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263）：唯我独尊——释“尊”
朱英贵
一、“唯我独尊”的“尊”
“唯我独尊”原为佛家语，称颂释迦牟尼最高贵、最伟大。语见宋·释惟白《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现在的意思是认为只有自己最了不起，形容极端自高自大。这里的“尊”是尊贵、高贵的意思，然而这并不是“尊”字的初文之义，“尊”字的造字本义应为“置酒”，将大的盛酒器中的酒倾注到小的饮酒器（杯、爵等）中，这一动作行为称为“尊”，于是将用来置酒的盛酒器也叫做“尊”。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最后一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里的“尊”字应该是兼有“盛酒器”和“置酒”双重含义的。至于“尊”字何以有“置酒”的意思，这要由它的古文字字形来印证。
二、“尊”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尊”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尊”字的甲骨文为合体会意字，表示用双手捧着“酉”（盛酒器），其表达的意思是双手捧起酒坛倒酒，即古人所谓“置酒”。金文的前一个字形与甲骨文构字理据相同，后一个个字形在上部增加了一个类似“八”的符号，表示分的意思，也有一说，认为“八”象酒坛中流出的液体（酒），总之“尊”是用来分酒的。
“尊”字的说文小篆字形，系由后一个金文形体演变而来，上图前一个小篆字形略有变化，将下部的双手构件省去一个，简化为“寸”（一侧手形），但其构字理据未变。现代汉字的“尊”字则是在“说文或体”的小篆形体基础上，经过隶变与楷化演变而成的，故隶书与楷书的“尊”字都是从“酋”从“寸”会意。
古人在祭奠或宴请宾客的时候，将大的盛酒器中的酒倾注到小的饮酒器（杯、爵等）中，这一动作行为称为“尊”，故“尊”的造字本义应为“置酒”，于是将用来置酒的盛酒器也叫做“尊”，“尊”就逐渐成为了一种特定含义的盛酒礼器。最初的尊应为陶尊，在夏末商初的时候就开始有了青铜尊，在商周时期，尊的形制与花样繁多，既是实用器皿，又是艺术价值极高的工艺品。
《说文解字》卷十四酋部：“尊，酒器也。从酋，廾以奉之。《周禮》六尊：犧尊、象尊、著尊、壺尊、太尊、山尊，以待祭祀賓客之禮。”许慎在对“尊”的这段解释中透露出两点意思：其一，尊是一种酒器，其字形是由“酋”和“廾”构成的会意字，由于《说文》作者是依据小篆字形来解析构字原理，“从酋”的说法并不准确，应该是“从廾从酉从八”会意。其二，引述《周礼》的说法，介绍了“六尊”的类型和各自的名称，并指出了尊的功用（以待祭祀宾客之礼）。《礼记·明堂位》：“泰，有虞氏之尊也；山罍，夏后氏之尊也；著，殷之尊也；牺象，周尊也。”
三、“尊”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尊”字的初文本义应为置酒（倒酒或斟酒）。例如：“侧尊一甒，醴在服北。”（《仪礼·士冠礼》）郑玄注：“置酒曰尊” 胡培翚正义：“酒谓之尊，犹布席谓之筵，皆是陈设之名。”又如：“燔柴于奥，夫奥者，老妇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瓶。”（《礼记·礼器》）注曰：“其神则先炊也，故谓之老妇。”这里的“盛于盆，尊于瓶”意思是“在盆中装上食物，在瓶中斟满酒”这是民间普通百姓的简单祭奠仪式。
“尊”字由此置酒（倒酒，斟酒）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其一，指古代特定酒器名。“尊”既是古时盛酒器,也是用作祭祀或宴享的礼器。早期用陶制，后多以青铜浇铸。鼓腹侈口，高圈足，形制较多，常见的有圆形及方形。盛行于商及西周。作为“置酒”意思的“尊”后来由“斟”字所取代，“尊”便用作特定酒器的名称了。例如：“尊，酒器也。”（《说文·酋部》）段玉裁注：“凡酒必实于尊，以待酌者。”朱骏声通训：“尊为大名，彝为上，卣为中，罍为下，皆以待祭祀宾客之礼器也。”再如：“出其尊彝，陈其俎豆。”（《国语·周语》）韦昭注：“尊、彝皆受酒之器也。”又如：“携幼入室，有酒盈尊。”（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这种名词义的“尊”后来写作“樽”或“罇”。
由此又可引申泛指一般盛酒器，不一定是上古时代的那种特定形状的酒器了。例如：“有酒有酒香满尊，君宁不饮开君颜。”（唐·元稹《有酒》诗）再如：“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又如：“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挈酒在阁中住宿，准备次日天未明时，看海中出日，习以为常。”（《老残游记》第一回）
其二，表示遵奉，敬重。由于“尊”的本义为双手捧着酒器为人置酒，故可引申为遵奉、尊重的意思，例如：“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论语·尧曰》）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要尊崇五种美事，屏除四种恶事，这就可以从政了。“五美”是指君子为政，惠民而不耗费财力，劳民而不招民怨，有欲而非自私之贪，心中安泰而不骄傲，有威仪而不凶猛；“四恶”是指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再如：“乃详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史记·高祖本纪》）又如：“此四贤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汉·贾谊《过秦论》）又如：“若亲尽之外，有王业之所基者，如殷之玄王，周之后稷，尊为始祖。”（《旧唐书·礼仪志五》）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重视，尊重。例如：“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礼记·中庸》）意思是君子重视高尚的道德品质,然后归结到由勤问好学入手。再如：“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论语·子张》）邢昺疏：“言君子之人见彼贤则尊重之。”又如：“夏，莒牟夷以牟娄及防兹来奔。非卿而书，尊地也。”（《左传·昭公五年》）杜预注：“尊，重也。”这里“尊地”的意思是重视土地。
二是表示尊贵，高贵。例如：“天子者，执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荀子·正论》）再如：“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唐·韩愈《读〈荀〉》）又如：“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明·宋濂《送东阳马生序》）
三是表示高，高出。例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易·系辞上》）虞翻注：“天贵，故尊；地贱，故卑。”再如：“十分寸之一谓之枚，部尊一枚。”（《周礼·考工记·轮人》）郑玄注：“尊，高也。盖斗上隆高，高一分也。”贾公彦疏：“高者必尊，故尊为高也。”又如：“虞庆为屋，谓匠人曰：'屋太尊。’”（《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四是表示辈分、地位高或年纪大。例如：“养尊者必易服，养卑者否。”（《礼记·丧服小记》）再如：“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孟子·万章下》）又如：“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齿最尊，推为族长。”（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又如：“严贡生看了这批……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儒林外史》第六回）
五是表示拥戴。例如：“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王为皇帝。”（《史记·李斯列传》）再如：“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唐·韩愈《原毁》）又如：
其三，表示放置，奠放。例如：“宰坐，尊中于大正之前。”（《逸周书·尝麦》）朱右曾校释：“宰乃奠于两楹。尊犹奠也。”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表示减少，减损。例如：“子深其深，浅其浅，益其益，尊其尊。”（《墨子·大取》）这里的“尊其尊”与“益其益”相反，是“该减少的就减少”的意思，即是说，学生程度深的，教他也深一些。学生程度浅的，教他也浅一点。学生学业需要增加的，就增加；需要减少的，就减少。由于“尊”的本意是置酒（将酒倒出越倒越少），故又可引申出减损的意思
二是表示节制，谦抑。由于“尊”的本意是置酒（将酒倒出），故又可引申出节制的意思。例如：“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易·谦》）王引之《经义述闻·周易下》：“尊读撙节退让之撙……刘昼《新论·诫盈篇》：'未有谦尊而不光，骄盈而不毙者也。’以谦尊对骄盈，则读尊为撙可知。盖当时《易》说有如是解者，故刘氏用之也，正与经旨相合。尊与退让同义。”再如：“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韩非子·说疑》）这里“尊位”的意思是节制他的地位。
其四，用作敬辞。主要又如下几种意义和用法：
一是敬称帝王或官吏。例如：尊王、尊君（称帝王）、尊官（对官员的敬称）等。
二是敬称言谈对方的父亲。例如：尊上、尊大人（称人父母）、尊大君（称人父亲）、尊甫、尊公（称别人父亲）、尊侯（敬称别人父亲）、令尊等。再如：“谢公问王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此指王献之父羲之。又如：“携持令名归，自足贻家尊。”（唐·韩愈《送进士刘师服东归》诗）
三是对别人敬称自己的父亲。例如：“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长史曰：'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如：“家尊”即自己的父亲
四是敬称自己的长辈（伯叔）。例如：“灵运……谓方明曰：'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宋书·谢灵运传》）按，方明，灵运族叔。又如：尊上、尊长等。
五是敬称言谈的对方（一般人）。例如：“久不承问，不审尊体何似？”（宋·欧阳修《与梅圣俞书》）再如：“宋·欧阳修《与梅圣俞书》”（《说岳全传》第一回）又如：“你只爱'十丈珠帘’这么一种菊花，你只爱'珍珠鳞’这么一种金鱼，自然悉听尊便。”（秦牧《艺海拾贝·菊花与金鱼》）又如：尊篆（您的大名，客气说法）；尊壶（敬称对方的夫人）；尊兄（对同辈年长者或己兄、他兄或朋友、共事者之间的敬称）；尊姓（对对方姓氏的敬称）；尊门（对对方家族的敬称）等。
其五，用作量词。主要又如下几种意义和用法：
一是称盛酒器。例如：“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唐·杜甫《春日怀李白》诗）再如：“几年千里外，今夜一尊同。”（清·方文《喜八弟尔孚见访即送其楚游》诗）
二是称塑像。例如：“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古今小说·杨思温燕山逢故人》）再如：“龛中各有人像一尊，手中各持种种乐器作吹奏式。”（郭沫若《女神之再生》）
三是称大炮。例如：“请令两广督臣，续购大小洋炮……凡八百尊。”（《清史稿·兵志六》）再如：“这一次不比昨夜，声音更近，而且是十几尊大炮同时开放。”（巴金《家》二十）
根据上面对“尊”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尊”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尊”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尊” 字在常用成语中的文化含义大致有五类：
其一是表示古代特定酒器的名称，例如：“尊俎折冲”，源自《晏子春秋·杂上十八》：“仲尼闻之曰：'善哉！不出尊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晏子之谓也。’”后以“尊俎折冲”喻在宴席谈判中制胜对方。
其二是表示敬重、推崇的意思，例如：“尊贤使能”是说尊重有贤德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尊师重道”意谓尊敬师长，重视应该遵循的道理。源自《后汉书·孔僖传》：“臣闻明王圣主，莫不尊师敬道。”又如“尊年尚齿”的“尊”和“尚”都是敬重的意思，“年”和“齿”都指岁数，意谓尊重老年人。
其三是表示重视的意思，例如：“尊己卑人”意思是抬高自己，蔑视他人，形容自尊自大。“尊古卑今”意谓尊崇古代的，鄙薄现在的。“妄自尊大”意思是过高地看待自己，形容狂妄自大，不把别人放眼里。语见《后汉书·马援传》：“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
其四是表示尊贵、高贵的意思，例如：“长幼尊卑”是指辈分大小，地位高低。“至尊至贵”意谓极其尊贵。又如“养尊处优”的“养”指生活。意谓生活在有人伺候、条件优裕的环境中。源自宋·苏洵《上韩枢密书》：“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师严道尊”是说为师之道要庄严、尊贵。源自《礼记·学记》：“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谦尊而光”意思是谦虚者更能显示其高贵的美德。源自《周易·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又如“屈尊就卑”，原指降低尊贵的身份以就低下的礼仪。现用来形容委屈自己去屈就比自己低下的职位或人。
其五是用作敬辞，例如：“尊姓大名”指称姓名的尊称。“免开尊口”意谓不必开口说什么，多表示要求不会得到同意。“北斗之尊”是说北斗星的位置近于天的中心，比喻地位非常尊贵。又如“九五之尊”的“九五”指帝位，旧指帝王的尊位。源自《周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而“定于一尊”的“尊”指具有最高权威的人，意思是思想、学术、道德等以一个最有权威的人做唯一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