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还我与梦
我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琥珀碎裂了,世界零落成粉末,我被灰尘埋葬了。
01
黄一宁是携风雨而来的。
那天的雨真的很大,下午两点,天黑得像是夜晚一样,树枝被风吹得不停地敲打玻璃。
前台和我说两点有一个预约,我虽然在等,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几乎肯定那人不会来。
两点过十分,前台来敲我的门,和我说预约的人来了。虽然这人迟到了,但这样的天气也是情有可原,于是我点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前台小姑娘侧了侧身,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口。我预估不出他的身高,但前台姑娘有一米六,目测他要超一米八了,脸很小,衬得肩膀更宽阔。他身上一点都没湿,但我闻见了雨水的味道,像是一朵湿漉漉的云涌入我的房间。
“抱歉,迟到了。”他声音很低,和着屋外的天色和屋内的灯光,带起了一种奇怪的氛围。
“没关系,坐吧。”
前台端了两杯水上来,并贴心地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如果是平时,我可能会放一些舒缓的音乐,或者是雨声。但今天外面天然就有,我也就没有刻意站起来,因为我看得出坐在对面的人很是局促不安。
“你不用紧张,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预约档上写着他的名字,黄一宁。他仍旧用他那双大且无辜,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嘴角却始终是向下抿的,没露出一丁点笑容。
我心说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明白、不满,还是委屈,你倒是说啊。
按理说肯自己来找心理医生的,思想上应该不是守旧的人,再加上黄一宁年纪很轻,我不认为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沟通障碍。
我只是等待,等他喝完半杯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的时候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不会笑。”
这个问题我倒是第一次见,于是歪了歪头问:“一直吗?”
“不是,从某一天起。”
“某一天,是哪一天呢?”一般来说这种情况都和遭遇有关,关键就是转折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笑,我从那时才开始留意,一晃快四年了。但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家的照片里我小时候是会笑的。”
我从经验上推断,他的不记得,是大脑将记忆强行封闭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你喝咖啡吗?”我问黄一宁。
他点了点头,我给前台打电话让她送一壶咖啡进来,黄一宁接过去并没有喝,而是不停地搅拌。我稍稍坐直,身体向前倾,郑重其事地与他交谈:“首先,你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器质问题?比如面部神经,或是脑部病变?”
“去过,没有任何问题。”
“好,那我们排除这个选项。”我在本子上记录着,“第二个问题,你不会笑单纯是指面部表情吗?你的心会不会笑?”
“不会。我知道什么是笑点,我看喜剧片,也清楚哪里好笑,但也就仅限于清楚而已。我会觉得‘哦,好笑’,却一点都不想笑。”
既然如此,那就是从心的,是他的心缺少对于喜悦的感受,倒不单单是笑容的问题。
“你可以做出笑容来吗?”
“当然可以。”
说着,黄一宁咧开嘴角对我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真是个好假的假笑啊。我心说,明明长着一张俊脸,真是可惜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快乐吗?”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黄一宁却思考了很久,始终没停下手中的搅拌棒。他又恢复了刚进来的样子,带着一股像是在海上漂流了很久才刚着陆的茫然。我甚至觉得他脑中空无一物,什么都没在想。
“我没有什么不快乐。”最后他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知道黄一宁并不快乐,只是他自己还未察觉,也找不到症结。
那么帮他找到症结所在,找到快乐,恢复笑容,就是我的工作。
“这样,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我合上了手里的记录,朝黄一宁举了举杯子,“如果你之后还会来这里,抑或是我们在其他地方遇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要正面回答对方所有的问题,并且绝对不能说谎。”
黄一宁忽闪着眼睛看着我,第一反应是:“我也可以问你问题?”
他很聪明,能抓到重点。我点头。
“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率先掌握了主动权,“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窗外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令我哆嗦了一下,恍惚间我还以为黄一宁对我说了一句情话。
02
我和黄一宁每周见一次面,我们聊彼此的童年、青春期,还有成年后面临的迷茫与选择。他很坦然,说的也都是真话。我也一样,我的人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我愿意与他分享,是为了让他安心,这种交换的模式能极大程度地打消被治疗者的抵触心理。
彼此了解得多了,心理上的距离也就缩短了,我们刚认识不久,却仿佛是一对老友。
黄一宁是个逻辑正常、处事正常,能够熟练地应对生活的人。他目前在一家知名的游戏公司做程序方面的工作,经济与人际关系都很稳定。他唯一值得烦恼的就是不会笑这一点,他的唇形和下颚弧线在抿嘴的时候会显得整张脸相当严肃,可偏偏他又长着一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和他共事的人会觉得他随时随地都很认真,又很脆弱。
他会因此而觉得厌烦,因为他并非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并不严肃,并不冷漠,并不容易受伤。要不是偶然听到同学的私下议论,黄一宁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所在。
但在我看来,黄一宁是个温和有礼,很好相处的人,他也很有幽默感,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
黄一宁笑起来应该很好看,看久了我忍不住会想。
“时间到了。”每次咨询都有固定的时长,虽然也不是那么严格,但黄一宁会主动确认时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我放下记录本,对他说,“下次来,我们该聊情史了哦。”
“可以。不过今天到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我接下来已经没有预约了,确实可以下班了。但我一直回避和咨询者有过多的私下联系,所以犹豫了一下。
“你就当我再约两个小时咨询,拿饭钱抵。”黄一宁看出我在想什么,主动说。
我笑笑,也就没再推辞。
我们俩出了诊所随便走了走,找了一家环境不错的西餐厅,坐到了二楼的露天窗台上。周围的其他桌都离得比较远,氛围比较私密。
观察一个人的日常行为也是心理医生的习惯,我把点餐的权利交给他,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
黄一宁没有任何迟疑,似乎没怎么在意帮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女生点菜这件事,只将注意力放在食材上。让我意外的是,黄一宁点的菜居然非常合我的意,如果让我自己点,应该会原样照搬。
两个人的口味相近很正常,但他简直像是从我内心偷出想法,我在粗略扫过菜单时动心的几道他全点了。
吃饭的间隙,黄一宁突然问我:“你说你是在波兰读的书,对吧?”
“是,我在波兰读的硕士。”
“我之前也去过波兰。”
“咦?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我停下了筷子。
“因为那只是间隔年的旅行,没什么意义,我刚刚突然想起来的。”
黄一宁拿起我面前的碗,帮我舀了一碗汤,小心地放到了我的面前。裹着香油味道的氤氲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感觉到异样的柔软,可鼻子却突然敏感起来。虽然我用双手捂住了脸,可还是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
“怎么了?”黄一宁明显吓了一跳,一般人这种时候是会有笑容的,开玩笑也好,打圆场也罢,总会有一点。但黄一宁完全没有,他无比认真地望着我,问,“是有什么过敏的东西吗?还是外面有点冷?”
他这副样子实在很容易让人误解,连我都觉得他似乎真的很关心我。
“没事。”我摆了摆手,低头喝了一口汤,状似无意地问,“你刚说你去波兰单纯只是旅行?就完全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是啊。”
话音未落,我又打了一个喷嚏。
没错,就是这里,这就是我的过敏源。我吸了吸鼻子,放下手中的一切,突然拿出心理医生对病人步步紧逼的凌厉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黄一宁的眼睛,说:“你在说谎。”
黄一宁愣了愣:“我……我没有。”
“你有。”
他脸上的茫然是真的,但一定有。
因为我有一种能力,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对我说谎,我就会打喷嚏。病患会觉得我异常通透敏锐,我利用着这一点毕业后很快便在行业内站稳了脚跟。周围人知道真相的不多,也就只有老师和几个信得过的同学和同事,其他人都当我是有鼻炎。我将手臂伸过桌子,将手掌横过来盖在了他的眼皮上。我盖得很虚,但他的睫毛很长,仍然能感觉到睫毛不停地扫过我的掌心。我的心跳开始错乱,竟像和他的睫毛抖动暗暗相和似的。
“我要你回想波兰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想,从你出发开始。你怎样上飞机,下飞机后做了什么,你都去了哪里,如何回来的。这其中有没有空白,或是模糊不清的地方。”
黄一宁没有吭声,下半张脸绷得死死的,可从他眼皮的抖动上我能知道他真的认真在想。其实我并不期待他能自己想起什么,人的记忆会撒谎,有空白就会编造,但相对于外力逼迫,先一步自省总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什么……”
时间过得有一点久,黄一宁渐渐不安起来。我慢慢将手拿开,想安抚他的情绪。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一滴泪从他的睫毛上滴落下来。
我的心“砰”的一声,像落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晶亮的水珠,还以为是沾到了黄一宁的眼泪。直到又一滴凭空出现,我才意识到,我也哭了。
03
再见面时我和黄一宁玩起了沙盘游戏,一个一米左右盛满沙子的箱子,利用小的微缩模块,去自由搭建自己想要的场景。这些微缩模块都是我一点一点搜集起来的,人、植物、建筑,几乎应有尽有。
“你对波兰之行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我问黄一宁。
事实上上次吃完饭后再见他,我莫名有点尴尬。那天结束后我们俩是怎么分开的,我都有点不记得了,总之好好的一顿饭变成执手相看泪眼,还说不出原因,实在是令人不知所措。
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大概我本身是一个共情能力比较高的人,看见别人哭跟着掉几滴眼泪也正常。而且黄一宁本身是有心理障碍的人,他会有奇怪的表现也很正常。
黄一宁用手指在沙子中间挖出了一条弯曲的渠,将茶几上剩的半杯柠檬水倒了进去,紧接着他开始拼命“种树”。树的模块并不多,他似乎并不满意,我灵机一动拿了牙签盒给他,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接过去当成树插满了沙丘。之后他又摆了些花草和蘑菇,最后拿了牛和鹿放在水边。
波兰的森林覆盖率很高,但我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比亚沃韦扎森林公园。”
黄一宁抬头看我,证明我猜对了。
“我在波兰待了五年,我当然知道。”
其实类似的景色在波兰有很多,那里的人爱林如命,整个喀尔巴阡山区都是这样的绿色。或许是看到他放了牛,而现存的欧洲野牛大部分出现在比亚沃韦扎森林,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
但事实是我并没有捕捉到联想的过程,答案是自己跳出来的。
“我对这里的印象很深,里面的声音、味道,久久缠绕着我,回来后我总会梦见。”
“你是一个人去的吗?”
“有向导。”黄一宁点点头,“不过还是算一个人。”
我没打喷嚏,他说的是真话。
“我也去过,是和几个同学一起。”
比亚沃韦扎森林并不可以随意买票进入,它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是野生动物的世界,所以必须提前申请,并且有专业向导指引才能进入。
欧洲的原始森林主要是杉树林,高大,但枝叶不密集,植物间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竞争关系,所以并不那么幽暗。万古以来沉积的落叶,在脚下腐烂又汇聚,散发着独有的香气。树干上、落叶里常常能看到颜色和形状奇异的蘑菇,还有从没见过的野生灵芝。
向导说狼会在清晨五点天没亮的时候出来狩猎,但白天不会出来。鹿和狐狸是很常见的,一开始我们一有动静就一惊一乍的,后来发现其实在那些野生动物眼里,人类也无非是一种动物,只要没有过激的举动,人家根本懒得搭理你。我同行的朋友用专业器材远远地拍到了欧洲野牛经过的影子,因为光线不明,就真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灰色的影子缓慢飘过,非常不真实。当时我们真的激动到浑身发抖,又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用眼睛笑。
“我也看到了!”黄一宁难得激动,“后来我们还追过去,看到了一大群,不过没敢靠近。”
我一下子抓到重点:“我们?你不是说一个人吗?”
黄一宁愣了愣:“向导吧。”
“你确定?”
他低头看着沙盘里简陋的森林模型,眼神一点点变得模糊,像是从远处飘来一层雾。他不说话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感觉,他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是另外一个世界跋涉而来的旅人,身上满是风雨的味道,被太阳晒一晒就散掉了。他第一次走进我的诊疗室,带来的就是这样久远的感觉,当时我还以为是天气的缘故。
可如今我看着黄一宁,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于是我伸出手去。
我自然抓到了他的手臂,黄一宁被我吓了一下,扭头看我。我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脸颊忽地发烫。
“你还记得什么画面吗?”我慌乱地随口问道。
“我记得夕阳下的湖泊是粉色的,云是粉色的,倒映在湖里也是粉色的。明明树木都是绿的,却盖不过那层粉。你能想象吗……”
“我能。”
我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那幅画面,清晰得就像真有那样一个地方:“不像真的。像童话。”
“对,像童话。”
黄一宁看着我,我仿佛看到他眼里有笑意,可太清太浅了,我无法确认。我只能问他:“你现在快乐吗?”
“这算快乐吗?”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眼睛更亮了,“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好。”
这下我是真的有点惊慌了,我坐到沙发上假装喝水,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耳垂,指腹能感觉到温度在升高。但我还是凭借专业素养,镇定地对他说:“那你就记住这种感觉,对着镜子试着去回想。”
“如果你觉得我是忘了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做催眠,让我想起来呢?”黄一宁突然问。
“催眠不是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说做就做的,如果要做,我要申请,在团队的监督下做。”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催眠确实会让你获得一时的平静,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但也有可能产生依赖,造成更大的混乱。若非必要,我不愿意走这一步。”
“那……既然如此,你有假期吗?不如,我们一起去一趟波兰吧。我还有一个地方印象深刻,但沙子做不出来。”
我的鼻子突然觉得受到刺激,张了张嘴,却没打出喷嚏来。但黄一宁看出来了,他咬了咬嘴唇,忽闪着眼睛说:“好吧,我承认这只是借口。你不是说让我记住快乐的感觉吗?我觉得现在可供回想的记忆太少了,我需要和你多创造一点记忆。”
我的鼻子仍旧敏感,我知道他还是在说谎。可我不敢刨根问底了,我努力克制打喷嚏的冲动,却克制不住如鼓如雷的心跳。
心跳声太大了,敲击着我的胸腔,仿佛连空气都在跟着震动。最后以我和黄一宁为圆心荡开,形成一个全新的世界。
04
去往波兰就像是推开一扇门。
我平时并不怎么休假,所以假期攒了很多,从做决定到出发只是一转眼。虽然理智让我不停地说服自己,这趟旅行也是为了治疗。但从上飞机开始,我和黄一宁的相处就完全是朋友了,并且是很熟的朋友。
黄一宁很懂得我想要什么,他就好像住在我的脑子里,能读取我的想法一样,会在我开口前帮我要毯子、要水,甚至要红酒。我略微感到不可思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想着他或许就是个妥帖的人。
我和黄一宁约定好,这趟回来如果仍旧没有起色,或是略有起色却陷入混乱,那么回来后我会申请替他催眠。
我不愿意轻易帮他催眠的原因在于我始终认为大脑是保护我们自身的,有些东西如果大脑选择遗忘,那证明想起那些事是会伤害到自身的。所以其实我不一定要让黄一宁记起什么,我只要能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快乐就可以了。
“你还没给我说过你之前的情史呢。”飞行途中,我和黄一宁闲聊。
“上学时有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觉,以为自己喜欢某个人,但很快就会冷静下来,发现那种好感离喜欢还很远。浑浑噩噩的,似乎离真爱还很远。”
“那日久生情和一见钟情,你觉得自己是哪种?”
“一见钟情。”
他回答得很迅速,似乎早有答案。
“所以还没有遇到过那个一见钟情的人。”
在黄一宁点头的同时,我连打了三个喷嚏,连前座都扭过头来看我。我极其不好意思,捂着嘴假笑。撞上黄一宁探究的目光,我却摇了摇头说:“这次是有点冷。”
他伸手将我腿上的毯子往上拽了拽。他的呼吸靠近我的耳边,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说了谎,是因为我不认为有揭穿他谎言的意义,毕竟他应该也不知道。我的反应告诉我,黄一宁撒了个很大的谎,他曾经有过一见钟情的对象。
这其实也只是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人容易遭受的伤害总是与情有关,但从他嘴里确认了,竟然让我有些失落。
黄一宁想去的地方是维利奇卡盐矿,也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波兰不大,生活也好,旅行也罢,有些地方总是绕不开的,这没什么稀奇。
维利奇卡盐矿是一个从十三世纪起就开始开采的巨大盐矿,地下有三百多米深,但出于安全考虑只在一百多米的深度位置搭了供人参观的通道。古时开采盐矿是枯燥又危险的工作,于是矿工们闲暇之余就开始用盐进行创作,也就有了里面几十座大小不一的教堂。教堂的壁画、雕塑、祭坛,几乎全都是用盐石雕刻而成的。即使放在现在,也可以说是奇迹了,更何况是过去那些年代。
我和黄一宁沿途而下,矿洞就是毫无修饰的灰色,虽然有灯光,也仍旧幽暗。壁上有盐的结晶,整个矿洞闪烁着异样的水晶光泽。直到再次踏入,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对于上一次来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更奇怪的是我觉得非常压抑,越往下走越胆怯。
“你应该带件外套的,下面太冷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双手抱着臂,黄一宁突然转头对我说。
“没事。”我走得小心翼翼,四周破碎的光和其他游客的说话声令我有种眩晕感。路很长,且有很多楼梯,我下意识地抓住了黄一宁的袖口。他看了我一眼,转动手腕,抓住了我的手。
在那之后,我们的手一直都没松开。
到了地下盐湖,我总算有了一些明确的回忆。盐湖在灯光下呈现一种无法形容的绿色,我非常非常爱这种绿色,只要看着就能让心静下来。
“我上次来的时候在这里蹲了半个多小时。”黄一宁掏出手机给我看他之前拍的照片,因为光线有限,无论怎么拍都拍不出肉眼看到的颜色,“我调了很久很久才调出一张最接近的,你看。”
他用手指滑动屏幕,给我翻到几张之后的一张调色后的照片,拉远摆在了和盐湖视觉平行的位置。确实很接近了,至少肉眼难以分辨。
“你调它做什么?”
“喜欢啊。你也喜欢,不是吗?”
我觉得有趣,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因为你不会说谎,你在想什么都在眼睛里写着。”
“你这话说得倒好像你是心理医生似的。”我不禁失笑,“那你调出这个颜色是想做什么?”
“之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黄一宁眯了眯眼睛,说:“暂时是个秘密。”
我再度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微弱的笑意,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眨眼就要消失于天际。我太想帮他握住这缕快乐了,却只能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
当他近距离直视我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改变了。不远处的盐湖凝成了碧绿的宝石,而我和黄一宁也被包裹在了一颗琥珀里。
在我们成为永恒的那一瞬间,黄一宁靠上前来亲吻我。
“要不要试试和我谈恋爱呢?”
我傻傻地“啊”了一声。
黄一宁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卧蚕鼓起来。
他笑了。
我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琥珀碎裂了,世界零落成粉末,我被灰尘埋葬了。
05
我似乎一下子推开了很多扇门,想起了很多事。
第一扇门是我上大三那年学校放假,我懒得回国,于是决定趁机去转转波兰没去过的城市和景点,一个人。我在比亚沃韦扎森林公园看到有人立在那里的专业摄影器材,好奇地凑上前去看,刚好看到欧洲野牛在丛林深处幽灵一般的身影。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险些要尖叫,一只手伸过来虚虚地捂在了我的嘴上。
他基本没有碰到我,我感觉到的只有温度,却让我安静下来。我抬头看到面前比我高很多的男生,他在双唇间竖起手指看着我笑。他笑起来时长长的眼睛会弯成新月,加上卧蚕,非常甜。
我们悄悄向前,穿过一排杉树,看到空旷的地方有一群野牛。我们互相拉住,没有再靠近。
他叫黄一宁。我们在寂静无声的原始森林里相识,他的笑容被封存进我记忆的最深处。
第二扇门是我和黄一宁结伴而行,我们想到哪里就去哪里,也不在乎绕不绕路。在维利奇卡盐矿,我被台阶绊了一下,黄一宁顺势抓住了我的手。在碧绿的盐湖上方,我说想将这个绿色镶在戒指上,于是黄一宁就蹲下来用我看不懂的软件尝试调色。我们不知不觉在那里蹲了很久,站起来时两个人的腿都麻了,于是又蹲了回去。
就在这时,黄一宁靠过来吻了我。
“要不要试试和我谈恋爱呢?”
他说对我一见钟情,而我对他也一样。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呢?
第三扇门是我和黄一宁在什切青散步,听听不懂的歌剧,看传统的木偶剧,在波罗的海的海湾上游荡,看船挤挤挨挨停满了蜿蜒的海岸线。夜幕降临,灯光下的高架桥是金色的,弯曲着延伸到远方,而桥下的灯光却是蓝的,将海面衬得很安静。帆船集中码放在船坞附近,桅杆一根根立着,旁边却兀自转着一架摩天轮。我们拼命找角度,想将摩天轮圈进我们俩在头顶拼出的爱心里。
第四扇门是黄一宁在托伦古城帮我拍写真,他的拍照技术很棒,雨后的街道很干净,泛着水光,没有什么人。我们在哥特式古建筑的包围下拥吻,笑得像两小无猜的孩子。
第五扇门是黄一宁陪我在华沙待了很久,直到他因为签证的原因不得不走,而我本硕连读,求学生涯还有很长。在机场,他对我承诺只要我放假就会来看我,辨别谎言是我的天赋,所以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谎。我们这一路走来,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谎言,包括告白。所以我一点都不怕,我以为时间和距离都不足以阻碍我们。
第六扇门是半年后我收到黄一宁寄来的快递,快递员是他自己,他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箱子,打开来是他自己设计的3D打印的微缩房屋。有托伦古城的中世纪哥特建筑,有我最喜欢的弗罗茨瓦夫的彩色巴洛克建筑,有教堂,还有一处湖泊,里面的固体绿色是盐湖的绿色。在这个小世界里,有微缩的我和他牵手相视而笑。
这个礼物我一直放在住处,很多外国同学特意来参观,收获了非常多的羡慕。
后来……后来……它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来着?
第七扇门是我和黄一宁约好去隔壁白俄罗斯玩,但我临时有一份活动报告要交,需要错后两天。他原本订到了直飞的飞机,想和我到那边碰面,因为我最后又改成了在华沙转机的机票,我们可以在机场碰面。他上飞机时我在化妆,发语音和他说待会儿见。
我化了美美的妆,即使知道要坐飞机也还是穿了精致的衣服,早早到了机场等着他的飞机降落。
我想和他见面,无论在哪里,无论时间长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他,看到他对我笑。
我见到他了吗?
我见到他了吗……
没有。
时间倒转,我不受控制地倒退着穿过这些门,眼见着一扇一扇门在我眼前闭合,在闭合之前我看到在我身边的黄一宁像烟一样消散了。
学校门前没有他、托伦古城没有他、什切青的海湾没有他……他没有在幽绿色的盐湖旁亲吻我;他没有在盐石雕的《最后的晚餐》前对我讲达·芬奇的野史;他没有和我一起跋涉丛林,没有拍下野牛的近景……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
我们如同没有相遇。
可我知道并不是。
我并不是和其他人一起去的比亚沃韦扎森林,野牛的照片也不是出现在其他人的设备里。维利奇卡盐矿给我留下了无与伦比的美妙回忆,我不可能害怕它。
黄一宁曾真实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只是我不遗余力地抹消掉了他,像是用橡皮擦掉了他身旁的我,我身旁的他,安上陌生人填充位置。就好像我们俩的世界从来都是平行线,从未交错过。
“飞往华沙奥肯切弗里德里克·肖邦机场的波兰航空2911……起飞后失联……”
我想忘记他。
“裴铃,醒醒,醒醒……”
我睁开眼睛,脸上的眼泪早已泛滥成灾。
06
一个心理医生有心理问题是挺糟糕的一件事,但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心理问题,相比之下自我封锁一段记忆,并不影响现实生活。我并没有被辞退,只是令我的老师和朋友有些担心。
距离黄一宁搭乘的那架飞机失事已经过去将近四年了,我毕业回国,在师姐开的诊所里工作,生活平顺。不是因为我冷漠,也不是时间的魔力,而是最初的那段日子我痛苦到无法活下去,于是尝试给自己催眠。
我销毁了生活里所有黄一宁的痕迹,我编造虚假的记忆,给自己心理暗示,终于将黄一宁锁在了我脑海最漆黑的角落里。
我以为自己从未遇见过黄一宁。
我获得了平静,但过度的自我催眠的后遗症是,我失去了笑容。准确地说,我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不笑让我显得更加犀利,反而很唬人,但相应的也无法接收儿童案例。
当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不会笑的原因,被别人说高冷也只是觉得莫名其妙。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这样很好,我根本不需要想起快乐是什么。
我并不知道我的老师和师姐暗自策划着给我催眠,直到我想起一切,睁开眼睛,看到围坐在四周的熟人,还有那个和黄一宁只有三分像的男人,我才明白一切。
他不叫黄一宁,他只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他在那个风雨交加、暧昧不清的天气来到我面前。说来也惭愧,那时我已经被催眠了。自始至终我面对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我深信不疑,所以我的天赋完全失去了作用。我每一次感知到谎言,都是别人为我埋下的暗示节点,我踩着节点一步步醒了过来。有多少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完全不清楚,但我确实没有回到波兰,也没有再一次奔跑在机场里,听到飞机失联的消息,声嘶力竭地哭求工作人员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
万幸,万幸我没有再次经历那肝肠寸断的几十个小时。
“如果痛苦和快乐是绑在一起的,那么你必须要面对痛苦,而不是葬送一生的快乐。”
师姐从我的桌子后面将一个盒子抱出来,放在了我的面前。不等她打开盒子,我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用力闭了闭眼睛。
黄一宁送我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微缩景观。
“你当初没有选择把它丢掉,而是寄放在了我那里,可见你的内心并不是真的想忘记。”
我看着那对栩栩如生的小人儿,他们的手仍旧牵在一起,他们的脸上仍旧笑容灿烂。
我有一丝想笑的冲动,试着扯动了一下嘴角,却哭出声来。
四年了,失联的客机残骸已找到,但遗体并没有找到。那些始终清醒着的亲人和爱人仍旧做着那个人能回来的梦,而我却选择了逃避。
“你说他还有可能回来吗?”
“只要你相信,就还有希望。”
这次的喷嚏打得特别突然,甚至都没等她说完。
她明知骗不过我,却还是选择了骗我。如果我也能骗过自己,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但我终于久违地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