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同一个男人离了两次婚
1
京沈高速大拥堵，高篙前面的车纹丝儿不动，后面的车喇叭一直叭叭响，听那节奏像骂人，高篙忍无可忍，探出头去怒吼：“别人不动我怎么动？你摁喇叭有屁用？有能耐就飞过去！”
泼者无敌，后车那厮终于安静了。
高篙深呼吸，调整状态，让助理下车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三五分钟后，小助理叉着腰跑回来，哑着嗓子说：“老大，前面连环追尾，估计还得半小时。”
高篙将车熄火，百无聊赖，拿出手机刷朋友圈，微信的彩色小圈圈转啊转，砰一下弹出圈内最新动态，赵勉的旅行照被顶到最前面。
巍巍高山，潺潺流水，落落野花，幽深密林。赵勉骑着高头大马，徜徉其中，那股闲适惬意，饶是最厚实的钢化手机膜都挡不住，迎面扑来。
高篙狠狠戳了个赞，忿忿地想：老娘忙成这副熊样儿，你倒是潇洒滋润，但凡有点共情力，发圈之前能不能先把我屏蔽了？
原本，高篙这次要和赵勉一起去额尔古纳，共同庆祝两人复婚成功。结果，出发前接到北京一场食品展会的参展邀请。
这场展会在业内挺有知名度，高篙以前想去参展，人主办方嫌她庙小不够格，都没给展位。她现在想做女强人，一心要把事业做大，这样招揽客户的机会当然不舍得错过，于是夫妻俩只好分道扬镳，她去干活，赵勉去玩耍。
高篙靠在车座上眯着休息，约莫半小时后，堵成一长串的车辆开始松动，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放下杂念一脚油门，带着她那颗积极向上的心，奔向事业和前程。
参展在计划之外，加之临近小长假，高篙订不到火车票和机票，所以自驾过来，这样就带不了太多员工，许多杂活儿她这个老板得亲自上手，忙得团团转。
中午，小助理去服务中心领盒饭，高篙忙着登记客户和订单信息，一直到盒饭凉透了才想起来吃。
夹生的米饭，油腻腻的肉段茄子，半生不熟的炝拌土豆丝，还有几块腥气冲鼻的红烧鸡块，高篙吃得直反胃。她拿出手机刷朋友圈，也是巧了，又刷到赵勉晒的照片，他刚吃了全羊宴和炒酸奶，那盘加了美食滤镜的大羊排，让她馋到怀疑人生。
高篙忽然没了胃口，撂下筷子，迷茫排山倒海。
她饿着，赵勉吃撑了；她累着，赵勉闲出屁；她焦灼着，赵勉美滋滋。
那种堵心的感觉怎么说呢？两人虽然再次成为夫妻，却还是没有成为栓到一根绳儿上的蚂蚱。既没有同呼吸，也没有共命运，唯一共有的是家里的财产。
2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高篙过得不是这种日子。
从前的高篙，为人非常佛系。她家里条件一直不错，从小到大在四个隔代老人和爸妈的宠爱下长大，身边的朋友很多，工作稳定清闲，没有经过磨难，像个命运的宠儿。
最让人羡慕的是，她在合适的年龄，与自己的竹马结婚了，那人就是赵勉。
他和赵勉同住一个厂区大院儿，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也在同一座城市，一直以好朋友的关系相处，毕业后在亲友的撮合下成为恋人，两年后步入婚姻殿堂。
一开始，两人过得还算甜蜜，但不出半年，高篙对这段婚姻慢慢生出许多怨念，原因是赵勉太忙。
他那时和两个发小一起开了家设计培训公司，对外接业务，对内收学员，规模越来越大的时候，忙得不分昼夜。
赵勉觉得成了家，就应一心扑在事业上，可那时，高篙的腻歪劲儿还没过，她很依赖赵勉。她希望自己生病的时候，赵勉能陪在身边照顾；希望节假日的时候，赵勉能带自己出去玩儿；希望周末的时候，两人能约个会、看场电影。
但赵勉没有时间做这些事。他要和客户谈设计方案，要给学员授课，要帮结业的学员联系工作。两人因为这个，吵了很多次。真正让他们产生裂痕的，是高篙想要早点生个孩子，但赵勉不愿意。
高篙问他：“你是不是越来越有钱，怕孩子绊住你？”
赵勉当时在设计一本书的封面，被编辑否了四个版本，快要烦躁死了，头脑一热，怼道：“高篙你怎么这么无聊？成天想用孩子拴住老公？你怎么变成这样？”
赵勉难以想象，一个越来越成功的男人，对一个性格不独立、心思敏感的女人吼出这样的话，杀伤力有多大。
这种赤裸裸的嫌弃，纵贯古今，高篙也喝过强调自我的鸡汤，只是从不认为自己是糟糠。而赵勉的态度，让她明白自己没资格例外，于是所有安全感不可逆地消亡。
半月后，高篙因阑尾炎手术住院，赵勉只露了一面就去出差，人在病中本就脆弱，高篙那时还很娇气，这事儿击溃了她最后的坚持，她决定趁着没孩子的时候，早离早解脱。
3
婚姻破裂让赵勉成了再无后顾之忧的拼命三郎，让高篙陷入无着无落的迷茫。
她原本可以继续按照以前的轨迹生活，每天上上班，下班了出去玩一玩，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但她只要一想起赵勉，总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过。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能够吸引她步入婚姻的，一定不会是碌碌无为的男人。而如果她不改变自己，那么以后即便再次结婚，她仍会因为空虚而害怕寂寞，会纠缠，会无理取闹，会被另一个男人同样吼出碾压自尊的话。
高篙决定改变自己。也是她命好，赶上了好时候。高篙有个远房叔叔经营一家品牌食品厂，广招各地代理，手把手教创业，高篙手里刚好有点闲钱，就去和这个叔叔谈下了这座城市的代理权。
她开始决定创业也是因为堵着一口气，等到头脑一热真把钱投进去，很多事变得身不由己，害怕、迷茫、后悔都没用，压力逼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租房子、招聘、出去扫店铺货，高篙完全就是硬着头皮来，不会也得会。
叔叔关照她，还派个人帮忙，熬过鸡飞狗跳的前三个月，高篙发现自己没愁死，肉眼可见变得强大了。
然后，她有了一个小公司，手底下有十多个员工，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先欠了一两万的成本，真金白银哗哗地淌，高篙连描眉画眼都顾不上，何谈伤春悲秋，恨不得一天24小时带着业务出去跑客户捞钱。
在这期间，赵勉提供了不少帮助。两人打小就认识，牵绊不是只有婚姻关系。为了照顾高篙生意，赵勉的培训学校每次发福利，都团购高篙家的产品。赵勉还大力向朋友推荐。高篙公司的海报、网店界面都是赵勉设计的，一分钱没收。
经历创业的高篙，变得更加成熟，同时也理解了赵勉过去的忙碌。没有人愿意操心受累，谁不想要安逸过活，实在是站在那个位置，没有退路。
在频繁的接触中，两人感情慢慢回温，就在这关口，赵勉出事了。
那日，高篙去拜访客户，正好路过赵勉办公的写字楼，就想上去打个招呼，顺便约顿感谢饭。
她当时在大堂等电梯，电梯门开的时候，冲出一群人，高篙仔细看了眼，发现了赵勉，他双目紧闭，嘴角有血，伏在一人背上，被众人围着。
高篙吓得叫了一嗓子，忙慌慌跟着众人一起跑。医院就在写字楼西侧五百米的地方，跑过这短短五百米，高篙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还是爱赵勉的，否则此刻她不会那么害怕、那么心疼。
他们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基础，没有背叛，他们离婚只是因为太年轻、太任性又不懂珍惜。就像一株幼苗，一直被和风细雨滋润着，某天忽然遭遇了疾风骤雨的凌厉，那时它还没长成大树，轻易就被折断。
4
赵勉急性胃出血，很严重，抢救及时才挽回一条命。
住院期间，高篙挤出时间天天来医院照顾赵勉。赵勉出院后，两人在亲友的祝福中复婚，破镜重圆。
在鬼门关外溜达一圈的赵勉，似乎参透生死，完全变了个人。
康复后，他离开了和发小创办的设计学校，留下股份，但不再任职，通过客户关系找了份稳定的工作，过上了朝九晚五、假日法定的生活。
用赵勉自己的话说：“我死过一回了，惜命。”
然后，他闲着无事，策划了那趟额尔古纳之旅。
两人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高篙就念叨要去额尔古纳，她想看白桦林。
那日，赵勉订车票、做攻略，一直和高篙念叨去吃什么、玩什么，高篙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忙着看公司群，忙着接客户电话。
赵勉在一旁帮忙，笑嘻嘻地问：“高篙同学，我考考你哈，你知道额尔古纳都有什么树吗？”
高篙左耳听业务员发语音说结款不顺利的事，右耳漏进了赵勉的调情，她其实没什么心思回应，又不想破坏气氛，迷迷糊糊地应付：“你说都有啥？我不知道诶。”
“有兴安落叶松、樟子松、白桦……”
业务员突然把电话打进来，切断赵勉的话，高篙瞬间接通，吼道：“他们家经理还在人间喘气吗？回回找他签字都找不到！我告诉你，你就在那耗着！妈的，跟我玩这套！”
挂了电话，高篙缓了口气温柔地问：“你说还有什么树呀？”
赵勉重新扯出一个笑，接着说：“还有黑桦、山杨，你听说过黑桦吗？我还是第……”
电话又响了！高篙这次满脸堆笑接听：“赵总……哎，对呀，我一直就想去……真的啊！太感谢你啦！”
电话挂断，高篙搂住赵勉的肩膀，说：“老公，你自己去看黑桦吧，我得去北京参展，不能陪你了，不好意思哈！”
赵勉有点不高兴：“白费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
结果呢，说“自己去没意思”的赵勉，玩得特别嗨，都要刷屏了。
明明是自己决定不去的，但高篙说不明白，看到那些照片，心里为什么那么不爽。
5
高篙从北京参展回来，赵勉也回家了，带了一堆纪念品，其中有三顶蒙古帽，高篙在和业务员聊微信的时候，赵勉把一个帽子扣到她头上。
她挂了电话，指着赵勉手上那顶小帽子，问：“这个给谁买的，这么小。”
赵勉坏笑：“给咱闺女买的。”
高篙瞪他：“哪来的闺女？”
赵勉笑得更坏，搂过来：“今晚儿造一个呗。”
电话又响了，高篙一把推开赵勉，白了一眼：“滚蛋，我忙着呢，没空儿。”
高篙以为这话说说就过去了，没想到，赵勉联合了双方老人一起催生。
那是高篙婆婆六十六大寿，两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高篙这个儿媳妇吃到一半不见人影。她去洗手间的时候遇到了一家超市的店长，那家店销量特别好，她颠颠儿跑去给人家敬酒，还帮人结账，等忙活完再回包厢，蛋糕上的蜡烛都吹了，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赵勉说：“我知道你忙，但你能不能暂时把公司的事情放一放，不差这一会儿。”
高篙有些不好意思，婆婆见状赶紧岔开话题，一竿子支到创造下一代的话题上：“之前赵勉忙，现在高篙忙，你俩也该统一一下，商量商量，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赵勉盯高篙，高篙吃蛋糕。
公公笑呵呵地说：“生下来就行，你俩去忙，孩子我们四个老家伙带。”
高篙也不想再应付，认真地说：“暂时还不行，现在我这个小破公司还在震荡期，我得……”
电话又响了！高篙笑着跟对方寒暄，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往外走，就这么越走越远，出了包厢，蹭到楼下，挂断电话往回走路过饭店点菜台的时候，忽然想跟经理推荐自家的速冻食品，于是又跟经理聊了一会儿，还留了名片，等她最后返回包厢时，家里人都走了。
她自己亲妈亲爸都没留下。
6
高篙到家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打开灯，看到赵勉正坐在沙发上，脖子后仰，一脸严肃。
他看到高篙，用下巴示意：“过来，咱俩谈谈，你把手机关了。”
“不能关，你说吧。”
赵勉笑了笑：“以前我这么忙的时候，你成天怨我，最后连婚都离了；现在咱俩好不容易复合了，我也想开决定好好过日子，结果你忙得不着家。”
高篙说：“你怨我。”
赵勉摇头：“我没怨你。高篙，我也是从这个状态过来的，我理解你。我不光理解你现在的身不由己，我还能理解你从前的心慌。我红红火火的时候，其实有点烦你整天缠着我念叨鸡毛蒜皮。那么等你以后成了女企业家，你会不会嫌我就知道生孩子没格局呢？”
高篙被问住，无言以对，心里慢慢升腾浓浓的哀伤。她觉得这个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以后双方稀里糊涂地各自将就一下，把这日子凑合过下去，可是，赵勉非要问个明白。
“咱俩以后到底怎么过？如果就是这个状态，那之前因为什么过不下去，现在还是一样。”
高篙想了想，眼角湿了。
两段婚姻，同一对人，逆转的境遇，这使得他们两个能够完全共情，了解对方的难处。她愿意站在赵勉的角度着想，赵勉也能站在她的角度着想，听起来多么契合，多么温馨啊！
可是，从始至终，他们都站在两个不同的角度，他们想要的理解和认同，一直都在相互抵消着。他们想要的圆满，必定要对方做出牺牲，必定会强人所难。
高篙哭着说：“咱俩当初确实不该复婚，白折腾一趟。”
赵勉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没事儿，高篙，咱俩没仇没恨，就是一直都没过到一个频道上。你当初想稳定的时候没有拖我上岸，我现在也不能因为自己想稳定就拖你上岸，那忒缺德。我也创业过，谁的心血不是心血呢，你能变得更好。”
高篙点点头，她确实可以更好，她以前不相信，觉得自己就是个靠男人混日子的货，可熬过最难的那些时光，她有了自信，不想在大好年华选择柴米油盐了。
几日后，重圆的破镜沿着上次的裂痕再次破裂。高篙也信了那句话，分了就别合，因为迟早还得分，理由都是同一个。
两人友好地吃了顿散伙饭，高篙关了手机，给彼此留下最后一段安静相处的时光，而后他们就要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
历经千帆，他们终于发现了真实的自己，确定了真正想要的生活。婚姻这个东西，有人愿意勾一勺芡糊糊着过，有人就想透透澈澈，不分贵贱对错。但能在两段婚姻中各自成长、彼此成全，如此擦肩而过的遗憾，并不是最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