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父亲往事(一)
我喜欢历史,就也一直挺想了解一下家里的故往。曾经有位同姓者,把这个姓的三代五世都能回溯起来,还一趟趟回老家寻根。我大舅舅也有点这个癖好。如此无他,家族的归属感、骄傲感起码就自然而起。我倒谈不上归属感,但依旧有点好奇自家祖上的故事。
我父亲和我本来不会姓现在这个姓,我爷爷是上门女婿(就现在特别火的题材“赘婿”),他本姓许。我们都随奶奶的姓。
奶奶家里可以招上门女婿,自然起初家境尚可,但不算大户人家。她父亲在外轮上工作,只有她一个正房女儿,领养一个儿子,终归外边人,心疼女儿就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爷爷在上海一家纺织厂里任高级职员,婚后一直生活在上海。抗日战争爆发,小夫妻逃难去香港,轮船失事,夫妻分散,奶奶独自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无锡,靠几亩薄田和房租为生。直到几年以后爷爷不知怎地摸了回来,一家重新团聚。我父亲和他最大一个弟弟的年纪差了八岁之多,就为这个缘故。
奶奶闺名慕琴,在那个年代看着很雅气,如今看来很古典。她上过学,会英文,看小说,对当时的好莱坞影星交际时尚了然于心,一生不曾出家门(指做工)。样子也很闺秀,从不高声说话,甚至不怎么见大笑。
先前家里有存书,父亲小时候看的书都是奶奶给他的,他又给我看。《三门街后传》,讲楚云女扮男装建功立业;还有一本抗日战争的,记得也和“三”有关,但已想不起书名。我一点点大的时候,倒先看了一堆老书,二年级的时候,外面白茫茫的雨帘,我在门里坐一张矮板凳,一页页翻《家·春·秋》,所有一切都带着湿意,雨声渐渐漫进了心里,一个丫头痛哭跑过后园深井,后来看到巴金自述,他讲他也是写到那女孩跑过那口井,方决定了她的归宿(跳井自杀)。
我的印象里奶奶身体很差,事实上也很差,太多的生养损害了健康,经常咯血,那时候家里的老房子——并没有乡下那种老屋来得大,但总归后面走到前面,有那么两三进的,她往往走一遍就要扶门歇息了。我小学里每天中午到奶奶家吃饭,对她这个印象很深,她似乎总在看着外边,总在等什么人似的,或许在等,或许不在等。
她性情天生很冷淡,不擅表达。她养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第三代每家哪怕就生一个也可想而知这队列挺庞大的,她叫谁都连名带姓。所以我们家里都没有小名的,我爷爷就乱叫一气,比如我爸叫“二倌”“二囝”,我也是老二,他就叫我“拉虎”,至今不知道这俩字咋写,说是老二的代称,且挺好的代称【我疑心是“拉糊”,“拉垮”的意思,因为老二向来挺拉垮的】。因为没小名,爸妈喜欢煞了我也不过叫个“女儿”,到了外婆那里她叫干脆胡叫了,囡囡啦,妹妹啦,后来以“妹妹”为主,因为她叫的“囡囡”有点太多,患阿尔茨海默症以后见七十岁的都叫“囡囡”,真庆幸早早被她叫成“妹妹”。——然而她管我表外甥叫“弟弟”。
两边大人差异那么明显,到我就尴尬的很了。我瞧着似乎有点象外婆,老大不小还专爱往亲近的人身上猴,和人亲昵无比。但是,我事实上不太容易和任何人熟悉,最典型的,不喜欢叫人的名字,和人关系再近,都连名带姓称呼人家【比方说李阿三,人家熟了叫“阿三”,我再熟也管人家叫“李阿三”】。我写小说当然以言情为主,一般行文熟悉以后总弃姓认名的,我是不行的,写一个人再多都连名带姓的形容,有一阵为了赶时髦把姓去掉了,过几年越看越难受,一个个再添回来。所以写人物对话也头痛,实在不行给了每人一个小名,这样比直接叫人家两字名的感觉奇异地要好多了。
所以我算“混血”,姐姐就完全继承了奶奶的性格,她个性也比较冷淡,不会和人亲近,更不会表达亲近,连名带姓的叫人。奶奶和姐姐也最好,因为我家有我这么个病号,疲于奔命,顾不上照顾大女儿了,就把姐姐往奶奶那边一送。本来大孙女在孩子众多的祖父母看来就有点不一样的意义,这样在一起之后就更加亲密了,差不多当成小女儿来养。等到姐姐长大、奶奶年纪老,那些年子女各自分家很少再有回去的,有几年她们几乎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