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小地方的孤独旅行指南
丨有趣的小地方,我恨不得一口气全告诉你丨
▲ 峨眉山市街头。
- 风物君语 -
大家好!
我是地道风物的图片编辑Geethan
本期讲故事的人
我终于搬来了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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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海笑,作家。行走十七载,出版十四本书籍,深度探访过近七十个国家和地区,荣获多项国内外旅行、摄影大奖,代表作《环亚旅行》、《搭车十年》等。孤独星球作者,纪录片、纪实影像工作者。
上面这段个人简介是老丁发给我的,但悲伤的是,仅仅读完这段简介,你可能完全记不住他这个人。
因为现在这个时代,“环游世界”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新鲜事。
你“环游中国”一下试试看?
老丁是一个脚力惊人的旅行作家、摄影师。我和他在六月的西藏相识,我一般叫他老丁、丁丁、笑笑,可能完全曲解了他“沧海一声笑”的意境。
老丁曾经是著名旅行圣经《孤独星球》(LP)的作者,身体力行地参与编写了《孤独星球·西藏》。“脚力惊人”并非虚名:按老丁自己的话说,他应是LP里“跑县城”的第二人,足迹已经覆盖全国1000多个县(全国一共2844个县级行政区)。不是北上广深,不是长白山天池黄果树瀑布,而是那些如果给你三天假期,你绝不会选为旅行目的地的“小地方”。
LP有另外一个大佬比他跑得多,“因为他年龄比我大。”老丁狡黠地说。
老丁是四川人。作为旅行作者,老丁现在一年在家的时间也不超过三个月。但令我十分好奇的问题恰恰是:当你已经走遍了全世界,家乡还会显得有意思吗?
本文从下面一段开始转为老丁的第一人称视角,共4部分。老丁眼里的川渝之境,巴蜀之地是个什么模样?
峨眉山的火车驶向云外
人说峨眉山,只道是“天下名山”,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却不知峨眉山也是一座县级市。
由乐山代管的峨眉山市(峨眉县)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世人皆知的峨眉山风景区,在地域上属于峨眉山市,在行政上由正县级的峨眉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管辖。峨眉山市的房价三至五千,同川南许多山谷气候一样,这里冬季寒冷,夏季潮湿。真正能避暑的,还是峨眉山风景区。
苏东坡有诗云:“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由岷山发脉绵延而来的峨眉山,从四川盆地中陡然升起,拔差达2500米,高落差造成峨眉山悬岩绝壁、峡谷急流,以及层次丰富的植被与动物分布,夏季入山仍能见雪。
峨眉山自古就是观光、礼佛胜地,但成为避暑地,还是开端于1906年,一个叫W. F. Bea Man的外国人到峨眉山租屋消夏,才慢慢带出了峨眉山的现代观光业。后来,瑞士的瑞吉山(被称为阿尔卑斯山的最前沿)还和峨眉山结为姊妹山,双方互换山石,将其放在对方的顶峰。
峨眉山麓有三座主要的火车站。位于峨眉山市区的峨眉站是老峨眉站,扩建后停普速列车和部分高铁;峨眉山站是成绵乐城际列车站,位于峨眉山风景区附近;另一座燕岗站位于峨眉山市桂花桥镇。此外,峨眉山车务段沿线还有四十余座大小车站,甚至在峨眉山的金顶至万佛顶上,都有几座停用的观光车站,一度开有像阿尔卑斯山观光火车那样的登山火车。
燕岗站虽小,却是成昆铁路重要的一站。从燕岗到广通,是成昆铁路线上地形地质条件最为恶劣、工程最为艰巨的地段。纵贯川滇两省的成昆铁路沿线地形险峻、地质复杂、灾害频发,长期被视为修建铁路的禁区,线路勘测早在民国时期便已完成,但直到1964年才开建,毛泽东发出“成昆线要快修”的号召,掀起了西南铁路建设大会战的序幕,四十万军民历经六年修完,1971年通车。
燕岗站是一个“大会战”式的产物,在1965年建站时,这里曾汇聚了大江南北的建设者,国家任务让他们投身于此,逐渐与当地居民分化成了两个平行社会——铁路人有自己的行政系统、学校、医院、俱乐部,方言与外边迥异,住房与待遇都要优于“地方”,长期位于鄙视链的上端。所有新鲜流行的事物,总是先传到燕岗,再到地方。脱离中国乡土社会的这种集体,也让一代代人的故土变成了逝去时代的纪念碑。
如今,燕岗这个小站只停靠部分由攀枝花、凉山州和云南驶来的普速列车,其中一趟从燕岗至普雄的5619次列车,是火车迷中大名鼎鼎的“绿皮车”旅游经典路线,全程7小时33分,平均每隔16分钟就会停一站,穿过26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站,多为彝族地区,山高谷深,桥隧相连。
铁路人的陆续离开,桂花桥镇也随之衰落,繁华落尽。从燕岗站漫步到镇上,路过的招牌上写着爱尚巴黎女装、盛龙家私店、米兰时尚工作室……,间插着铁路招待所、电务站、配件厂、峨眉车间、车务段劳务公司、峨眉铁路俱乐部、行车公寓等一些铁路专属名称。镇上最多的娱乐场所是音乐会所和茶座,几家生鲜超市也开得颇具规模,在一个拐角处,还能看到古老的已被废弃的录像厅。
▲ 前进路与友爱路交汇处一桩六层高的楼房是桂花桥镇的地标建筑,立面上方用繁体写着“前进西楼”。
▲ 走到附近的峨眉铁路俱乐部,大楼内陈旧的格局,昏暗的光线,折叠向上的楼梯,让人觉得像在玩密室逃脱。不同层楼上分布着台球室、篮球场、乒乓球室、太极协会、舞厅、图书室、音乐室、书法协会,门上挂着个不知何处颁发的“三星级俱乐部”的牌子,以及“铁路职工、家属凭券入场活动”的公告。
说到成昆线和峨眉山的关系,不得不提到西南交通大学。1964年9月,铁道部决定将唐山铁道学院迁至峨眉,并在峨眉山麓,建造了一所专门为修建成昆铁路而诞生的大学。1972年这所大学被更名为现在的名称——西南交通大学。
西南交通大学峨眉校区,就像是峨眉山的平行世界。当时的人们真真切切打算在此扎根,连一座普通的用以泄山洪的步行桥,都采用结构严谨的多孔石桥方案建造。
通向西山梁的路上,有一座1968年修建的穹顶式半露天礼堂——名山电影场,建成之初它的名字曾叫做“毛泽东思想宣传台”,电影场建筑根据周围地势,将舞台、电影放映场、运动场、看台融合在一起,颇有古罗马剧院的范式。
▲ 极富年代感的名山电影场。
故城广汉:“缩小版”的成都
▲ 编号“86”的人力三轮车,和日本秋名山上的传奇碰撞出某种奇妙的巧合。
▲ 广汉文庙棂星门。
广汉位于成都东北,由于成都的城市格局是沿龙门山呈西南-东北走向,广汉正好处于位于成都中轴线上。西面高山矗立,东部丘陵连绵,中间土地肥沃,清白江、鸭子河、石亭江自西流入,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成都。
虽历朝历代建制时有变化,广汉与成都仍像一对孪生兄弟,分分合合,我中有你。在成德绵城市群中,广汉是出成都的第一站,南部与青白江区接壤,从卫星地图上看,两者之间并无明显的边界,青白江甚至将城际列车站设在与广汉的地界旁,从城铁上望出去,如果不告诉方位,根本分不清这是两个城市。
▲ 梁上雕花精美,前梁刻着神话故事人物。这两百年间的风雨,被它们统统看在眼里。
“巧圣宫在满清时候就有了,现在中间那个正梁还在,梁上写着‘嘉庆八年’(1803年),爬上去还看得到,没得哪个(谁)上去毁(掉)它。巧圣宫后来被改作打米厂、水泥仓库、劳动调配站,最后成了茶铺,茶铺老板都换了好几个,张镇长、杨老师……都被我们吃垮了。”
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广汉笑着说道,虽然他腿脚不便需要被人搀扶,但每日泡茶馆就像一件例行的公事。
▲ 我举目四望,茶馆堂内支着几十张桌子,竹椅被磨得油光铮亮,如古铜一般。庙堂的厢房被改作麻将包间。门外是三轮车夫、挑担子卖蔬菜水果的小贩。
“这里隔壁住了个李堪师,爱泡酸萝卜,好吃得很……”老人的记忆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与川内许多茶馆类似,你能在这里了解历史、时事、坊间传言。茶馆是一个叙话空间,市井平民、村夫走卒都能进来闲扯,俗话说“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
▲“素茶三元,花茶五到十元”,就能坐上一整天。讲究的客人通常自带茶杯,茶馆的服务比星巴克周道,堂倌大姐会帮你清洗杯子,还会不时为你添茶送水,杯中的水永远都是满的。
▲ 可以说是很享受了。
房湖经历代疏浚,仍保留着原貌。1927年,房湖重浚湖池,改为“广汉公园”,堪称中式园林的典范。园内新筑大公堂、图书馆、音体馆、大舞台、体育场等。上世纪八十年代,房湖公园植花木、铺路径、筑曲廊,建覃子豪纪念馆,园景仍是民国古风。
▲ 房湖公园,覃子豪纪念堂外。覃子豪是广汉生人,著名诗人,被誉为“台湾诗歌三老”之一。
▲ 字库塔。
在古香古色的园艺园内,盆摘、假山、石碑、花台、草坡随处可见,曲径花墙,穿洞越门,空窗的设计移情于景,犹如一幅中式扇画。经山石蹬道上二层,几位老人面朝荷塘,拉奏《草原之夜》,颇有古人游园的风趣。
▲ 花石掩映之间,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味道。
奉节,一座消落的江城
▲ 三峡,“危石鸟道”。
十几年前,拍摄三峡的英国摄影师纳达夫·坎德(Nadav Kander)发现,地球上每18个人里,就有1个居住在长江流域——放到今天,这个比例依然在延续,绝对数字甚至比2018年美国的总人口数还要多。
坎德遇到的几乎所有中国人对长江都有感情——“我曾向一个北京人提起长江,他能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上半天长江的故事。但当我问一个纽约人关于密西西比河的事,通常他一无所知。”
▲ 三峡,赤甲楼旁淡定的猴子。
▲ 如今的奉节老城码头。
▲ 老鹰茶。
老城更像是一座清秀的水寨,屹立在江边、河岸。大南门外是长江,长江代表外来者,奉节人离开、回来都要通过大南门码头。大南门又叫依斗门,名字意指杜甫《秋兴》一诗。
长江上另有一座水上的世界,也在并行不悖地运转着。梅溪河则是奉节人自己的河,这里更生活化,水质更清澈,人们在河边挑水、玩耍、跑步、练武术。
▲ 画风清奇的空中游乐场。
▲ 如今,长江上的“五星级酒店”。
▲ 在江上讨生活的船主。
▲ 遗存的三峡古道。
▲ 老城街头。
▲ 大溪镇街头。
奉节县城已经逐渐远离了古夔州城和白帝城的区域。现在的县城沿长江主干道呈东西分布,最西边是西部新区,是城市扩张的方向;中部是三马山新城,就是所谓的新县城,以半山腰的夔州路和沿江的滨江国际一带最繁华。
山城新景不亚于百转千回的夔州古貌,奉节正在逐渐地变成一座山水宜居城市。当夕阳斜过新城,霓虹灯亮起,不夜城奉节才实至名归。
▲ 悬空的楼。
▲ 朝阳街。
▲ 对于一个魔幻的赛博朋克夜晚,火锅是最好的下酒之选。
▲ 这里的人有着宽阔的眼窝,男人留小胡子,女人穿着性感的背心。张贴栏贴满了讣告——他们来自民国的机器局或轮船招商局,情感生活被职业一笔带过。广场上,有人在跳鬼步舞,踩着迈克杰克逊式的舞步,随着节奏往后退。
▲ 玩川牌的老人。
▲ 高架桥从空中穿过,看上去像有一座天空之城,超现实,却还保留着山峡老城的古韵,因山水不变。
泸州,一座二手的故乡
泸州是重庆上游的第一座城市,我在那里出生,却不是那里的人。
这座江城古名“江阳”,按如今的行政区划称为“泸州”。而我出生的小镇叫做“蓝田”,曾为长江上游一大水陆码头、机场和商埠,川黔古道上的驿站,长江三十六个码头之一。这里还曾是国民政府的西南运输处,二战时的驼峰航线、川滇缅公路经由这里转运物资至陪都重庆。如果你翻开地图,会发现泸州和重庆的地形构造几乎一样,都是两江之间的半岛,形状像一艘“航空母舰”。
▲ 四川盐运总局、轮船运输公司、滇铜黔铅进京等等都因水而兴,门前的大江一直通往上海,从海上可去英国美国,多少人从这里上船弃乡、远渡重洋。
▲ 泸州街头。
▲ 泸州街头。
读S. 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就像是在形容我家:“窗边上摆着旧沙拉罐子里栽种的小葱,和栽在花盆里的芦荟。”
▲ 除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留下来的筒子楼外,我生活的地方已经没有任何前苏联时期的痕迹了。
也许我还能继续在苏俄作家那里找到共鸣,但如果要将故乡的风景讲述给其他人听,也许引用本土诗人恒华的诗歌更为恰当一些,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也是所谓的“单位上的人”,再没有谁能如此贴切地共享我童年的回忆了——
▲ 诗人总归是诗人,那条江如果总是像诗歌中那么温柔就好了。
从上古到今天,资源数次与四川盆地结姻,要不就是“以四川而争衡天下”,要不就是政权最后的一块避难堡垒,而其他的时候,教育、文化、经济资源都将此地视作边陲。家乡会形成写作者作品中的地理和意识形态,许多写作者都患有“怀乡病”,乡愁使得他们对家乡过于美化,以掩饰他们的某种自卑感。
▲ 你记忆里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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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男问答时间到
Q&A
85后,写字营生,自由主义者,一个孤独的人。
在哲学上,时间不过是空间的比照,如果空间频繁移动,时间是可以被拉长的。我旅行了十七年,最近的这些年每年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在家。因为习惯陆路行走,范围欧亚大陆,每个地方或小住几日,或长达半年。米沃什将旅行者形容为“一个国家和地域的收集者”。显然真正的旅行并不是集邮,可总有人问我去过多少国家和地区,就大致做了个统计。这种问题实在很无聊,就跟许多人乐意谈自己交过多少个女朋友一样。
你觉得环游世界有意思,还是走遍中国更有意思?
一开始的许多县城是为了调研Lonely Planet(孤独星球)才去的,多了就会觉得千篇一律,也没什么意思。中国的旅行地跟风很严重,而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总会听到人们说:“我们这里有什么好旅游的?”我又是一个很偏执的旅行者,我就想看看大家都不去旅游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在三峡小城奉节,我发现大家都把讣告贴在大街的公告栏上,我想知道为什么当地普通人的死讯要向大众公布呢,后来我去了科索沃,发觉那里的人甚至把讣告贴在了高速公路上。其实,城市虽然在发展,但很多传统还在。举这个例子是说,如果不亲自旅行,只等着别人喂二手知识,很多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
作为一个四川人,如果要你给祖国大西南一带的小地方按可玩性排序推荐,你的答案是?
作为一个三线建设的移民后代,我对自己的故乡认同感很弱,我称它是一个“二手故乡”。而我一直以为的那个故乡是一个位于玉门关外的漠北小镇。换句话说,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 峨眉山市区的一家咖啡馆。
如果我们的读者也想利用一些碎片化的时间去探索一些中国的小地方,作为一个老司机,你对他们的出行有什么建议?
我觉得与其参考一些网上的碎片信息,不如直接到当地,跟当地人聊,聊的时候多听听不同的声音。因为不同人的教育背景、表达能力和阅历不一样,他们的信息可能是片面的,也可能是从网上看到的,现代社会我们都会多少被信息瀑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