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薛蟠、秦钟等人的纠葛,远非书中写出来的那样简单?
作者:玉山
《红楼梦》明明白白写出来的故事,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而没有明白写出来,隐藏在海面之下的,则更为丰富,甚至匪夷所思。
譬如,贾宝玉、薛蟠、秦钟、柳湘莲这四人之间的纠葛,就远非书中写出来的那样简单。不是去猜哑谜,我也不搞索隐,且依据书里几句提示,按图索骥,理一理这四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请诸位看看其间是如何一场大乱战。
一、薛蟠、贾宝玉曾为秦钟大闹一场
这个故事藏在薛宝钗的一个心理活动里。
第三十四回,因贾宝玉挨了老子好打,薛宝钗来探视,问袭人宝玉挨打的缘由:
“因心中暗暗想道:……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
其中“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很有点古怪,因为查找前文,并没有这么回事啊。
我们一般会想到第九回的学堂大战,但那是贾宝玉、秦钟这一方,和金荣一方,为了香怜玉爱大闹,而不是薛蟠为秦钟和谁闹;而且随着璜大奶奶碰一鼻子灰这事很快就平息了,哪里就“天翻地覆”,弄得薛宝钗都知道?
可知这句话指的不是这件事。
而这既是薛宝钗心里所想,当然不是虚造,只是书里把事件隐去了而已,虽然不明白写出,却又用一句话把它逗露出来,让我们知道曾发生过这么回事,这叫“不写之写”。
从这句话里,我们获知:薛蟠曾为了秦钟,大闹一场。那么他是和谁闹呢?秦钟乃贾宝玉的密友,薛蟠自然是和贾宝玉大闹了一场。
其中缘由,也不难想知,只要我们一问问贾宝玉秦钟为何交好,二问问薛蟠上学的目的何在。
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是一种清秀娇羞的阴柔之美。
第七回宝玉初见,“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
贾宝玉是为秦钟姿容之美所折服。
而“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秦钟对贾宝玉,既愛其貌美,更羡其富贵。
两人一起上学,“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这里描写就很直接了,两人的亲密关系无疑具有同性恋的成分,最少也是对恋爱关系的模拟。
这是那个时代的风尚,至于健康与否正当与否,本篇暂不讨论。
而薛蟠这个呆霸王,他上学的目的又是什么?“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龙阳之兴”即同性恋,薛蟠赤裸裸地,毫不掩饰地,热衷男风。
那么两个同样呆气十足的公子哥,为个女孩样的秦钟大闹一场,弄得“天翻地覆”,也就不足为奇了。
会是怎么个闹法?可以参看第九回学堂故事,那就是贾宝玉薛蟠一场大战的蓝本,是一次小规模预演。贾薛大战的发生时间,应该就在第九回故事之后不久,冲突的激烈程度与影响却大不相同,以致到第三十四回,薛宝钗还记着呢,留下心理阴影了。
书里绘声绘色地写前一场“小闹”,却隐去后一场“大闹”,避免了笔墨重复,又用薛宝钗心里一句话,让我们可以原原本本推想出来,芹翁巧构,直夺造化。
二、秦钟与柳湘莲是老相识,甚至老相好
秦钟第七回出场,第十六回死去;而柳湘莲第四十七回出场,第六十六回遁世。他俩有机会认识吗?
有。而且,这两人不仅是老相识,甚至是老相好!
这段故事就藏在贾宝玉的一句话里。
第四十七回赖大家大排宴宴,“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在这一段里,我们一则可以看到,贾宝玉和柳湘莲是何等亲密,一见面就拉着避开一屋子客人,俩人说说私房话。
二则可以看到,柳湘莲与秦钟的特殊关系,只怕比贾秦之间,感情更深。贾宝玉只在口头思念,却并不去上坟,只打发小厮茗烟前去,还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只叫从园子里摘十个莲蓬拿去供他,还搪塞道自己活动不自由,花钱也不自由。我们对照他的其他活动,可以知道这全是屁话,没一个字是真的。纵酒狎妓,结交倡优,他有的是空闲,更有的是钱,只是对亡友秦钟,什么都没有。
三则,我们可以进一步推定,贾宝玉、柳湘莲与秦钟这三人之间,是同时间相互交往的,这三人间的纽带,自然是贾宝玉;其中任何一位都知道另外两人的关系,并且完全接受、认可这种关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妙建构呢?
前面我说过贾宝玉和秦钟的关系是怎么回事,那么,柳湘莲和秦钟之间呢?贾宝玉和柳湘莲之间呢?
且看柳湘莲是何等形象:
“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常被误认为优伶,可知亦是俊俏风流一脉;惹得薛蟠垂涎欲滴,更足为佐证。
所以贾宝玉与柳湘莲的关系,以及柳湘莲与秦钟的关系,就如同贾宝玉和秦钟的关系,性质特征是一致的。而薛蟠在这其间,是个完整的见证,前一次为秦钟和贾宝玉大闹一场,后一次因柳湘莲挨了一顿好打;前一次大闹隐去,后一次挨打写出,也正互为表里,可相勘验。
发现这一层,我们就更能理解柳湘莲痛揍薛蟠的心理了: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秦钟。
而贾、柳、秦当时相交游,这三人行又是怎样一段光景,虽略略可以想知,但也不必描述了;既然书里隐去,那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借芹翁一句话:“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三、薛蟠、贾宝玉都是云儿的恩客
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请客,薛蟠、贾宝玉都在,席上“还有许
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在酒宴上,薛蟠和云儿丝毫不掩饰两人的特殊关系:薛蟠没喝两杯,就“拉着云儿的手”;云儿行酒令,说,“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说,“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云儿又说,“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说,“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
但是,容易被忽视的是,贾宝玉和云儿的交情,一点也不比这两人浅。直接说罢,贾宝玉无疑也是云儿的入幕之宾、枕上恩客。
这个秘密是被薛蟠无意间挑破,被云儿有意识暗示出来的。
蒋玉函念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立即“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
薛蟠说的“宝贝”,指的是贾宝玉的丫鬟袭人,第六回里与宝玉初试云雨情,从而与贾宝玉建立特殊关系。但是袭人并没有明确姨娘身份,两人的关系事实上于礼不合,这是贾宝玉的个人隐私啊,薛蟠却当众嚷出来,宝玉不免尴尬。
“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
贾宝玉这个隐私,冯紫英都不知道,而云儿却清清楚楚,你看,贾宝玉还有什么事不和云儿说?
好吧,也有可能是薛蟠告诉她的。但是如果是那样,她就不会“告诉了出来”。云儿说出来,就是在含蓄地炫耀自己和贾宝玉的特殊关系。
不信我们回头看,薛蟠要她唱曲,她唱的是什么: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听听,什么叫“两个冤家”,什么叫“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而且,昨晚我还和他“私订在荼蘼架”?
薛蟠一个大傻子,啥也没听懂,但贾宝玉还能听不懂?所以主动先喝一大海,然后发起酒令。两人这是怀揣着甜蜜的小秘密,当着薛蟠的面互撩呢。一面互撩,一面嘲讽薛蟠:你还傻乎乎呢!你能拿住我们吗?
贾宝玉和云儿的故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这一场酒宴之上,在云儿几句话之后,也就一个大傻子薛蟠不知道了。
你看这个薛蟠,几乎和贾宝玉的所有个人生活都搅和在一起。无论对男性还是对女性的品位,他们都是出奇的一致:秦钟、柳湘莲,他们都喜欢;云儿,他们也都喜欢。而且后来薛蟠一眼瞥见林黛玉,也顿时“酥倒在那里”,一见钟情啊,与贾宝玉如出一辙。
薛蟠才是贾宝玉真正的知音!这二人,看似一野一文,一蠢一灵,一个“皮肤滥淫”,一个“意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其实相互映照,互为表里。这个问题,我另外细谈。
只说这一番错综复杂的情事,芹翁为何隐去不写呢?
四、谜底:消失在《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
大抵是这样的:这些隐去的故事,原本是写了的,在另一本书里——《风月宝鉴》。
一般以为,《风月宝鉴》是《红楼梦》的另一个名字,可能不对。《风月宝鉴》乃是芹翁的前一部作品,诚如书名所言,写的是风月情事,包括异性之间,也包括同性之间。篇幅应该不长。
作家在创作大部头作品时,往往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以前的作品带进去。这基本上是一个规律。在有的作家那里,成了一个“技巧”,如当代某作家,在写长篇时,就几乎把自己以前写的短篇挨个抄一点。
察今可以知古。推想可知,芹翁在写作《红楼梦》时,就把《风月宝鉴》里的很多人物、故事带了进来,如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故事,如贾琏与多姑娘、鲍二家的那些破事,如尤氏姊妹的故事等等。
还有一些材料,人物带进来了,但是故事没有全部用上,隐去了一部分。譬如所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无疑就是源自《风月宝鉴》重头戏,但是带入《红楼梦》,芹翁把这个桥段隐去了,所以秦可卿之死写得含含糊糊。有的砖家言之凿凿,什么被谁看到这一章,劝作者笔下留情,所以就删掉了云云,搞得好像他在场一样。实际上更有可能的真相就是,确实有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么一段,但是并不在《红楼梦》里,而是在《风月宝鉴》里。你看,我这样解释,是不是比他编得圆。
这些材料,虽然隐去了,但是这里那里的关联并没有清理干净,有的地方是作者不想清理,特意留给人看的,所以我们可以在蛛丝马迹里找到线索。
需要强调的是,芹翁写《风月宝鉴》在前,写《红楼梦》在后,前者部分内容被带入后者,这个观点不是我发明的。这肯定是我在哪看到的,出处不去查了。
我想说的是,这四个人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文字底下的隐故事,可以为这个观点补充一些佐证罢。
我还想说的是,芹翁为什么要隐去某些故事。他不是要和读者捉迷藏,《红楼梦》是有个完整的艺术构思的,材料的取舍剪裁,要服从艺术的需要。譬如前面我说过了,写过学堂里一场小闹,就没必要接着再写一场大闹,而且大闹之后,薛蟠贾宝玉如何修补关系,薛姨妈等如何自处,不免横生出许多枝枝蔓蔓来,如果不是作者所需要的,那么干脆隐去好了。
再如贾宝玉和云儿之间的故事,怎么说这也属于治安管理条例打击的范围。而作者无疑对贾宝玉这个人物是有所偏爱的,所以笔下不免做美化,这个故事是他有意隐去的——连贾宝玉和秦钟的细节都隐去了,遑论云儿。但是酒宴之上两人的互动又写得那么津津有味妙趣横生,似又唯恐别人不知。我敢说,这么个情景,绝对是作者自己的人生经验。正所谓,不便明言,但又不吐不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