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女婿的秘密
1
纪梅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老纪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她看着门口的红灯，眼神直勾勾的，憋在喉头的那口气半天都没喘匀。
“你别急，爸不会有事的。”吴海岳叫了她好几声，她压根没听到，跟不认识他似的。
“儿子呢？你去接他放学了吗？”
她还是没反应，吴海岳只得给儿子的定位手表上打了个电话，确认孩子已经安全到了家。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出来了，“手术挺成功的，病人已经送进重症监护室了。”
重症监护这几个字一下子打破了纪梅强撑着的力场，她瘫软在墙边。几年前，她刚刚失去了她妈，如今，老纪也要急着扔下她了吗？
吴海岳办好了手续，又去咨询了医生。老纪是脑中风引起的脑干栓塞，好在送得及时，如果六个小时后能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纪梅已经从那股劲里缓过来了，她让吴海岳先回家，明天早上送儿子上学。她自己守在医院里，以备她爸随时醒过来。她又叫了跑腿，买了一些必备用品。
吴海岳眼看着她恢复了理智冷静，心里有点失落，她刚才失魂落魄很依赖他的样子，看着更舒服一点。
半个月后，老纪出了院。他全身不能动弹，语言和记忆功能也都受了损，这让他脾气很暴躁，发作起来时会伸手打人。
纪梅从家政公司找了好几个护工，都被她爸给打走了，没人愿意再来了。她又咨询了几家托养中心，人家一听是这样的情况，也都不收。
家里必须留个人，全职护理老纪。
可纪梅刚升了职，她爸住院那段时间，领导已经特批给她不少假了，如果还不能回到岗位，她这职位就很难保住了。她不能丢了它，她还得靠它养活她爸和儿子呢。
纪梅蜷缩在沙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上。
吴海岳对她说，“还有我呢，你放心去上班，我在家照顾爸。反正我的工作已经辞了，我就等爸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走。”
纪梅没抬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把多日来压抑的情绪，狠狠哭了出来。
2
如果不是老纪突发这场病，吴海岳那天该和纪梅去办离婚手续的，然后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这里是纪梅的家乡，十年前，吴海岳为了追随爱情，才来到这座小城。
他和纪梅在大学里相爱，商量好一起考研究生。就在备考最紧张的时候，纪梅她妈生了重病。纪梅是家里的独生女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弃了考研，放弃了和吴海岳的爱情，回了老家的小城。
临走前，她逼吴海岳发誓，要他继续努力考研，带着她的那份理想，奔向更广阔的前程。吴海岳答应了她，自己留下来考研，送她回了老家。
毕业后，吴海岳就来找她了，他说自己发挥得很差，反正也没考上，还不如来这里和她一起发展。纪梅不想让他为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他却很坚定，“要是没有你，再广阔的前程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吴海岳就这样留了下来，和她一起照顾生病的妈妈。他们出入小区时，总会听到邻居大妈们在身后念叨。“上门女婿”之类的字眼，刺痛了纪梅，她走上前去辩解，吴海岳却一把拽住了她，笑眯眯地跟那些人打招呼，“是啊，大妈，我就是纪家的上门女婿，以后有提个油扛个面什么的力气活，尽管找我。”
纪梅也是后来才知道，吴海岳其实考得很好，他是放弃了已经过线的考研成绩来奔赴她的。这份感情沉甸甸的，让她很踏实，又内疚，她得加倍地对他好，才能不辜负他的义无反顾。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海阔天空。很快，现实就在他们面前裸露出本来的面目。
吴海岳学的专业在这个小城里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他只能先找了家私企做着。那公司虽小，人际关系却复杂，又是夫妻店式的管理，新政策今天下了明天又变了，让人无所适从。他辛辛苦苦熬了一年，到头来还只是个普通员工，晋升加薪遥遥无期，更别说什么发展前景了。
毕业几年后的同学聚会，吴海岳的同学们有的出了国，有的研究生毕业进了高校，他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听着别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专业前景或是融资上市，他什么话也插不进去。他能说些什么呢？他现在专业都荒废了，最擅长的是做饭，打扫卫生，在公司里冷眼看小帮派的内耗和扯皮。
这种感觉，很快就打垮了吴海岳。
3
吴海岳学会了适应生活，工作上要想不伤心，就得学会划水摸鱼。有人升职加薪，再也不会激起他的斗志，无非是老板家的裙带关系罢了。他一个外地人，没依没靠没关系的，再怎么挣也挣不过命，罢了罢了。这样一想，他就一通百通了，心里再也不用绞着那股劲难受了。
他这边郁郁不得志，偏偏纪梅的工作顺风顺水，开始他还能替她高兴，毕竟是两口子，不管谁升职加薪都是好事。可纪梅的职位升了，工资涨了，工作节奏也明显加速，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孩子不管，家务不做，就连嗓门也顺带大了起来。
他觉得，纪梅这脾气是冲着他来的，她嫌他了。他开始针锋相对地跟她算账，到底谁为这个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孩子六岁了，上不了重点学区的小学，纪梅急得焦头烂额，他帮不上忙，却会趁机揶揄她，“我这个外地人没本事，你这当了领导的本地人也找不到人脉吗？”
纪梅一忍再忍，因为她对他始终有亏欠感。吴海岳却变本加厉，从原来的阳光少年变成了说话刻薄、阴阳怪气的中年人。
吴海岳每天机械地活着，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就连夫妻俩在床上最能交流身心的运动，他也兴致全无。即便她主动示好，他也心不在焉。她一度对照着那个测试抑郁症的表格反复比照，到底是吴海岳抑郁了？还是自己抑郁了？
她想贴心贴肺地跟他聊聊，“我很感激你当年为了我，丢下了自己的前程，来帮我照顾我妈，我妈走的时候很安心，因为有你在。我知道是我家拖累了你，如果你真觉得咱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拦你。你想走就走吧，我会带着孩子好好过的。”
吴海岳用被伤透了的眼神盯着她，“我已经被耽误了十年最好的青春了，现在这个年纪了，估计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你现在嫌弃我了？是，我没本事没能力，自从来到你家，我就像被下了咒，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归根结底，他还是把所有的帐都算在了这件事上。纪梅再也忍不住了，“你拍着良心说，是不是我逼你来的？我是不是跟你分了手，就为了让你好好考研？是，最后你还是来了，我很感激的，也从来不想让别人认为你是个上门女婿。可你呢？表面上不在乎，其实每一件不如意的事，你都算到了这个头上。你想过没有？就算你当年读了研究生，就一定能成功？就凭你后来的那些表现，我看未必！真正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能把日子过好！没本事也没关系，承认这个很难吗？我最看不上这种又没本事还要到处甩锅的人！”
他们吵急了眼，都朝着对方的软肋尽情插刀子。说出离婚的时候，他俩同时松了一口气。
十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演变成了一地鸡毛。两个那么相爱的人走到了互相伤害这一步，没有狗血的出轨，没有催泪的绝症，只有琐碎的日常，怨怼，疲乏，不安，这些足够终结一场婚姻了。
就在这个当口，老纪出事了。
纪梅万万没想到，吴海岳能主动提出留下来。不管是他本性善良，还是他顾念旧情，他这个决定像当年一样，让她心里暖暖的，充满了安全感。
但她并不知道，吴海岳留下来，是因为一个秘密。
4
老纪突发脑中风，跟吴海岳有关。
那天，吴海岳先去公司辞了职，然后回家写离婚协议，这个家里的东西他什么也没要，只拿了当年来时的那只行李箱，装了些换洗衣物。他看着这个家，一阵心酸，十年了，他终于失去了它。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老纪买了些羊排，想给闺女家放进冰箱里。他一开门，看到吴海岳在家收拾东西，就以为他是要出差。吴海岳跟他说了实情，他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
纪梅她爸急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有担当，就想这么扔下小梅娘儿俩？”他想扑过来抢吴海岳的行李箱，因为情绪激动加上脚下一滑，头摔在地上，人事不省。吴海岳吓坏了，赶紧打了急救电话，把他送去了医院。
老纪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出院后的情况很不乐观，纪梅一个人根本搞不定，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即便是老纪再也无法说出当时的真相，吴海岳心里有愧，也没办法一走了之。
所以，他选择留了下来，他想至少照顾到老纪基本恢复了，那样他心里的负罪感还能轻一点。
照顾病人是一件非常磨人的工作，尤其是像老纪这样的病人，都快要把吴海岳整崩溃了。所以，纪梅尽量早回家，抢着清洗她爸尿湿了的那些床单、衣物，想让吴海岳多歇口气。
那天，纪梅回到家，正要进她爸那屋看看，就听到吴海岳在里面喊，“你先别进来！”她只好先退了出去。半小时后，吴海才满头大汗的出来，手里拿着半盆脏水。原来，老纪又便秘了，刚才正拉不出来憋得难受，最后是吴海岳用手帮他抠出来的。
纪梅跟进了洗手间，吴海岳正把手放在水管下，一遍遍地搓洗着，不时还抬起来闻一下。她眼睛里一热，上前搂住他的腰，把脸搁在他后背上。
吴海岳没推开她，享受着他们之间久违的亲昵。
5
经过半个月的磨合，吴海岳的护理技巧慢慢娴熟。他定好了时间表，每天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他的心态也比过去好多了，早上喂老纪吃完饭，擦洗干净后，推着他出门遛弯晒太阳，还能顺便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菜，回来做个养生餐。
老纪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过，中风病人必须坚持做按摩康复。这按摩有点累人，全套动作下来，吴海岳一个大男人也是手臂酸疼，汗流浃背。
儿子觉得好玩，也跑来凑热闹。吴海岳就教儿子给外公搓手脚，还告诉他，外公小时候非常疼他，他要学会感恩回报。儿子的小手搓着搓着，就抠到了外公的痒痒肉。老纪直往后躲，大小三个男人在屋里嘿嘿哈哈地笑起来。
纪梅在外面听红了眼圈，家里很久没有这么温馨的氛围了。
老纪现在手脚都能动了，还能借助外力走上几步。吴海岳的努力见到了效果，心里特有成就感。他告诉纪梅，“爸很快就能自己走路了”。纪梅怕他太累了，跟他商量着，要不自己再请一段时间的假。
他打断了她，“你没看见我已经是个熟练工了吗，你别请假了，好好赚钱，家里的三个大男人都需要你养呢。”
晚上，老纪睡着了。吴海岳从屋里出来，看到纪梅还在电脑前忙着。家里没有书房，她就在客厅的一个角落，挤了个电脑桌，屏幕上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
他让她去休息，她揉了揉眼睛，“你先睡吧，等我做完这些就睡。”她现在手底下管的人多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呢，做事更是马虎不得。
看着这个场景，吴海岳有点感慨，这些年，他总感觉自己怀才不遇，没有施展的舞台，是因为这个小地方的狭隘。其实，他从来没有为他的工作像纪梅这样付出过。
他把所有委屈、不甘、不得志，都归结为当初的牺牲，是因为那是最容易的借口。他渐渐忘了，当初他放弃了读研来追随纪梅，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在那个时刻心甘情愿、深思熟虑的结果。
是他心里的牺牲感，击垮了自己，压垮了婚姻。
6
老纪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拄着拐走路了。每天，他兴致勃勃地到孙子的学校门口，接他放学。
吴海岳似乎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但他又不想走了，在家照顾老纪的这些日子，他想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不敢要求留下来，他还藏着那个秘密，如果纪梅知道了，恐怕会要了他的狗命。
他试探纪梅，有时间的话就去把手续办了，他也该走了。
纪梅主动开口挽留了他，“你要是愿意的话就留下来，这个家离不开你。”
他有点难以启齿，“有件事，我没跟你说，爸的脑中风是因为……”说出这个秘密，他才能搬掉压在心里许久的石头。
她打断了他，“爸都跟我说过了，他说不怪你，是他自己太急了。”之前不管他有多少让她失望的地方，在这段时间里，她看到了他的担当，愿意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这时，儿子搀着外公进了门，“爸，妈，我饿了，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吴海岳拉着纪梅进了厨房，做儿子最喜欢的香酥鸡翅。
搞垮婚姻的，从来就不是最初的义无反顾。
选择并没有对错，重要的是你选择之后，能不能接受并承担后果，平心静气地面对内心的每一次波澜。
即便是走了另外一条路，结局也会是一样。你选择做什么样的人，生命就会向你展示什么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