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冯浩丨散文/老一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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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冯浩:永济市人。1981年至今在《山西文学》《黄河》《火花》《青年作家》《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中短篇小说《月桂月桂》《旱季故事》先后被《作品与争鸣》转载,中篇小说《1976年的春天或夏天》获黄河杂志2007年优秀小说奖。散文《走失的亲情》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散文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八月》《红蝴蝶》及长篇小说《西望长安》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老一辈人

冯浩

在我58岁那一年,总会自然而然地想一些与爷爷有关的往事。因为,他正是在我这个年纪走了的。

后来天气逐渐有了寒意,开始供暖那天我从乡下接来老爹,老爹刚在沙发上坐下,发现茶几上的一把削核桃的小刀子,便一下子乐呵起来。我觉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老爹说他想起他9岁那年跟上爷爷上了雪花山,杨振邦抗日游击队的军械所的师傅给他做了一把同样的小刀。

当年我9岁的老爹正是攥着这种小刀子去爬核桃树,削青皮核桃吃。

老爹是趴在爷爷背上去雪花山的。据老爹说爷爷是受杨振邦之邀,负责编印《条山战斗报》。在由削核桃的小刀引起的话题之前,我只知道爷爷大学毕业即被阎锡山看中,便去了当时的省政府无线电部门任职,七七事变、日军破娘子关之后兵临太原城下那天他带上奶奶逃回晋南老家,此后抗日形势逐渐走进持久僵持,不知阎锡山哪天就想起临阵脱逃的我爷爷,派人南下将他逮捕归案,并很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熟料负责行刑的恰恰是临猗老乡,我爷爷依仗老乡的徇私枉法捡回一命。之后,在家务农直到去世。有关详细情节,是许多年后的2009年我在发表于山西文学的散文《走失的亲情》中记述过,曾抱怨身为一个中国人,正值青春年华的中国人不该在民族危亡之际选择了逃跑!

那天,83岁的老爹说了会吃核桃,说着又说你爷爷在杨振邦兵败雪花山那晚,还救了南场你二大爷一条命。

老爹给我的信息是,爷爷到底参与过抗日。

老爹前句话还说吃核桃和我爷爷,后句话就扯到南场二大爷。

二大爷辈分大,我爷爷也得叫他二叔。

我家在南巷,二大爷家在南场,中间仅隔一条路。二大爷弟兄仨,老大豁达、敦厚,老三诚实本分,更有几分木讷。小时候在生产队干活,总是跟在几个老汉屁股后面,更像是侍奉,或是学徒。比如,撒化肥、牵耧种谷子麦子什么的,得帮着老汉们扛农具,在地头拉牲口上套;还有套大车送粪,跟车,跑跑小腿儿。啥事情做得不对或不到位,个别老汉们立马会训得你头发一乍一乍的。

那会,我们一帮小孩喜欢跟南场的老大,出啥错了,老大顶多只是嘟哝一句,你个驴日的。彼时,看老大,仍是一脸的宽容。二大爷不然,跟上他你耳根子别想安宁,从出南车门到进南车门他能嚷嚷一整晌,在二大爷眼里我们这茬小孩永远啥也不是。他扶犁拐犁地,我们踩着犁沟举着锄头敲打翻出来的黄土块子。半晌歇息,我们不能停。二大爷说,我们是让牛歇,你以为是让人歇息?

二大爷很能嚷嚷,包括他家人都讨厌。他大儿媳也曾对人说过老东西一早起来就喳喳个没玩没了,这世上只有他才顺眼。

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产队已不复存在的某年,是个雨后天晴的早晨,70多岁的二大爷嚷嚷着从家里挪出来,刚出门,脚下一滑,跌了个仰面朝天。

当时我已经在文化馆上班,据说当时站在十字路口有许多人,就是没一个人走过去帮一把,眼睁睁看着二大爷爬回了家。从此,二大爷把自己一生就交待在炕上,再次下炕就进了棺材。二大爷至死,我那一茬人都没原谅他那张嘴。

后来我看了二大爷一次,尽管不再让人讨厌,可一双眼睛仍是所熟悉的眼睛,分明就是他长在脸上的另外两张嘴,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

记得他重复说了几句,二爷不服哇!

那天,我第一次触摸了二大爷的一双手,那双手的印象,这辈子不会忘记。

舞弄庄稼的人手上免不了生茧。可二大爷展开手,手掌有多大,茧有多大。只是在人生将走完之际,那茧不怎么糙,更像煮熟了的牛皮。

后来我偶尔会想起二大爷人生快走完之前的话,不服什么呢?

很早,我们晋南乡下谁家弟兄再多也不会分家另立门户的。所以,南场弟兄仨就在一个门里过日子。南巷我们老冯家一样,也是弟兄仨,或许因为某种契机,或许凭借了勤奋吧,用今天的话说早就达到小康,而南场老冯家直到二大爷一代光景只要再努力一把,进入我们村富人之列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用问,村南那个大土塘就会给你叙说。大土塘是南场一代人又一代人挖出来的,挖出来的黄土都运回家,垫在牲口圈,让牲口踩成粪再运往大田。

与老爹杂七杂八东拉西扯的絮叨之后,在接下来的2014年,我总不由去想,当年如果没有日寇的骚扰,二大爷一大家子在解放后土改划成分时决不只是富裕中农。

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南场二大爷一大家光景在我们村已经可谓是蒸蒸日上。只说每年收获的棉花籽就能堆满一上房。那上房,大集体时代经常被生产队借了做库房使唤,很大。老爹说,每年生产队收获的棉花籽从没堆满过。

诡异的是,站出来让南场老冯家最终没做了财主的不是日本人,是一个叫侯万坤的人。侯万坤是邻村的,杨振邦游击队的一个机枪班长,下山一定要住在我们村,因为我们村有他一个相好的女人。

侯万坤这爷们是大烟鬼。杨振邦军法相当严,其中包括禁烟,至少在游击队的根据地雪花山不允许。所以,侯万坤只要一下山,就可劲抽。抽大烟需要钱,侯万坤不会有那么多钱,于是俩眼在我们村瞅,瞅来瞅去目光落在了南场。

侯万坤绕过南场老大老三,叫来老二。

老二嘴不饶人,却到底是个庄稼人,见了身上挎枪的也怕。尽管是熟人。

侯万坤从不寒暄,叫了声二哥,便说断顿了。

二大爷自然精明,立即掏出钱来,毕恭毕敬地递给侯万坤。

老爹说,这时候的侯万坤卧在炕上,从不睁眼。

二大爷发现人家不睁眼,遂离。回家不敢懈怠,再拾掇些钱上临晋下潼关的四处寻大烟,买回来送给侯万坤,万坤,二哥拿来了。这时候,侯万坤眼皮子才算睁开了,二哥,去忙你的吧。

就这么,二大爷让侯万坤黏上了。只要二大爷听说侯万坤来了,就会诅咒,日他妈,日本人枪子怎么就不长眼?诅咒归诅咒,侯万坤捎来话,还得乖乖去。侯万坤这个爷,还是那句话,二哥,兄弟断顿了。其中有一次,二大爷把一摞子现洋放在侯万坤眼皮下,人家就没睁眼。

老爹说二大爷还故意把银元弄得叮当响。

摊上这么个瘟神,南场每年种庄稼的收获便基本全填进侯万坤的无底洞。我们晋南自古是粮棉之乡,庄稼主要是小麦棉花,劳作一年,能变成钱的主要就是棉花。棉花卖的钱,二大爷买回大烟送给侯万坤;棉花籽榨了油,卖油的钱,二大爷再买回大烟送给侯万坤。

老爹说,要把那么多棉籽榨成油,以为是说话哩?

意思是很费劲,要在油坊折腾一个冬天。雇人不算,全家劳力谁也别想闲着。棉籽先在石槽里碾一遍,蒸一遍,再由一只只铁环箍住,弄成一人高的一大坨放在油槽里,插上木楔子,几个大汉轮换着举起大锤打。这个过程相当震撼,那击打声,号子声几乎不间断地响彻在我们村的整个冬天里。

卖油,也不过是个简单的交易。可南场三兄弟卖油的过程不简单,要挑上百八十斤的油桶,一般也就是去临晋,蒲州。两地距我们村都是40里,一去一回80里。不套车,是尽量压缩成本。

很早,仅仅听二大爷说过他挑百八十斤的油桶下蒲州,一路上都不歇个气气。

卖油的钱,都让在雪花山抗日的侯万坤冒了烟。

连续三年。

南场忍无可忍了。弟兄仨商思来想去,觉得家里没个当兵的,没个拿枪的不行。侯万坤凭啥?不就是腰里有把枪么?

如此这般,二大爷上了雪花山,投奔了杨振邦。

二大爷终于拿上枪的那天,应该是公元1940年的10月16日。因为,老爹说二大爷抵达雪花山的那天晚上,恰好赶上日本人集结了大量兵力要一举解决掉杨振邦。

二大爷当上兵,昨个手里攥的还是锄把,今个枪拿在手上还没学会使唤,更谈不上保卫家庭就遇上打仗,是万万没想到的事,惊慌失措是想见的。

那天恰好也是农历十六,遍地月光。战斗打响,二大爷就满世界寻人,寻找熟人。恐惧之际他觉得跟上熟人能够安全些。雪花山的熟人,第一个想起的自然也就是侯万坤。于是,二大爷喊开了,坤子,坤子——

二大爷就在阵地上跑来跑去的喊。

二大爷那嗓门一辈子都好使,经常吆喝着牛在黄土地上喊起来,很有蒲剧花脸道白韵味。

侯万坤抱着机枪就在杨司令战前部署的位置,不吭气。等二大爷快走近了,才骂了一句,二鬼,你喊叫个逑!

二大爷便过来了。

侯万坤说,好好在这呆着。

话落,日军炮弹飞来。

二大爷立马缩成一团。

日军炮弹疯打一阵,雪花山陷入短暂的寂静。二大爷不知道刚才只是日军进攻的前凑,前曲凑完,二大爷仍在哆嗦,哆嗦了好久,才发现侯万坤不见了。

接下来,整个雪花山又听到二大爷嘹亮的嗓门,坤子——

很快,二大爷的喊叫惹怒了杨振邦。杨振邦命令卫兵,快去,把那家伙给我执行了!

跑来找二大爷的却是我爷爷。

老爹说爷爷当时就在杨振邦身边。

老爹说爷爷手里握着一把花筒子机枪。

我奇怪那会杨振邦的部队怎么能有花筒子机枪,再说,也没听说过有这种枪。可老爹说,就是,你爷爷说的。我说应该是冲锋枪。

如此,爷爷见了二大爷,说,好二叔哩,再不敢喊了,你这是给日本人暴露目标!

二大爷见到我爷爷,哭了。

我爷爷安慰,多亏了我跟着杨司令,要是卫兵来你可没命了。

那一晚,不知道二大爷在枪林弹雨中是如何度过的,反正次日黎明时分他回到南场的家,进门的时候,身上还背了半布袋核桃。

二大爷从军的事,还有。

日寇投降之后,是解放战争。

许多年来,我的乡亲对发生在中国近代这场摧枯拉朽、波澜壮阔战事的记忆是解放运城。

战前,阎锡山的部队来我们村抓兵。一天,村里来了一伙拿枪的,先打听村里谁当过兵。当年我们村当过皇协,警备队的也有好几个,可回答这伙人的只记得二大爷。南场二大爷当过兵。

二大爷是让人在家里蒙上眼睛牵出来的,走了半天,又在距我们村二里远的坡下黄土沟里转了一夜。细想起来,抓兵的也不嫌麻烦,为留住拿过枪的二大爷,辛辛苦苦在土沟里转悠是告诉二大爷你翻山越岭的走远了,死了心吧,再别想着回家。

二日晨,二大爷蒙眼睛的布条去掉,是在鸳鸯村一户人家。

阎锡山的这支部队就驻在鸳鸯村。当官的上下瞧瞧二大爷,很满意。二大爷要上茅房,就去了。在这家的后院,二大爷看见了南边的中条山,嗅到西边黄河的气息,心里有数了,便开始思谋怎么才能够不当这个兵。

从我们村走到鸳鸯村,也就是四五里。二大爷有熟人,也有亲戚。

二大爷何等精明,见了熟人送一个眼色就够了。

熟人把消息给了亲戚,亲戚忙赶至南场。

南场老大老三立即召集全家男女研究如何才能解救了老二。二大爷雪花山归来之后,南场这一大家子已深刻地理解了战争的可怕和残酷,那万万不是庄稼人的行当。

老大老三几天忙下来,综合各方面信息得了一个结论,要想让人回家必须拿另外一个人顶替。

顶替不难,邻村的谁谁就是,只要不惜财肯出银子,有愿意的人。

没啥好商量的,南场那边当即拍板要人不要银子。

人很快找到,是坡下舜帝村的。

没费多大事,中间唯一另生的过节是,谈妥价钱之后,人要跟上老大老三出门,对方的爹又扯住儿子不放。结果,直到老大再多出50块现洋才算搞定。

二大爷又回家了。

之后是运城解放,迎接土改。土改结束,我们村的南场人和乡亲一样操持自家的地。再之后是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

二大爷这一路是嚷嚷过来的,一直嚷嚷到人民公社散伙,直到那个雨后天晴,把自个嚷嚷到家里那盘土炕上。

二大爷居然在土炕上顽强地生存了三年多,直到某日管理村部大院的瘸子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注明的收信人是冯玉华。瘸子年龄不大,压根不知道冯玉华是谁。瘸子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知道是南场老二。过去在我们村从没人说冯玉华,只要说老二就行。尽管村里有许多老二,可这称呼只属于二大爷。

二大爷一辈子没收到过任何人的信,拆开之后,才知道是当年舜帝村那个替自己当兵的人写来的。此人并没有被解放战争的海洋所吞噬,并且活着到了台湾。

后来,那个人回大陆探亲,还专门来到我们村南场见二大爷。

令人惋惜的是,二大爷偏偏就在一个多月前离开土炕,走了。

据老爹说,二大爷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有人想替他合上,怎么也合不了。

后来我了解到,二大爷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为自己规划的人生奋斗目标就是,必须在他这一代实现做个地主老财的愿望。可他跟上诡异的变化多端的时代挣扎了一辈子,仍是一个梦而已。

仅仅在土改那会,划成分的时候,体现了一把富裕。

富裕中农而已。

(责任编辑:杨志强)

第二届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首届“新干线”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取得圆满成功,为鼓励广大作者的创作积极性,繁荣本平台文学创作,现决定举办第二届全国短篇小说有奖大赛活动,现将有关事项公告如下:

1、征稿范围:向本平台投稿并关注本平台的所有作者,不关注本平台的作者谢绝参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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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奖1名:奖金3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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