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灵魂的觉醒——《装台》读后
作者 ▏刘小革
朋友向我推荐小说《装台》,我毫不犹豫就找来读了。这是我读书的一种习惯,愿意优先读朋友推荐的书。现在书实在太多,如果随便拿到一本就读,甚至是网络捧红的书,有时也会读到一些不怎么样的作品,白白浪费了时间。而朋友推荐的书则不一样,是朋友亲自读过且认为比较好甚至非常好的书才会推荐给我,我实在是占了个便宜。而且已经多次证明,朋友们推荐的这些书的确不会让我失望。
《装台》是陕西作家陈彦的一部长篇小说,我曾读过他另一部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主角》。作家陈彦做过多年的编剧,而这两部小说都是写的与演出戏剧有关的人物的命运,创作源泉来自于他最熟悉的生活。
什么是装台?简而言之,就是为舞台演出在台上布置出的典型环境,分为布景、灯光两大部分。布景又分软景、硬景。软景是用平布画的景是可以折叠的,相对轻便。而硬景则十分笨重,是在台上可以移动、升降的平台、山峦、巨石等等,往往一组平台就要装几卡车,装在舞台上,要结实稳固,否则会出大事故。因此,装台是一种既要出大力气又要有精良技术的活儿。
因作者陈彦是编剧出身,他的小说情节戏剧性强、人物形象丰满,因此很能“抓人”。记得读《主角》那本书时,书中人物丰满鲜明的个性和跌宕起伏命运吸引着我,我是一口气读下去的。
然而,《装台》这本书,我却是硬着心肠才读完的。有好几次都读不下去了,有一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那是一种我从来没体会过的压抑感,一种世界上任何一种生灵都难以忍受的卑贱感。主人翁刁顺子精神上的那种卑微乃至卑贱带给我心灵上的不忍,远远超过种种肉体上酷刑带来的巨大痛苦。
我只好搁下书,跑到窗户前,打开窗,让寒冬的风吹拂我的面颊,又深深呼吸,用冷冽的空气驱逐出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心想,实在太难受了,罢了,不读了!然而,等到我缓过了劲,便又忍不住翻开了这本书。因为我的心完全被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的命运拴住了,我是多么希望看到刁顺子的命运能有转机啊!于是,又硬着心肠往下读了。
刁顺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让我如此不忍呢?
他从小就,老实、忠厚、胆小,从不越雷池半步,更不会做半点昧良心的事,但因此养成懦弱窝囊卑微的性格。长大后也是这样,甚至别人挖了一个坑,把一个风流成性名声极臭的女人塞给他当妻子,他也默默忍受了。面对所有他以为比他上等的人,他口中常常就只有那句口头禅:我就是个下苦的!(注:文中黑体字均为引用原文)他自己先就看不起自己,那别人就更会轻贱他。特别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剧务主任寇铁,把自己当成刁顺子他们的救世主,趾高气昂还动不动就借故克扣他们工钱。
刁顺子同时又有一颗极善良柔软的心,他是一个真正的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宁肯自己吃苦受难,也一定要善待他人。他挑头组建了装台队,在别人眼里也算是一个小老板了,可他这个老板却总是苦活累活抢着干,完全是一副共产党员先锋模范的样子。
几十年了,就是那老三样:一是带头干,啥活苦,啥活重,他就干啥,不多说话,不多指挥,别人干不好的,他再捡起来干一遍就是了,几次过去,也就没有人再敢把事不当事了。二是体贴人,把弟兄们当人看。谁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会跑前忙后,谁有个头痛脑热的,他也会有所表示,哪怕是一根冰棍,几片去痛片,一个肉夹馍,起痱子了,给一人沟子里哪怕塞点爽身粉,反正让你感到,瓜子不饱暖人心得很。三是不贪心。当头的,多拿一点也在情理之中,但多拿得有个分寸、下数,不是乱拿,不是一爪子挖下去,把别人的脊背能挖出几道渠来,这个连亲兄弟也是会受不了的。西京城的装台活儿很多,好多人之所以组织不起来这个摊子,就是因为私心太重,太黑,干一两回,大家就散伙了。所以,每到关键时刻,顺子团队的凝聚力、向心力就能发挥出来。瞿团和靳导,也都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危难关头,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
(瞿团是剧团团长,是唯一能把刁顺子当人看的上级。小说对这个人物的刻画也很鲜活,但限于篇幅,本文只说顺子。)
刁顺子还非常尊重几十年前的小学朱老师,每年都要去给老师拜年。在老师风烛残年之际,他是唯一一个还记得老师的学生,最后还像孝子一样为老师送终,而又不要老师自愿赠他的遗产。
因此朱老师说他“总是没亏过人”、“活得比他谁都硬朗周正”、“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可是他的这些优点,在恶劣的社会环境下,反而成为了造成他的悲惨境遇的重要因素。
对剧团来说,一场戏的台装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几乎是演出成功与否的死穴。而顺子的装台班子在西京城是第一流的,是无可替代的。
对艺术要求极高的靳导演都夸他:“刁顺子装台的过程,都有了艺术创造的含量。”
甚至从不把他当人看的剧务主任铁寇也不得不暗暗承认“狗日的顺子这一伙,装台都快装成精了。”因此,是他们根本离不开刁顺子。
可老实地顺子不懂这些,他生怕寇铁断了他们的活路,就只会一味地卑下,遇到事情明明理直却不敢气壮,那寇铁就更是把他当成狗一样使唤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百般刁难还克扣工钱。还有那些舞美师、灯光师、导演啥的,动不动就凶人,骂人,顺子基本就像人家的下饭菜一样,搓成圆的,就是圆的,切成方的,就是方的,用农村话说,干得下作得很。甚至一个过了气的三流演员也可随便破口大骂他“烂装台的还想咋?真格老娘是混背了,连阴沟里的蛆虫蚂蚁都敢欺负老娘了!”还用尖尖皮鞋往他下身狠命地踢了一脚。
还有他的赌博成性的亲哥,也变着法子骗他的钱。可他非但不恨他哥,还只记小时候哥哥帮他打过架的好,最后尽心尽力照顾得了绝症的哥哥直到料理完后事。
还有他女儿菊花,像疯狗一样伤害他和他所爱的人,他也是忍让忍让再忍让,甚至给自己亲身闺女下跪。这哪里是一个正常人能够承受的屈辱啊!
读到这些,我心里就堵得慌,就读不下去了。
就这样,读读停停,这本书突然就戛然而止了。作者居然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情,把主人公的命运留给了我去想象,去补充。
到故事的终结,刁顺子的命运似乎都没有转机,也许还会更悲惨,更辛苦。但是,我的心情还是轻松了些许。
为什么呢?
因为虽然从物质层面上看,他的命运的确并没有转机。他依然还只能是一个下苦力的装台人,而且,照顾工友大吊的遗孀和残疾女儿的事儿又毫无悬疑地落到他并不强壮的肩背上。似乎命中注定,他还会不得不继续拖着有病的躯体,从事艰苦的装台工作。
然而,我分明已经隐约看到,此时的顺子在精神层面上,已经有了变化。他老师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常常在他耳边响起:不管啥时都得把腰杆挺直了,腰杆这东西,说挺直也就挺直了,说猴下去,也就彻底猴下去了。
我有理由相信,他从今以后是准备挺直了腰做人的,而不再是那么卑微得比一只蚂蚁还不如了。
理由之一是,我看见他已经有了第一次敢于给一贯欺压他的寇铁顶嘴的勇气,甚至“他到底还是狠狠给了寇铁一嘴捶,这是好多次都想给而没敢给的,但这回他给了,并且给得很重,寇铁当下就被打蒙了。”
理由之二是,他也终于敢于挺身面对恶魔一般的女儿了。
其实,对刁顺子伤害最大的,正是他的亲身闺女刁菊花。
这是一个因容貌欠佳嫁不出去而心理极端变态的女人。她不务正业,三十多岁了还拿着父亲的血汗钱成天在外鬼混,心安理得地当一条吸血的蚂蝗。她还把自己的没男人要都归罪于父亲。怪父亲遗传了相貌给他;怪父亲是装台的苦力给她丢脸;怪父亲贫穷不能给她富裕的生活。她自己嫁不出去,就对父亲的养女,从小一起长大的美貌聪慧的继妹韩梅和父亲善良贤淑的第三任妻子蔡素芬,羡慕嫉妒加恨之入骨。用尽一切恶毒手段疯狂地折磨她们,实质上是折磨自己的父亲。一直到用假装自杀的手段,逼走了她们。
实际上,从她和她父亲刁顺子的对比可以看得出,容貌并不是她嫁不出去的主要原因,她的游手好闲和她的恶劣脾性才是她命运的推手。他父亲虽然年过半百,容貌更不堪,却因勤劳,忠厚,善良,博得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爱慕。除菊花的生母——一个浪荡女人是骗得他父亲结婚外,其他三个美貌贤惠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要跟他父亲过一辈子的。
到本书结尾时,刁菊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又回到这个家庭,当她看到寄宿他家的父亲工友大吊的妻子时,马上就故伎重演,又想要逼走这一弱女子。
然而,这次她的算盘打错了,她哪里知道,他父亲刁顺子的腰杆已经挺起来了。本来刁顺子还因怕流言不敢收留大吊妻子母女,但在菊花强势的逼问下,反而下决心留下她们了。
菊花问是不是又找了女人。
他就肯定地点了头,肯定得没有留出丝毫商量的缝隙。
读到这儿,我心里压着的石头突然就没那么沉重了。虽然作者没有往下写,但我相信,今后的顺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顺子了。他不再把我就是个下苦的!当作口头禅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堂堂正正做人!
于是,我似乎明白了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是:人,只有挺起腰杆,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后记:由于《装台》这本书给予我的是前所未有的一种心灵撞击,读完后我去百度查了查这本书。原来,它不仅获得了“2015年中国好书”文学艺术类第一名和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更为显赫的是2019年,又入选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编者认为:“这套丛书共收录了70年来描写我国人民生活图景、展现社会全方位变革、反映社会现实的70部原创长篇小说精品力作。这些作品在艺术形式、叙述方式上具备独特的创造性,在题材、内容、形式、手法上都均有独到之处。”
我看了目录,其中大部份是我读过的,比如我少年时期读过的《铁道游击队》《保卫延安》《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上海的早晨》《三家巷》……青年时期读过的《新星》《青春万岁》《蹉跎岁月》《穆斯林的葬礼》《李自成》《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以及后来读过的《白鹿原》《推拿》《尘埃落定》《暗算》《狼图腾》《水乳大地》……
《装台》能荣列其中,还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