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高空飘挂红裤绳(上部)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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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高空飘挂红裤绳(上部)

张行健

劳大勤双手杵着震动棒,把碎石子、沙子和水泥搅拌成的混凝土加固在搭好框架的柱子里。

“嗡嗡嗡……呼呼呼……”

震动棒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摁开关,只要双手紧紧地攥着,圆形柱头如同一只执着的铁老鼠,突突突突便朝混凝土的缝隙里可劲地钻,可劲地挤,可劲地压。

作为撑棒人的劳大勤要圆睁了一对眼窝,察看混凝土的高低虚实,杵实了,杵平了,杵得均称了,才能完成一杵的任务。

当小工们把搅拌好的混凝土用车兜进木头框架之后,劳大勤就打开震动棒的开关,杵头、杵身剧烈地震动着,杵头要靠震动的力量,要把这些泥浆样的混凝土一点一点填进框架内的几根钢筋的缝隙里。钢筋是水泥柱子的“筋骨”,而水泥柱子又是整个墙体和楼房的“筋骨”。框架结构的结实和牢靠,就在这一根根一条条竖着的柱子和横着的大梁上体现哩。建筑工劳大勤自然明白这个理儿。他掌控着震动棒,他就是制造这些“筋骨”的人哩!要把这些“筋骨”夯得严实,杵得结实,就要他尽心尽力地完成每一杵的震动和劳作。

劳大勤把从兜车兜进框架后的水泥泥浆震动结实震动均称,这个过程为一杵,通常情况是把一兜车水泥杵平整后,震动棒暂时关一下,让散发一些些热量,有时候兜车赶得很紧,上一杵还没利索呢,这一车又兜进来,震动棒就得连续震动。劳大勤能感觉到杵头杵身的发热发烫,杵头挤压石子和泥浆时,也把一股股呛人的白气蒸腾开来。

建筑工地上充满了各种声音,有的属于噪音,有的不是。钢筋钢板不时的碰撞声,叮叮当当的,在高空里响着,传出去被远处的高楼挡一下居然还有回声,显出很悠远的样子。大多的声音是噪音了,电锯锯木板的声音尖利、刺耳,让人听了心尖都难受;电焊枪焊接钢管儿的嗞嗞啦啦声也绝不动听,随着鬼火一般幽蓝色电光的闪烁,许多细碎的钢屑铁花们可怕地朝四周飞溅,噼噼啪啪溅落冰雹一般。劳大勤是见不得那种电光的,一闪一闪的电光如一把不怀好意的刀子,在切割他的眼,同电光一起飞溅的声音,每每把他的双耳也刺激得生疼生疼……搅拌水泥的声音生硬、嘈杂,那些有棱角的碎石子自然也有个性,不愿意和沙灰们混为一体,专横的搅拌机便借了电力肆无忌惮地搅拌滚动,硬是把互不相干的东西搅和在一起了……那声音让人听了,感觉害怕、恐惧、心慌意乱;再就是他劳大勤操纵的这根震动棒了,它曾被工友们称为要命棒,咋要命呀?还不是它的噪音么,这东西只要响起来,让人头疼脑胀、心跳加速、眼冒金星,身出虚汗。真个儿能要了人的老命和小命的。

劳大勤就是这噪音的操纵者和制造者,耳朵早就被它打磨出三寸厚的茧子。噪音算什么呀,难以承受的是震动时水泥点子的激溅。生硬的杵头一旦接触刚搅拌好的混凝土,便生发出怪异的叫嚣,便将稀泥点子或小碎的石子溅向四周,他们的裤腿上、胸脯上、脑袋上雨点般被袭来无数的泥点,溅进眼窝里,浸蚀得酸痛难受。一晌干下来,白脸成了大花脸,头发被汗水和水泥点子搅和在一起,整个人也成了一尊会动弹的水泥人了;还有,是震动棒的力量,那可叫个剧烈呐,刚开始干的那一个月里,时时感到手臂的发麻和虎口的疼痛,一天下来,虎口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又被水泥沫子给糊住,糊住又裂开,洇出殷红的血印子。后来,两只大手适应了这日复一日的震动,变得结实粗糙起来,如同他的两只大耳朵适应了每时每刻的噪音一样,早就麻木了。

“得儿——”;

“得儿——”;

忽地,在交汇着的巨大噪音的热流里,他迟钝的双耳还是捕捉到了让他敏感的“得儿——得儿——”声,那声音微妙得几乎没有,在这高空里作业,那声音像忙碌工人的一个闲屁一样不会被人留意。

劳大勤却留意了,清晰地拾进了他的耳朵,那是裤子后面的衣袋里,那一枚手机发出的声音,不是电话是短信的提醒。

劳大勤的手机只有两个用处,一是通话,二是接收和发送短信,很简单。他的电话少,短信也少,电话一般都是在家种庄稼的女人打来的,短信大多是上了中学的女儿发来的,也有少量是读大学的弟弟劳小勤发来的,在老家的老母不会发短信,实在有紧事了才会给他打电话……那么,方才这得儿——得儿——的短信,不是闺女燕儿发的,便是弟弟劳小勤发来的了……哎,也不一定呢,许多次他在劳作间隙里,匆忙地却也期待地打开手机时,见里面只是让他购房购车的广告或是说他的手机号获了什么大奖要他事先汇过去多少钱手续费的诓人信息……

每这时,劳大勤都会愤愤然吐一口浓痰,粗糙的手指狠狠摁戳几下,删去烦人的垃圾信息。

这会儿,空中起风了,倏然而起的大风把高高在上的脚手架和银灰色防护网吹打得晃荡起来。

劳大勤下意识地抓紧了眼前的钢筋。

他站在二十一楼的脚手架上,在杵实浇筑着的混凝土。这里距地面七十多米还是八十米呢?劳大勤说不清楚,他轻易不敢朝脚下看,他原本是有恐高症的。

进工程队那年,工头看好劳大勤结实的体格和老实的性情。他属于腼腆的那种性子,生人问他两句话,吭吃吭吃回答着,一张厚实的脸子居然就发红了。

狗日的呢,大男人家羞脸子货,留下吧!

包工头盯着劳大勤狠看了一阵,目光如电钻,嘴里骂着,心里却荡来一片喜兴。

劳大勤有恐高症,不敢登上高高的脚手架。

他说,儿时,小伙伴们淘气闹害,上树摘桃偷杏,翻墙爬厦揭瓦,在树上或在房脊上,他吓得两腿直抖,眊一眼下面,脑袋也发晕,小脸儿也泛白;后来,年龄大了,帮邻里筑墙盖房,他尽量干地面的活计,搬砖运石、拉土滤瓦、和泥拌灰、套梁扛橡, 在地面干活,再苦再累他都觉得踏实、稳当;也有上到房梁干活的时候,起初,蹬在瓦墙和木梁上,如同踩着棉絮悠悠地晃荡。他千百次地骂自己没出息,暗暗使着心劲儿,假设自己在平地上一样。时间长了,渐渐地有些适应,但高度仅是乡村的平房,顶多是二层小楼七八米高的样子。

城市的高层就高得没个样儿了,二十多层甚至三十多层,老天爷,钻到云里去了,家乡的卧虎山也没这么高哇,在上面干活,就是被吊在天上动弹哩,还不吓破苦胆?

当劳大勤红着脸,怯怯地对负责工地的小队长说了自己有恐高的毛病后,小队长窝头一样的粗糙脸上,立时涌满了不屑和轻蔑……

咦——还狗日地娇贵哩,小姐身子丫鬟命呢,还没见过铁塔一样的汉子害怕爬高蹬低哩。咱丑话先说到前头,空中和地面,两样工资呀。

初来的劳大勤不知道“两样工资”有多大的区别,看看地面上,大多是五、六十多岁的人,备料的和看管材料的,也有操纵升降机的中青年,那可是一眼不眨地死死盯着机器,且听从着高空中上料的升降指令。

十余天下来,劳大勤大吃一惊,原来地面劳作的工资仅仅是空中的三分之一。

日他娘的,出来受苦为了啥?不就是多挣俩钱儿嘛!这地面上的活计,繁杂、零碎、分心,也不见得轻松,工资却少得可怜。身强力壮的劳大勤感到了深深的屈辱,都是人,我就这么不算话么,人家在高空走来踱去,劳作动弹还吆五喝六的,像平地一样,咋就恁胆儿大?脚下不是还有坚实的脚手架,外面不是还有牢靠的防护网么?

上吧上吧,死不了人的,要不了命的,不就是个心理障碍么!

铁了心的劳大勤被升降机徐徐送上空中。他微闭了眼睛不敢看脚下,更不敢看四周。他默默地叮嘱自己:和地面一样的,和地面一样的,不用想自己个儿在空里就是了。当然,初上空中的他,身边有同村出来的材子哥在照护他。材子大他三岁,也算是个邻居吧,一块出来,又同在一个工棚住着,两人有个互相照应,知道他的恐高,便格外照顾他了。

人就看有奈何与无奈何了,被逼到了一定程度,适应性是很强的,三十多年的恐高,在那短短的十天半月里,居然被他征服了,半月后他已经可以像他众多的工友一样,自如地行走在脚手架上,在干活的间隙里,也可以把眼光放开去,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座城市的近处和远处。

这是晋南原野上的一片盆地,西边是绵延的吕梁山,东部是太行山的余脉太岳山,两山中间的盆地上,便坐落着这个古老的小城。小城也不算小,快百万口人了。近年来又像一团发面馒头,一个劲儿地朝四面膨胀……原来的老城拆迁修建了多年,依然拥堵不堪,是没法起高层的。城郊乡村大片大片的土地,全成了建筑工地,成了城市永远都不会满足的高层居民楼。

夏天的日头,一缕一缕的光芒,是一束一束的火苗儿,把劳大勤的汗水烤出来,很快就舔去了。空里贼热,野风却大,清清朗朗的天气,身边却有风的呼啸。一涌一涌地,能把人掀起来。每个干活的人偶尔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来,贴住墙体或者抓住身边的钢筋、板柱,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这会儿让震动棒散热的时候,劳大勤还是把目光放在远处的油路和田地里。

油路泛着油黑的光,是柏油被太阳暴晒出来了。路边的田野按季节本该是玉茭遍地翠绿遍地呢,如今却不是了,是被无数个工程队划拉出的工地地盘,用劳大勤他们村民的话说,那就是先占住的毛地儿。名目繁多的机构和单位,先把土地购买下,圈起来围起来,一片一片的,农民便不能再种庄稼了。“围子”里面有的有了破土动工的迹象,雄霸的推土机和长颈鹿一样的挖掘机在运作着,从高处看去真像两只拱土的黄虫子……“围子”里也有不曾动工的,一年两年了,或者时间更长,因有了围墙,农民便不能再种庄稼了,大片的土地就荒着、芜着,长出一些高高低低稠稠稀稀的野草来……

以前,劳大勤对这条路多熟悉啊,赶了驴车或骑了车子进城出城,那条路不知碾过千回百回。过去路是土路,路旁是杨树柳树,树边便是翠绿的庄稼,庄稼里面有各样虫子的啼鸣,庄稼顶上有许多飞鸟在穿梭……

短短几年,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土路被油路取代后,庄稼也被围墙、机械、工地、土堆和荒草占领了……

劳大勤痴痴地眊着,脑子就开了小差。又是两声“得儿——得儿——”的手机短信提醒,响了两下又响了两下,他才回过神来,才醒悟到前一会儿短信就来了,忙着干活儿,便忘了去翻看。这会儿,趁给震动棒散热的当儿,他得赶忙收看一下。

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机来,手机的边边棱棱上贴满了白胶带黑胶布,因为劳作着的手掌不住地抓摸,白胶布也早已泛了黑灰色。因为胶布胶带的重叠缠绕,手机涩涩巴巴如一枚小砖头。

劳大勤的手机仅两个用处,拨打电话和接发短信,至于其它用途,他不会也无时间去伺弄。

手掌遮挡个小小凉棚,他费劲地看到了一行小字:

爸爸,明天妈妈去工地看你,给你带几件换洗衣服。大后天是你的生日,爸,别太劳累了。弟弟也很听话你别操心。

女儿  婷婷

哦,叶子明天要来工地,看罢短信的劳大勤心里扑——扑——地跳。

粗略算一下,快两个月没回家没见到他们娘儿三了。那是两个月前回家收麦子呆了六七天,这一晃就两个月了。闲时悠长忙时快呐,这老话儿一点也没说错,两个月,这幢高楼要起八层哩。他劳大勤白天杵一天震动棒,到了夜里,趁了凉快,还得砌五六个小时的砖,等了到下夜一点他才匆忙洗一把脸回工棚睡觉……一天就这样紧促而劳累地过去了,下一个一天又是上一个一天重复,一模一样的复制咧。工地上的日子在他的震动棒嗡嗡地杵动和砖块的咔咔砌焊中快快地过去了。

女人叶子的即将到来唤起了劳大勤疲惫内心的柔柔暖意,被机械劳作震动得麻木了得神经,立刻有了一丝活泛。三十六的汉子,想想看,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两个月了被钢筋水泥和工地的各样噪音包裹着,在后半夜短暂的时光里,容不得他有一丁点思念女人的机会,往往脑袋一挨了枕头,还没来得及脱鞋子呢,便炸出响亮的呼噜声。

去年农历的七月初七,正是劳大勤生日的这天,叶子从乡下赶来了,给他送几件洗换的衣物。那是在另一处工地上,是在城北二十余里的郊区里,叶子倒了几次公交车才找到工地的。

劳大勤估计叶子十点钟才能赶到,故而他把活儿干到九点五十才从升降机上下来,他得在叶子赶到之前回到宿舍里。先脱去这身脏兮兮的工作装,再洗把脸吧,再擦吧擦吧浸满汗水的身体吧。他匆忙地跨大步子走着,心,也像头顶的那颗老太阳,被女人叶子的即将到来烤炙得热乎起来,胸膛里那个烫呀,划根火柴便会腾一下着了火。

走到宿舍门口的那一刻,猛一抬头,见女人叶子正站在工棚宿舍的门前等他,女人提前赶来了,此时,正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其实不用细看,劳大勤也知道自个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每天都这样嘛。但在女人眼里,那简直就是一个水泥人了;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不见了,脑袋上顶着溅满泥点子灰点子的安全帽,脸是那种灰色的泥色的脸,被汗水冲出深浅不一的条条道道;眼睫毛上沾着青色的灰沫儿,眼睛里几乎没有了眼白,早被多日熬夜加班带来的血丝网罩着,让叶子想到早年家里养过的红眼兔子……再看他的上衣、裤子,还有大热天脚上蹬的靴子上,到处是水泥土灰和蹭到钢筋上的暗红色铁锈……

那对红红的眼窝却一眨一眨地,朝叶子热热地笑着。

叶子的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扑簌——扑簌——滚落到发烫的地面上。

答应女人叶子来工地,劳大勤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是对女人的焦渴,像这个季节一样干旱得可怕。性情老实,处事本分的劳大勤,不会像其他年轻工友一样,脑子活泛,行为大胆,实在憋不住了会私下里三两个哥们商量好,在某一个夜晚悄悄溜进城市里的某一条小巷子。那里,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地方,是大伙心知肚明的红灯区,这片区域却是对下等人开放的,她应合了城市单身汉、酒鬼、窘迫却被欲望驱使的小市民、以及外来务工者的需求,三五十块钱,甚至还可以谈到更少的价格,便可以满足最原始的要求。用他们庸俗的话说,便是“打一炮儿”的。

劳大勤不敢去那些地方,一是觉得这种行为,本身就对不住在家里受苦,给孩娃做饭,同时也在苦等他的女人叶子。再则,他也着实怕花那个血汗钱,三十也好,五十也罢,是大太阳下自个一杵一杵震出来的,是夜里灯光下一瓦刀一瓦刀砌出来的,五十块钱寄到家里是老母是叶子和一对儿女一个月的油盐酱醋,也够在大学里读书的弟弟劳小勤买几本书了……老父去世早,他这个当哥的就得负担起老母的生活和小弟的读书,现在他除了完成白天的活计,每晚再加五个小时的夜班,他哪敢去那些小胡同里呀?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叶子每隔两三个月来看他一回,来给他拿些洗换的衣服。

可是劳大勤还是有些害怕叶子的到来,那是他内心的一个小纠结。叶子来了,至少耽误他半个劳动日的,那就把一百多块钱给扣除了!想一下,再想一下,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隐隐的疼。

劳大勤也为这点小纠结暗暗骂自个,是不是太财迷了,财迷到连自家婆娘都顾不上见喽,可那半天的工钱还是很诱惑人的。二百多块钱,能顶多大的事哩!

劳大勤的生日是七月初七,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日子。当劳大勤在前一天把女人叶子前来见他的事告诉了材子哥时,精明的材子嗬儿嗬儿地笑了——

“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工地大勤约婆姨,这天上地上可真是两件喜事哩,你们放心会面吧,我会安排好宿舍的,工友们都在楼上干活,绝不会回来打扰,放心亲热吧,先把你这身臭汗洗干净。”

材子以老大哥的身份拍拍劳大勤的肩膀,也把老乡的亲切和信任拍给劳大勤了。

材子干活踏实,砌砖又快又好又利落,人缘好,在工友中便有了一些威信,又是他们宿舍的舍长。有材子哥这么一安排,劳大勤自然就放心许多。

工棚住的宿舍是大宿舍,是那种简易的房子,十多人一大间的,有的床铺独立隔断着,有的是大通铺连在一起。劳大勤的床铺紧靠门边,是由一长条木板搭起来的,算是单独的床位。

他把女人叶子安排到自己的床铺上坐好,三下五除二便脱去了工装,去掉了安全帽儿。在门口的自来水边哗哗地冲洗了脑袋,又拿毛巾把浑身上下的汗渍擦把了一遍,急匆匆回来,带上了门。

叶子的眼窝依然红红的,那是心疼自家男人哩。打工苦重,可没想到建筑工地是这么个摊场,往日鲜活生动的男人,就成了混凝土人啦。还有那么高的楼房,站上面都头晕呢,男人家还要在上面没死没活地动弹……

劳大勤粗糙的手指轻轻抚着女人叶子的眉眼骨,抚着她有了细细皱纹的瓜子脸。叶子便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儿,紧紧偎在劳大勤热烘烘的怀抱里。木板床很窄又加了一个叶子,她就像面条一样紧贴在劳大勤身上。

叶子的泪水又涌出来,是委屈心疼和爱的混合物,她轻轻咬着丈夫一根根关节粗大的手指,脸上布满了一些红晕。

叶子的脸在乡下是那种俏皮又耐看的脸。当姑娘时提亲的人能踏破她家门槛,作为同村的人,她后来独独选择了劳大勤,是看上大勤的踏实、可靠,还有一身的好力气。叶子是个过光景的好女人,家里家外有她的打点,日子也显出许多生气。大勤老爸病重的那两年,作为儿媳的叶子能像女儿一样侍候老汉,这在时下的乡村已属于少有的事情了。让大勤从心里着实感激她;叶子多年和婆婆在一起,一口大锅里搅稀稠,从没红过脸,更不要说生发口角了……这两年女儿到镇上读初中,叶子就领儿子在镇上租了两间小屋,给女儿做饭,也时不时回村里,做些地里的零碎活计……

在乡村野风的吹打和窘迫生计的操持里,叶子的脸,红黑取代了白皙,粗糙赶走了细腻。三十四岁的叶子,早早成了一个中年婆姨。但在大勤的眼里,现时的叶子就如同地角的那棵柿子树,青涩的柿果光鲜亮丽,模样俊俏,成熟了的柿子却沉甸稳重,香甜可口哩!

被焦渴熬煎了两个月的劳大勤,终于吃到了叶子成熟透了的甜柿子,他贪婪地享受着久违了的甜蜜和疯狂……

疯狂之后是晕沉沉的昏睡,劳大勤不知道他喷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呼噜,能把宿舍简陋的棚顶掀起,他把劳累多日的疲惫一股脑喷发出去了。

是一阵电锯声把劳大勤聒醒的,眼睛痛苦地睁开了,好半天了意识却是苍白的,待他回过神来,猛地坐起,才醒悟到已是下午时分。看看枕边,是叶子给他放下的洗换衣服,衣服上留一纸条,是叶子给他留下的几句话:

大勤,你太累了,好好歇着吧,我得赶回镇里,给孩娃们做饭呢。

劳大勤擂了擂自个儿的脑袋,他骂自己太自私,光顾了死猪般地酣睡,原计划完事后陪叶子吃顿饭,再在百汇自由市场给她买件衣服的,谁知就睡到傍晚时分了,心里对叶子的愧疚就多出几分。

他记得这一晚他一直干了两个班的工时,也就是整整一个通宵的,他把白天误了的工时,在夜班里补了回来。

在那个整夜的劳作里,他觉得自个身体无比清爽,是相对凉快的夜风儿的抚摸么,不是,是女人叶子让他淋漓尽致地释放了两个月的憋闷,从而周身爽快,心情愉悦了……

早班的嘴巴紧咬着夜班的尾巴,这一晚一早两班的交接仅有短短的半小时。劳大勤用这半小时狼吞虎咽地吃了五个馒头两块咸菜,接着在水龙头上咕咕咚咚大喝了一气凉水。感觉肚里有了撑胀的快感后,又低下脑袋,让凉水哗哗啦啦狂浇了一气儿,带着滴滴哒哒的水珠子,走向升降机,开始了一个新的白班。

……

“大勤,做活儿可不敢这么玩命,该悠着就得悠着点,硬顶硬拼,身子骨儿哪吃得消啊?”

看着劳大勤网罩血丝的眼,材子担忧地提醒。

劳大勤憨厚地一笑,嗯嗯地应着,感激地眊着这位关心他的材子哥。

劳大勤自信着自己的身体,一个人完全可以做两个人的活路。父母亲给了他一副棒身板和一身的好力气,这是他干苦力的本钱,也是一天一夜连轴转赚两份工钱的资本。看着他宽阔的腰板和四肢上上下滚动的疙瘩肉,就知道他的精力旺盛和力气的饱满。

让材子惊讶的是劳大勤又结结实实干够了一个白班,他的身骨就如同他掌控着的那根震动棒一样,开关一打开,便雄赳赳挥发着永不枯竭的能量。

劳大勤有着自己笨拙却简单的打算:这样苦干三年,便可挣够他修盖一排瓦房的钱了;再干两年,就可挣够女儿将来读高中的费用;前一段时间还在读大二的弟弟劳小勤给他发短信,说由于学业的优异,他获得了年度八千元的奖学金。那可是奖给大学各学院各专业前一二名学生的。小勤还说,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用哥哥给他打钱了,靠他的成绩最次也可以获得年度五千元的励志奖的,另外还有假期的打工,挣得零碎也可做生活贴补……懂事而好学的劳小勤的一则短信,真的让劳大勤轻松许多,现在他的每一个白班每一个夜班,都是在给三年后的那崭新的瓦屋添砖加瓦。是的,时下的乡村房屋大都成了现浇水泥顶子的样式。这样备料简单施工也方便,不像传统瓦房的结构复杂,要三角架,要大梁,要椽子,还得备下几三轮的青瓦。现浇顶就省事多咧,以砖为主以水泥为辅,墙边角和顶子上,还要一部分钢筋的。有时候,在高高的半空里,劳大勤杵着震动棒,就想象着是三年后在自家新起的房顶上打现浇顶呢,两腿和双臂上便注满了力气,两腿蹬得牢了,双臂也运作得自如,对公家的活,如同私家活一样踏实卖力。

工地的日子,枯燥、劳累,却也过得飞快,每天就重复着三样事,干活、吃饭、睡觉。对于劳大勤,吃饭和睡觉,紧紧是个捎带,干活才是他的正经事情。苦累噪音和不间断的劳作复制中,一年就这么涩涩巴巴地过去了,那个有意思的日子——七夕,又要来到咧。劳大勤有时候惊讶老爸老妈当年怎么就把自己生在七月七了,现在的时尚话说是中国的情人节呢。真是太凑巧了,难怪叶子要在七月七前一天来看他。她是怕其他工友们笑他俩又是一年牛郎会织女呢。

后天,七月初六,叶子又要给他拿来换洗的衣服。来犒劳他离家快两个月的劳累辛苦呢。

劳大勤知道,那又得花去半个白班的时辰,陪叶子说话,陪叶子亲热呢。他得提前把那个半个班的劳动赶出来,从现在起,他就得加班加点哩。

日头高高地悬挂着。

七月的日头是一年里最毒最辣也最火的老日头。

在距地面二十一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劳大勤觉得离日头很近很近,一束一束的火苗十分殷勤地舔着他的脸。在地面上,有树木呀墙壁呀的遮挡,还有一些荫凉;在这高高的半空,他也像在空里悬着,吊着,四周毫无遮挡,让日头的烈焰肆无忌惮地烤炙着全身。

劳大勤觉着自己的头发,在烈焰的烧烤下烫着头皮儿,只要有一点火星溅过来,像枯干的蒿草一样,轰一下就点燃喽。好在有汗水不断地从发根下冒出来,艰涩地洇着,流着,与额上脖子上的汗水汇在一起,朝他的肚腹、腰际和屁股沟子里延伸下去,滑腻腻的,犹如游动着的蚯蚓虫,有执着的蚯蚓顽固地滑向裤裆里,有的在腰际处就被烘干、被蒸发,留几道隐约的白痕。

脚手架的某一处,偶尔也铺有几张铁皮,是防止水泥点子碎砖头屑子掉漏下去。劳大勤脑袋上的汗水也常常滴落在铁皮上。大晌午的时光里,三珠五珠的汗珠啪啪地掉下去,发烫的铁皮嗞啦嗞啦响几声,冒几缕弱弱的白气,瞬间便消失了,连个湿印都看不见。曾有工友不慎把鸡蛋掉在地面下水道的铁盖子上,立刻,奇迹出现了,蛋黄蛋清像倒进热鏊子上一样,说句话的功夫,就连蒸带煎烤熟了。看看这个鬼天气多怕人,热死牛咧!

让劳大勤更加难受的,还有他脚穿的靴子。那是工地上和泥拌灰用双脚奋力踩踏时才穿一阵子的雨靴,劳大勤在这样的大暑天却几乎得整日整晌地穿着,他需要时时去踩踏木板里的混凝土,先用两只脚把它们踩得均称了,把边边角角里都挤压得结实了,再用震动棒朝瓷时里去杵去捣去夯砸。他是个爱出脚汗的人,老天爷,这么些连猫儿都寻荫凉的大热天,双脚在皮靴子里捂着,憋着,不出脚汗才怪呢。他的两只脚,被靴子里的潮湿与闷热捂得大萝卜一样的惨白,之后便是一层一层地剥皮儿,脚趾缝里被浸蚀的粘粘糊糊却奇痒难耐。

对每次收工后的脱鞋冲洗脚丫,他既盼望又害怕,盼望双脚早早脱离这蒸笼一样湿湿滑滑的靴子,早早晾在干燥的空间里;又害怕对双脚的冲洗和对脚趾间污垢的清理,那些脏污的趾缝间,有汗渍有脚气有泛黑的充满橡胶刺鼻恶臭的秽物,那是钻进靴子里的水泥粉沫同其它脏物的混合在他的脚心脚缝里涂着贴着粘着,冲洗的时候他必须用双手去搓去抓去挖。便有不可抗拒的奇痒诱惑他更用力地搓动,这样,钻心的疼和钻心的痒一起袭来,一股一股刺激他此时分外敏感的神经。一块又一块白白的皮子被脚汗浸软了,被靴内的捂热后的肉皮被搓掉了,居然露出脚趾间白白的骨头,瘆瘆地白着,慢慢地洇出一些血来……这样,一股股钻心的疼便替代了方才难耐的痒。

其实,这种疼痒时时都伴着他,只要他穿上这对长筒雨靴劳作时。高空里紧张的劳作使他不可能分心去顾及它,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每一兜水泥兜过来时,他要空出一只手去扶一把兜筐的,让它准确而稳当地倒进框架里;他得操心着焊接好的钢筋的垂直度,尽管每一节都有铁丝牢固的缠绕和固定,他把握震动棒时仍需分外小心,不可以因了用力不均过度挤压致使钢条的变形和倾斜……

穿着雨靴的两只脚是在不断移动或者说动弹着的,对脚部的感觉便有忙碌中的麻木感,但时常有硬物对脚趾部位的碰触,如,木板的边角,如砌砖的某一头,碰一下,很生硬地碰一下,他立刻就有了脚趾儿发痒的感觉,先是在脚趾缝隙里痒着,接着就沿着腿肚子朝上延伸,像千只万只小蚂蚁一下子钻进他的皮肉里。他觉着两只脚被人放在闷热潮湿的蚂蚁窝里,任那些可恶的小东西肆意欺凌他……

那时候他唯一的希求就是甩掉污臭的雨靴,用一条剥去玉米粒的涩巴的棒棒死命去搓他奇痒难忍的脚趾缝……

雨靴可不是随时可甩可脱的,那得看他们倒班时是接着杵棒呢还是该着他掂起瓦刀砌砖。

今天的前半夜班就该着他劳大勤砌砖了,这是最合理也最合适的一个班儿。干到下夜二时歇班,洗涮洗涮,简单吃几个馍馍,他可以从三时睡到八时的。八时后,女人叶子会前来看他,并给他送来洗换衣物。他有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陪同自家的女人,之后再和叶子到百汇自由市场,给她买一身衣服,给儿子买件玩具,再给老母买一双夏天穿的布鞋……他劳大勤能安心地做这一切,是因为夜班已经干满了第二天上午的活计,夜里已经赚下了白天的工钱。陪同女人,他就有了底气。

劳大勤就分外感谢这个夜班了,感谢苍天的眷顾给了他这么一个很好的安排。他甚至还想感谢那个脾气暴怒不通一点人性的工头,是他当初规定了这个三班倒的程序,才使得他劳大勤有了上前半夜班并且可以脱掉雨靴穿上布鞋掂起瓦刀砌砖垒墙的机会……实心眼的劳大勤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他的材子哥一手安排的。劳大勤今夜原本是后半夜班儿,材子才是前半夜班儿,考虑到第二天小两口的相聚,材子暗中和劳大勤调换了一下,他自己干后半夜班儿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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