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18年第1期|潘向黎:最爱西湖行不足

江南是全体中国人票选出来的“天堂”,是他们中一半人的精神家乡,另一半人的心灵后花园,而江南最美的一颗明珠,则是西湖。

赞美西湖的诗文如天上繁星,但每次首先出现在我心中的总是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即使后来读到袁石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等语,张陶庵所作《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诸名篇;从不很著名的明末诗人李流芳“西湖烟水我为乡”“此翁情淡如烟水”直到我顶礼膜拜的苏东坡的千古绝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望湖楼下水如天”,都不能代替白居易这首诗在我心目中的“西湖第一代言”的地位。

这是因为,当年,在西湖边,站在渐渐浸入湖水的石阶上,我的父亲就是以这首诗开启一个学龄前小女孩对西湖的审美记忆和想象的。

那次旅行应该是父母和我(他们的长女)第一次的全家旅行,也是一次很珍贵的旅行,所以当时父母逐日写了日记,日记是母亲的笔迹,也是以母亲的口吻写的,不过母亲说大部分是父亲口述,她笔录的。日记的题目是《杭州之行》。

第一天——

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晨三点四十五分起床,搬铺盖到八舍,小黎独自守护招待所我们的住处,表现很勇敢。(因为当时父母分居两地,父亲那时候只有半间住处,是在复旦第八宿舍和周斌武伯伯同住一间房间,我们每次到上海,都要在招待所租房子,然后返程那天要把所有东西从招待所搬回父亲在八舍的房间,或者还给学校,连灯泡都要卸下来,所以我就必须独自在天还没亮的黑暗中守着我们正在土崩瓦解的临时的家——向黎注)

乘九十三次列车,三人都是首次乘两层列车,小黎很高兴,不时跑到楼上看风景。

九点三十分抵杭州,我和小黎坐在湖滨守护行李,旭澜跑了十几家旅社,未能找到房间,至午饭后,以“大前门”开路的外交手段,在群英旅社找到一个房间,两点许进旅社,午休至四点许。

晚饭后到第六公园散步,随后到美术学院找许叔杨、程美英。八时许进涌金公园小憩,九时许回旅社,累极了,浴后即睡。

(我不记得双层列车和跑到列车上一层所看到的风景了,在湖边和妈妈看行李的情景也十分模糊,可能是第一次旅行,刺激太多太强了,加上早上起得那么早,难免迷迷糊糊。现在回想起来,等候父亲去找旅社、和妈妈一起坐在湖边看行李的时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西湖。我生于一九六六年十月,所以当时我是五岁又十个月,西湖明媚的波光映进了一个小小孩子柔润透亮的眸子里——向黎注)

第二天——

八月二十四日

疲劳未消,起身稍迟,早饭毕已八时许,乘小电船游湖,至三潭印月,是处湖光水色,景物殊佳,摄一照以为纪念。(这些地方的遣词造句显然是属于中文专业的父亲的——向黎注)

一小时后,乘船至孤山,此地处里西湖与外西湖之间,林木蓊郁,景色为公园中所少见,惜较少特征。在“楼外楼”午饭,因游民(当时还没有“游客”这个词,以至于父亲一时“征用”了这个不怎么恰当的词——向黎注)很多,等待甚久,菜肴颇贵,午饭后小黎吃不消了(杭州的夏天酷热,加上车马劳顿、睡眠不足,对一个学龄前儿童还是太过考验了——向黎注),带至平湖秋月,在一亭子里的石板地上摊开报纸和浴巾,她和旭澜,各躺一处,略睡片刻,我也靠着柱子,闭目养神。(那时候没有随处可见的茶室、咖啡馆可以休息,而那时候的旅行就是这么艰苦的,即使在“天堂”——向黎注)

然后,坐车到玉泉,先吃冰冻白木耳赤豆汤,然后观看大青鱼,没有青黑色,只有金黄色的,最大的足四尺许,约三四十斤,有人投以饼干面包,即有群鱼争食,数十以至百余条,时而水花四溅,小黎大乐。无怪其然也,池上原有著名画家董其昌所题“鱼乐图”,破四旧时已被除去,除观鱼外玉泉景色亦平常耳,但有一“好景”,见三位女青年,叉步伸手作兰花指,于画廊之前依次摄影,可能是小剧团的演员。

学龄前的潘向黎和父母合影

后到灵隐,林泉极佳,市内虽暑气迫人,但此处幽深凉爽,旭澜和小黎到流泉中洗手脸,小黎玩水,不肯罢休,见十余少年游泳于泉池中,羡慕之至。大雄宝殿高达十丈,极为雄伟壮丽,殿中如来佛像由四十四块香樟木雕成,如来像后有十八罗汉……(详细描写中略)叹为观止,至关门方出。

在“天外天”吃饭,候餐时小黎倦极就入睡了。晚饭后旭澜至白乐桥探访原浙江文联主席方令孺,因方家热甚,方邀我们同至平湖秋月乘凉闲谈。

今日是农历十五或十六,皓月如镜,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至八时许回旅就寝。

(那么,我印象深刻的在湖边玩的记忆就是平湖秋月了。那是一个值得一生记取的画面:台阶从岸上平缓地下降,一半浸在水里,我很开心但是有点害怕地往下走,下一级,回头看一眼,每次都看见父母在身后对我微笑,我就再往下走一级,再回头看一眼,再往下走一级……我的身后是并肩而立的父母,我的眼前是一片很开阔很温柔的湖水——向黎补记)

今早外出时,旭澜以“牡丹”牌换一好房间(那年头还真是流行用香烟公关——向黎注),回来时果真代换了房间,宽敞,有自来水,设备也较好。小黎大满意,玩水不休,还宣布一张小桌子是她所有的。(我记得从没见过的五斗橱也让我十分激动,还擅自宣布倒数第二个抽屉是我独享的,然后把自己随身的一点小零碎放进去,心里还为抽屉不能放满而略有遗憾——向黎注)

第三天——

八月二十五日

今日准备减少游程,以期恢复体力。

早上起得略早,吃完肉骨头粥,即往花港观鱼,此地三面临湖,又在苏堤边上,景色又别具风致,池中有大金鱼(应该是锦鲤——向黎注),重三五斤到十来斤,与玉泉的鱼有所不同,惜品种已不如昔日。小黎问,为什么六兄(我大舅舅的六子陈士奇,想必他那时养金鱼。我幼时在泉州常随母住外公家,大舅作为长子全家都和外公住在一起,所以我童年看世界的参照系很多来自福建泉州南俊巷四十八号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可爱的院子——向黎注)的金鱼那么小,这里那么大?

草地芳草如茵,席地而坐,远望曲院风荷和刘庄,甚有诗意。

在苏堤石凳上小坐,望一派湖光,游艇如织,几乎忘返。

午睡后,往柳浪闻莺。中有儿童乐园,木马、木虎、攀梯、旋转椅、螺旋梯、秋千、摇船、拖拉机,品种繁多,是上海所不及,让小黎逐一尝试,既乐且怕,满意之余说因叫她荡秋千和爬双杠,害她肚子和头不舒服。

游至其中的动物园,闻一雄狮大吼数声,吸引了许多游民,若不在公园,闻此吼声,众人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我们都是第一次听到,实是意外收获。(中略)

旋至湖边,见许多运动员,驾赛艇奔驰湖上,痛快至极,只是可惜,我等今生已无此机会了。有一游艇运动员驾一艇于湖中乱窜,挥桨如关刀,动作并不熟练,但是体力很好,在湖中窜了很久,她自己也显得十分得意。

观十来个小孩跳水,有的一滚翻下,有的直挺挺扑入水中,有的如走路失足落水,有的坐着花滑入水中,有趣得很。

暮色苍茫,既饥且累,乃返。

第四天——

八月二十六日

清早,即往饭店买粥,但已买不到了,几天不吃粥,也很想吃。早餐后乘车到九溪站,以为下车后不久就可到游览区,岂知走了二三十分钟,问人家答说只有一半,又说九溪只有一个茶室,吃吃龙井茶而已,所以就不去了。但是这一半路,并没有白走,采到四枝漂亮的红花,一路山溪流水清澈,路旁林木成荫,景色天然,别有一番滋味。

从九溪到六和塔,塔高十丈,十三层,拾级而登,中间休息了两次,因为小黎不断唤“哎哟”,我的腿也发硬了。共二百二十三级至塔顶。望钱塘江奔流东去,蔚为壮观,望塔下行人似只有一两寸。望塔下树林,如地图所画。旭澜说:一九五三年他到这里时,就有一人至最顶层塔檐,直立敲钟,塔高风大,惊险至极。我听了之后竟觉得头有些晕,腿有点软。

下塔后至茶室饮龙井茶,小黎又饮果子露,这几天她老是要饮果子露,一天好几回,除果子露外,就是要吃馄饨和赤豆汤,其他什么好吃的东西她都不爱。(原来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小孩的饮食偏好总是这样让大人啼笑皆非——向黎注)

想拍六和塔连钱塘江的照片,说要到下午一时后才成,不想等了,就作罢。

随后爬了很多石阶,至蔡永祥烈士陈列馆,馆外塑像尚好,系许叔杨等所作,小黎要登钱江桥了,旭澜就陪她到桥上看了一会儿,我腿都痛了,不想多走路,在桥下等他们。

到今天最后一个游览区虎跑,(中略)此地泉水很突出,其他景物较别的风景区也无足记。不过杭州到处都是公园,任何一个平常的地方在上海就算是不得了的名胜了。

晚饭前往解放路逛逛,边逛街边闲谈之中,觉得是过了几天共产主义生活,算了算一天要八九元钱。旭澜说机会难得,劝我多留一天,还有一地方没去,我自己也觉得意犹未尽,就同意了,打算把刚买来的火车票明天去退。(母亲到底心思单纯,而父亲之所以表现出了罕见的儿女情长,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个原因,不但我,连妈妈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向黎注)

晚上在湖滨乘凉,小黎向一个不相识的北京医科大学的游民说:杭州是全中国最好玩的地方。(从照片上看,我当时穿着一件连衣裙,圆脸,短发,额头鼓起而眼睛凹陷,想象得出那张小脸上心满意足、无限陶醉的表情——向黎注)

本想等月亮,小黎吵要回去睡觉,就回来了。(小孩子不懂事,太煞风景了,爸爸妈妈对不起啊——向黎补道歉)

第五天——

八月二十七日

上午,在湖滨照一相,以保俶塔为远景。接着就到平湖,虽然来过两次,仍觉得很好,在平湖照了一张相,随后在亭子里坐了很久,并记日记。

近中午往西泠印社,此地原有许多著名的书法家雕塑家画家如任伯年吴昌硕等的字和印,今已荡然,只有一些没有被刮尽的石椅、石碑锁在三老石室。两间展览室里挂了一些现代人近年写的字,像郭绍虞、朱东润、陆维钊等人的字,还有一个胡士莹,居然写了两幅。

这里的园林在杭州是别具一格。它的建筑,比之苏州留园没有那么工巧,但是它有山有水有洞,韵味更为清逸。西泠印社背后沿石阶而下,可见后湖、保俶塔、杭州饭店、苏堤、曲院风荷,景色极胜,可惜没有时间多坐坐。

旭澜提议到苏堤跑跑,因为要吃饭就去不成了,乘公共汽车到湖滨,车子挤得很,售票员与人吵架了,这几天经常看见售票员服务员与人吵架,服务态度是远远不如上海的。

在东方馆(原文如此,疑应作东方饭店或者东方路——向黎注)吃午饭,小黎这几天都不想吃,中午大概也只有吃一两饭,是累了。下午,旭澜到火车站去退票,午饭后一起又到附近的涌金公园乘凉。

(当时父母分居两地,解决无望,杭州的几天之后,就要分开,各自上班,父亲自己回上海,母亲继续带着我回到福建莆田那个条件艰苦的中学里,但是两个人毕竟年轻,似乎也并不时时十分愁苦,起码妈妈还有闲心逗孩子,故意“考”我旅行结束时要跟谁走。我当时完全当真了,于是每天一边玩一边在苦苦盘算。后来我一再抗议他们对孩子这样不够仁慈的做法——向黎注)小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决定和爸爸回上海,但是又离不开妈妈,她说我真想不通,我和妈妈回去,我又想爸爸;和爸爸回去,又想妈妈。说着就大哭起来了。

后来她想出一个办法,要爸爸调工作到莆田去,这样她就可以与爸爸又与妈妈在一起了。(即使不到六周岁,我也已经隐约感觉到母亲调进上海是不可能的,后来也曾听说如果上海和外地对调,外地进上海的人要给放弃上海户口的人三万元。三万元!那时,离万元户这个概念的出现还有许多年,当时我母亲的工资是四十多元,父亲是七十出头——已经属于高工资,亲友间借钱和接济一般是五块、十块两档,一般人家都没听说有存款的——向黎注)

经说服,最后她又改变主意,决定还是跟妈妈回福建去的好。

天气很闷热,天空不时闪电,是要下雨。(父亲母亲的心情也不好了吧——向黎注)

第六天——

八月二十八日

可能什么地方下过雨,天气凉爽多了,今早到回族茶馆吃牛肉包子,每个半两(全国粮票——向黎注)、三分,便宜又好吃,可惜今天要走了,不能再与它多打交道!(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平时伙食水平可想而知——向黎注)

早饭后到街道走走,青春街也不太热闹,随后到六公园,吃了午饭后,午睡一直睡不好,二时许离开旅社,在湖边坐坐(真是依依惜别啊——向黎注),就到火车站,吃过面后上火车,旭澜带着小黎挤,我上车了他们还没挤进来,我已在火车的窗口交代里边的旅客为我们占好了位置。

火车开动了,小黎哭了。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爸爸……又哭了。一路上老是问:爸爸到哪里了?

多年之后,就是前几天,当我录入到这里,猝不及防的泪水夺眶而出。真想抱一抱当时的自己,那个无辜的小小的自己,好好安慰她,告诉她:一切会好的,再过六七年,你们就会全家搬到上海,你就可以天天既看到爸爸又看到妈妈了,你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你们四个人会在一起生活许多年……

当然,人到中年、已为人妻为人母、也遇过一些难处的我,更想抱一抱我的母亲,对她说:妈妈,你多么不容易。

但是,如果我真的穿越回去,最应该拥抱的人,也许是我的父亲。

因为,后来,在他的散文《多云转晴》中读到父亲是这样记录杭州之行的:“一九七三年(误,应为一九七二年——向黎注)她探亲假期满,带着女儿要回福建,我送到杭州,一同逗留了三四天(亦误,是五六天——向黎注)。所以如此,因为我不知道这次离别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如果我穿越回那个时刻的湖边,我会拥抱母亲和父亲,然后对他们说同一句话: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千万别放弃。

但无论如何,西湖毕竟是西湖,当时的父母毕竟是对生活充满热爱、对人生抱着希望的年龄段,因此西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美丽的、温暖的、明快的、圆满的。尤其是每一天都有父母全心全意的陪伴,每一天都有风景有美食,有新奇的事情和游戏,对一个孩子来说,那就是天堂,真正的天堂。

而当时父亲在平湖秋月随口诵出然后对我讲解的《钱塘湖春行》,我下台阶时回头看见在平台上微笑着的父母,和西湖的湖光、西湖的鱼、西湖的风、西湖的明月一起,层层又叠叠,重叠了季节、朝代、岁月、聚散、悲欢,成了我心目中永远的西湖盛景——人间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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