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形是几何不变体系,在外力的作用下,能够维持平衡状态。人字大叉手架构,正是由叉手与平梁铰链构成的一个稳定的架构体系。在榫卯的作用下,这种结构在受到一定外部干扰后,能恢复原来的平衡状态,保持原来的形状和位置。我(作者)对于人字大叉手最初的认识,来源于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东大殿(唐-857年)。在东大殿平闇之上,共有六组支撑脊槫的大叉手。其中明间与两次间间缝处各1组,两次间与两稍间间缝处各2组,共计6组。虽无法亲眼目睹,但仅看照片以及测绘图就足够震撼。
图4:佛光寺东大殿大叉手位置
中国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山西五台山南禅寺大殿(唐-782年)在平梁之上也有大叉手结构。南禅寺大殿使用彻上露明造,殿内无天花板,所有梁架结构一览无余。大叉手也能清晰看到,共计2组。南禅寺大殿在修缮前,平梁上设置有驼峰、蜀柱,勘测时发现其做法与唐制有异,材质也与原构件不符。在拆除大殿梁架时,蜀柱因屋顶载荷的减轻而自动脱落并与原构件没有榫卯关系。由此大致得出结论认为“驼峰、蜀柱为后人添加”。这是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因为蜀柱的有无,可能对建筑的断代带来影响。梁思成先生在介绍唐代建筑构架特征时,曾提到“佛光寺大殿平梁之上不立侏儒柱以承脊檩,而以两叉手相抵,如人字形枓栱。宋辽实物皆有侏儒柱而辅以叉手,明清以后则仅有侏儒柱而无叉手。敦煌壁画中有绘未完之屋架者,亦仅有叉手而无侏儒柱,其演变之过程,至为清晰。”(注:1.侏儒柱即蜀柱;2.檩即槫)梁先生所说的敦煌壁画中“有绘未完之屋”,可能就是榆林窟中唐25窟北壁弥勒经变下部的的拆楼图。我们现在清楚地知道,图中的楼应是正在被拆除,而非建造中。不过重点是,楼阁二层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人字叉手的存在。在唐代壁画中看到的建筑图像与唐代建筑实物能够对应起来,这是当时梁先生对唐代建筑风格作出提炼与总结的依据之一。蜀柱的出现改变了叉手的力学作用,原本通过叉手来分担的重量逐渐转交由蜀柱来完成,而叉手则慢慢沦为脊槫两侧的辅助性构件,其力学意义消失殆尽。山西平顺县龙门寺西配殿(后唐-925年)的平梁之上,能够见到我国现存最早的通过蜀柱支撑脊槫的实物。此时的叉手还起到一定的力学作用,但大势已经改变。往后200年至金代,叉手已经几乎变成装饰。在梁思成先生的年代,能够找到的和人字大叉手相关的资料并不多。时至今日,我们对这一结构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找到了更多唐代、唐以前、唐以后的图像与实物证据。奈良法隆寺西院回廊(飞鸟时代-七世纪末)所使用的人字叉手应该是最为人熟知的一例。回廊连接中门与讲堂,北半部分为平安时代火灾后重建的结果,南半部分为飞鸟时代的遗存。西院的建造时间大概在公元七世纪末,相当于初唐。这里的人字叉手实物不仅数量较多,而且早了南禅寺大殿近一百年。奈良新药师寺本堂(奈良时代-八世纪)也使用了人字大叉手。在明治早期的照片中,整个叉手隐藏在后人添加的天花板之上。明治三十一年的解体大修中,天花板被拆除,露出了高古的大叉手结构。
图18:新药师寺本堂人字大叉手-维修前
图20:新药师寺本堂人字大叉手-近照
本堂的人字大叉手若不仔细观察的话,容易被误认为是横跨四架椽的结构。我第一次到新药师寺参观时也有这样的错觉,因为叉手的跨距确实相当惊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是四架椽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从建筑的横剖面图来看,叉手仅横跨两架椽。叉手的两肩各开卯口,分别承托一列槫子。(关于“叉手承槫”的问题会在本文“下篇”有关“斜梁”的论述中讲到。)除上述外,室生寺金堂与唐招提寺经藏(奈良时代-八世纪)也都在内部使用了人字叉手。值得一提的是,唐招提寺经藏是寺院创立之前新田部亲王宅邸遗物,较756年竣工的正仓院正仓更为古老,是日本现存的最古老的校仓。因为无法进入内部,仅通过测绘图来领略下内部的结构。
日本木构建筑存古度高,很多年代相对较晚的建筑仍然使用古老做法,如奈良海龙王寺一切经藏。从目前披露的内部照片可以发现同样使用了人字叉手结构。日本木构建筑在平安时代以后大量使用小屋组的结构做法,但是早期做法也是不断延续并存在的。
回到国内,我们来看看著名的东汉“朱鲔石室”。该石室于1927年出土,早在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北宋沈括《梦溪笔谈》等书中就曾提到这座石室。1907年,法国学者沙畹曾到达遗址调查,并拍摄多幅珍贵的影响资料。1934年,美国学者费慰梅也调查了原石,并在数年后对建筑结构进行了复原。这些复原结果受到了梁思成先生的重视,在《中国建筑史》中他收录了该石室的图像。从复原的图像中,我们看到了在石室中部的三角形隔梁石。隔梁石东西两面浮雕人字叉手,叉手两肩开槽置大枓并支撑屋内槫子。目前石室已不完整,部分残石藏于山东省博物馆,但其中不见这块隔梁石。查阅资料也找不到任何清晰的实物照片,仅在沙畹的照片中能够隐约看到一角。(如果有网友看过实物照片欢迎后台留言)我个人认为这块隔梁石已经在上世纪初遗失。2007年8月至11月,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单位在甘肃省高台县城西北对已被盗的数座晋墓进行了发掘。发掘过程中共清理了墓葬五座,分别被命名为:M1、M2、M3、M4、M6。其中M1-M4均发现建筑图像。就目前披露的资料看,M1与M4两座墓葬有很明确的人字叉手图像。M1南北两壁及顶部在原生黄土上雕出了仿木结构梁架和屋顶结构。相关资料可以参考王子奇的《甘肃高台县地埂坡一号晋墓仿木结构初探》一文。文中探讨了该建筑复原的几种可能性。M4用墨线绘制出仿木结构图像,两壁都有。虽然在细节上仍有诸多疑点,但人字叉手无疑是清晰的。天水麦积山石窟第15窟(北魏窟)仿木结构窟室内可见支撑脊槫的人字叉手。第15窟内部模仿了进深两架椽的房屋,东西壁上部各雕出一根平梁,梁上雕出叉手。这张叉手的图像收录在《傅熹年建筑画选》以及《麦积山石窟中所反映出的北朝建筑》一文中。图37:天水麦积山第15窟人字叉手-董广强老师提供在山西大同的北朝艺术博物馆以及大同市博物馆里,能够看到更多关于人字叉手的图像资料。它们包括:1.云波北路北魏墓(M10)中发现的悬山顶陶屋。在山面可见彩绘人字叉手。图38:云波北路北魏墓(M10)中发现的悬山顶陶屋2.北魏解兴石室。外形并没有做仿木结构处理,而是通过彩绘的方式在石室四面画出建筑构件。在侧面可见人字叉手。上述叉手图像都来自于规模较小的仿木构石椁或明器,它们和麦积山15窟的做法很相似,可能是北朝时期小体量建筑的常见做法。敦煌壁画中展现出大量建筑图像,它们来自佛本生故事、本行故事、因缘故事以及大型经变画。经过仔细观察,也发现了一些大叉手的踪影。前述榆林窟25窟的建筑图像此处不再赘述。莫高窟中唐159窟东壁、中唐231窟东壁、晚唐138窟北壁、晚唐第12窟东壁上均可见大型唐代城门图像。城门门洞使用抬梁式,在顶部可见大叉手结构。这些大叉手(并非人字栱)与我们印象中唐代城门顶部通过两根蜀柱作为支撑的结构非常不同。过往文献中鲜有对早期抬梁式城门此部分结构作出论述的,但做出细致的观察后可以发现唐代城门的做法其实并不单一。注释:上图展现出的即是我们过往见得最多的唐代城门做法,也是大多数仿古建筑的复刻原型。即城门洞内纵深方向通过排柱支撑,顶部架横梁,立蜀柱,外包夯土的做法。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其实唐代的墓葬当中也有大叉手的身影。河南安阳刘家庄北地唐代126号墓中的仿木构砖雕中可见位于建筑山面的叉手。莫高窟北宋454窟西壁中的人字叉手图像可能是现在能看到的壁画中最晚的一例。图中的匠人正在进行建筑施工,旁边榜题“木工缔构精舍”。细看之下,四柱已经立好,下有地栿,上有梁栿,两名工人正骑在梁上安装叉手。可以推断,叉手之间应该不会再安装蜀柱。看来直到宋代应该仍有大量建筑在平梁之上使用大叉手。辽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南北朝时期北方的政权。在内蒙古巴林左旗、巴林右旗、赤峰等地的多个博物馆内我们还能看到众多还原真实建筑样貌的辽代木屋。这对于我们在八大辽构之外去了解更多辽代建筑相关的信息非常有价值。辽上京遗址博物馆馆藏的一件辽代木屋内部平梁之上可见“目前推断年代最晚的人字叉手实物”,极为珍贵。因为木屋屋门并非始终打开,因此难以观察,只能艰难地通过缝隙进行拍摄。这类木屋一般出土于辽人墓葬,可以理解为存放遗体的木棺。其造型源自死者生前的居所,因此工匠极尽所能地还原真实建筑的细节。照片中不难看出,大叉手立于平梁之上,汇于大枓,枓上承替木,再托脊槫。此外,木屋的平梁向外延伸过枓口伸出作为一跳化栱。这种做法称之为“枓口跳”,是很古老的做法。从目前的观察来看,国内木构建筑中应不会出现比此实例年代更晚的大叉手结构。至此,关于大叉手的“上篇”结束。“中篇”会聚焦于叉手和蜀柱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展开探讨。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