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峰:谶
谶
张秀峰
我的家乡,那个叫做寺沟门的地方的固守与眷恋,贯穿了爷爷那漫长的一生,并将这一情感毫无保留地给了现如今的父亲。他们每每在深情述说的时候,说不了几句,就要人为地打上主观臆想的那份发自肺腑的感叹——寺沟门啊,那绝对是个宝地!
爷爷、我的父辈们、还有做为我们小一辈人的童年,不管是离家三十多年还是仍然固守原地的人,都与那个叫寺沟门的地方渊源甚深。即便是现在,当我的每每想到“家乡”这一概念的时候,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便是长在硷畔上的那两棵梨树,树阴掩映下的石磨,趷蹴在树下、抽完一锅旱烟就叭叭地磕烟灰然后再装一锅、眯着眼睛享受的爷爷,总是张着嘴、亲热地骂着我们的喜眉笑眼的奶奶,沉思的父亲,在磨道边忙着的母亲……让我至今都还没有弄明白,我究竟是从怀乡情结中完成了爷爷形象的刻划,还是从爷爷的行为来主观感知了家乡的存在呢?
现实而客观地养育过我的寺沟门,是我经久负累后身体暂寄的地方。那些散乱地分布在坡洼上的一孔孔窑洞,成了黄土高原上几近失明的眼。多年的风雨蚀剥,原本齐整的窑面子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苔痕斑驳,无言地诉说着沧桑。好几孔窑洞已经坍塌,尽管外面的门窗还勉强支立,里面已全然没有了窑洞的形状。二爷家的砖面接口窑作为整个小村最亮眼的存在,占据了村子的最高点,一如二奶奶那张扬的个性,豪爽而又亲切。下边两院三孔石窑独自成院,错落而立,成就父亲和三爸一生的辉煌。爷爷家的土窑洞处于整个村落的中央,俨然就是整个小村的中心。
如此弹丸之地,竟是我思想和目光留驻的家园。
请恕我的拙于表达,无法确切详尽的描述这里的一切,这个叫寺沟门的小小村庄,刻上了太多太多的人为主观的色彩。每每需要陈述的时候,爷爷和父亲踽踽而行的背影,穿越于时光隧道,一路承载了过多的艰难与困苦,作为我忆及故乡时一种恒定的感情基调而长久存在。
爷爷是个苦命的人儿,他的一生中似乎就没有过多少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活着的全部意义就都在这劳碌里面。奶奶相对好些,受的苦却也不比爷爷少,然而却也没能真正地享过什么福。奶奶一生共生了九个子女,在那样一个灾荒连年、穷吃少喝的年代,拉扯这么多孩子实属不易。等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原本可以尽享晚年之福的奶奶去遽然离世,给儿女们留下了至今都难以释怀的遗憾。
奶奶走后,爷爷一下子老了不少。他总是会坐在某个地方,长时间地发呆,那个时候,硷畔上的梨树已经被伐倒了,整出一块小小的台地来,由三爸家的猪圈取代了原本属于树站立的地方,每天傍晚,爷爷就坐在那儿的石头上,长久地坐着,不说一句话,眼睛看着通向沟外的路,脸上写满忧伤。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远处怯怯地关注着他,与他一起感受小村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下渐次变得模糊并最终隐没于夜色中的远处的山、近处高高低低的树,和他一同感受那些忧伤缓缓地漫过心田,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心底里释放,直到整个空气里都有了忧伤的气息。
爷爷的九个儿女中,爸爸更多地秉承了奶奶的性情。然而,在吃苦方面绝不逊于爷爷。有好几次,我跟在父亲后面,看着父亲那矮小的背景,蹒跚地步伐,我就想,生活,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其实一笔一画都满是沉重,用来蘸写的,除了血泪,就是汗水,对于穷苦人家尤是如此。
爷爷瘫痪了之后,脾气倒是好了不少。儿孙虽多,却终究难以满堂呈现。由于种种原因,大家总是聚少离多,仅有的几次聚会也没有完全聚齐。交流,就更少了,而我算是与他交流比较多的一个。这也延伸了成了我对故乡的那些印象,在与爷爷的谈话中将已然胶片化的场景一一还原,力求鲜活。
闲谈中,爷爷总是会说起那曾经的过往,那些现在想象不到的苦难与熬煎同在的岁月。他的那些老伙伴,海旺、海明、海宽、海义、李凤祥、……一个人就是一个不老的话题,一个故事就是一段鲜活的历史,说得高兴了就嘿嘿地笑,讲到伤感处便伤心地叹气。那些往事,从幽远的记忆深处一桩桩、一件件地翻捡出来,在爷爷的陈述里一点点地复苏、复活,演绎了普通百姓再平常不过的人情世故。寺沟门、跑马台,那些熟稔的村庄名字,便作了这衍生、演绎故事的舞台。
现如今,爷爷和奶奶均已仙逝,每次想想过去的一切,除了心底那逐渐钝化了的疼痛之外,关于当年的往事,在我的脑海里竟是一点儿也没有褪色,反而经时愈久,愈发地清晰起来。对于过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人生大抵如此,原初的本质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特别是在我最孤独失意的那段日子里,每每绝望难过、茫然失神时,远离我视线的寺沟门总会适时出现,在远处悲悯地关注着我,关注着这个年轻后生的忧伤。慢慢地,我就会安静下来,分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再次提振精神,发足向前。
儿女们的成长,似乎都是朝着父母青春流逝的方向。爷爷曾经不只一次地向我描述过他所想象的死亡的色彩,将他那朴素的世界观用力地表现出来,爷爷并不识字,叙述明显吃力,所以,当他用自己那朴实而不乏诗性的跳荡的语言,将自己主观认定颇具宗教意味的理解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很在意,只是将这单纯地看作了他害怕死亡的一种无谓的诉求而不以为然。所以,每次我假装认真的聆听都让他识破了,这个时候,他虽然不再说话,可那表情,分明有一种凄然。
记得有一次,母亲曾经略带责备地对我说,你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别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母亲对我说,爷爷曾伤心地对父亲说过,自己老了,怕是活不长了,咋谁都见了要躲呢,是不是自己已经露出了死亡的迹象而让人害怕呢。我听了之后默然。我知道,自己无法跟他解释太多,那个时候,他的耳朵已经聋得很厉害,我害怕自己的声音太大,会被他误解为在喊他,可若是声音低了,他又听不见。
现在,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好多年,不是暂时的离别,是永远。
闭了眼,时空转换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曾伴随我童年、少年时光的寺沟门,看爷爷有滋有味地抽他的旱烟,听奶奶那一声高过一声地叫鸡回窝,听二奶奶那唱歌一样拉长声调打招呼的声音,三爸通红的铁匠炉烤热了冰冷的现实又于短暂的温暖之后归于了冰冷……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尽情地展现。
朦胧中,我依稀于幽微的时光中看得分明:个子矮小的父亲大步流星,走得虽不稳健但却坚定向前,母亲、哥、我、妹妹,我们紧跟在他的后面,踏着时光的节奏,延伸后续的故事。
张秀峰,陕西延安人,中学教师,曾先后在《人民日报》《延河》《诗选刊》《散文月刊》等发表作品二百余篇(首)。现为延安市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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