。
我起身添柴,听到屋外扑簌簌的声音,开门的一瞬,几片雪花挤进来,地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难以掩饰内心的欣喜,我披衣,在院子里来回踱着,脚板碾着细雪咯吱咯吱响,树上的乌鸦也醒了,嘎地一声打破亘古的宁静。村庄里有谁掌灯,推门,长长地咳嗽,这个像我一样无眠的人,是否会钻进雪幕中,和雪一起融入浩大的宁静,慢慢反刍自己有限的一生。或许他会映着雪光走出村庄,走进麦田,那是他辛劳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大半辈子的汗水堆积成厚厚的岁月,现在他老了,麦田仍是他无法割舍心怀牵绊的地方。他走回村庄的时候,来时留下的脚印已被风雪抹平,他留下的新的脚印,不久也会被风雪抹平。
细雪已变成鹅毛般大小,回屋时炉中的柴已燃尽。我添柴,收拾好那架犁,倚在沙发上喝茶,凌晨三点,守着小屋听雪,这样的时刻在我有限的生命中多么难得。等到天亮了,村庄白茫茫一片,消隐于大地深处;我的院落白茫茫的,消隐于村庄深处;只有我黑得那么刺眼,只有落进小院的乌鸦黑得那么刺眼……
原载2017年第6期《延安文学》

作者简介:

张强,1979年生,中学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星星》《诗选刊》《延河》《芒种》《青海湖》等刊,散文入选《2014中国散文年选》(花城版)等选本。著有诗集《季节的容颜》《六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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