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人原创小说《张桂芬》（六十三）
《张桂芬》（六十三）
作者：孙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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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郭厂长的汽车，十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了村口。
我正站在一棵粗壮的杨树荫影里等他。
阳光里杨树翻摆着它手掌一样大的叶子，叶子在微风里轻轻地响，树荫就在地上轻轻地晃。
田野里是半人高的玉米，碧绿碧绿。玉米地和玉米地之间有窄窄的边道，边道上长着低矮又顽强的青草和野菜，开着稀落又旺盛的小小黄色花朵。
花朵上，一只白翅膀的蝴蝶飞起来，兜了几个圈，就飞进了树荫，在我身旁翩飞，那么近，都能看清它翅膀上的黑色斑点和闪亮的粉末。
汽车喇叭轻柔地“滴”了一声，像是怕戳坏了按键，手指轻轻一触碰就又赶紧离开。
却还是惊到了蝴蝶，它使劲扇了扇翅膀，逃出树荫，飞进阳光，飞回了田野。
汽车停在我身旁。无数太阳的光线透过树叶，打了一个六十度的斜角，斑斑点点落在汽车身上，那车身上的漆愈发黑得发亮。
郭厂长的脸在缓缓落下去的车窗里一点点露出来，他冲我笑笑：桂芬，等了一会儿了吧？
他身子向右倾斜去，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来，上车！
我犹豫了一下，一面轻轻关上副驾驶的门，一面就近拉开了后排的车门：郭厂长，我坐后面就行。
我看不到他的脸，他笑了一下说：想让你坐前面好给我指道呢。
不知道是不是在化解尴尬。
车窗又缓缓升起，车里比树荫里还要凉爽，一会儿就带走了身上的燥热。
他说桂芬，我想先去建军家看看他的父母，再去你的大棚看菜，行吧。
我说好。
建军家，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家。只是再也没有十几年前的兴旺和热闹，岁月悄悄走，建军的父母老了，建军家的房子在左邻右舍的房子中间，也像极了垂暮的老者。
我喊着叔婶，带着郭厂长迈进建军家矮窄的大门。
两个老人应声从屋里走出来，疑惑着望着我带来的陌生人。
我说叔婶，这是郭厂长……
我的声音低下去：他，那时候和建军在一起当兵。
我看见建军父亲的脸颊抖动了几下，我看见建军母亲的眼睛黯淡了一下。
郭厂长随手把他手里的皮包塞给我，向前一步，双手就抓住了建军父母的手，他叫了一声“叔婶”，就再说不出别的话。
破落的院子里，一团的五味杂陈的情绪慢慢氤氲起来。他们都不说话，却各自激动，郭厂长是感慨和怀念，建军的父母是怀念和悲伤。那团情绪越扩越大，把双手捧着郭厂长皮包的我也裹进其中，胸怀里什么东西泛滥般生长，两股酸涩的液体就涌上了眼眶……
建军的母亲抬起一只手抹了一下眼角，说着：进屋坐，进屋坐。
三个人于是走进屋去，手紧紧挽着，一直没有松开。
我跟在他们身后也进了屋。
从白花花的太阳底下一下子走进屋里，眼前瞬间黑暗下来，适应了很久才看清屋里那些陈旧的摆设。
在土炕沿上坐下，他们依旧手抓着彼此的手。
我扫视到大躺柜脚下有一只暖瓶，想给郭厂长倒杯水，拎起来发现是空的。
郭厂长就松开拉着建军父母的手，伸手拿过他的包取出车钥匙，告诉我：桂芬，我车的后备箱里有矿泉水，你按一下钥匙的这个钮，后备箱门往上一抬就开了，拿几瓶水出来，把门按下来，再按一下那个扭，把车锁上。
我取水回来时，他们三个人交谈正慢慢转入熟络，“建军”这个主线，让气氛正在向滔滔不绝那个层面攀升。
大多是郭厂长讲，建军的父母听。
郭厂长的语言里有建军在部队点点滴滴的故事，也有建军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
建军的父母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哭了……
那顿午饭，是在建军家吃的，建军的母亲打的卤子，我擀的面条。
我出门抱柴的间隙给奶奶打电话说不回去吃饭，又给赵顺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早回也来建军家吃饭。
赵顺的声音混杂着集市的喧闹传过来：午饭肯定回不去，还有很多人等着买油条……
郭厂长那看上去昂贵的休闲裤就那么毫不在意地挨上了建军家浸泡着岁月痕迹的小木凳，呼噜噜大口大口吃着面条……
那一刻我对他的戒备由浓转淡，心里竟然生了一丝好感：一个已经和农村格格不入如此光鲜的人，没有嫌弃农村的脏乱。
离开时，在建军家的大门外，站着好几个满眼疑惑的妇人和老汉。
郭厂长又拉起了建军父亲的手，说着他们当初浓厚的战友情，说会常来看他们，说还要联系其他的战友一起来看他们……
建军的父母就又唏嘘着连声说好，用依依不舍的目光一直送到汽车启动。
我坐在汽车里，看见那些围观的人迅疾拥过去，围住建军的父母打探消息……
郭厂长却没有去我的菜地。
他只是说桂芬，今天我吃了一顿地道的面条啊，勾起了我对小时候的回忆，桂芬，你手艺真不错。
我说：好吃，都在卤子，卤子是婶子打的。
他就笑了，说你大棚里都有什么菜品，大概多少？
我立刻恭敬又详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说那我就不去看了，明天，我让他们开车来收，三天收完你的菜。
这，是真得喜悦和惊讶到了我！
喜悦似乎大于惊讶。
我的声音里控制不住地冒出了兴奋，我说谢谢，郭厂长，太谢谢了！
郭厂长突然“吱”的一声停下了车，我的头就猛然撞上前面座位的靠背，靠背不硬，却依然撞得我有点懵。
他的眼里有恶作剧后笑容，他说：下车吧，我得回县城了。
我懵懵地拉开车门，下了车。
他缓缓启动汽车，却不急着开走，摇下车窗探出头：桂芬，我叫郭振邦，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叫我郭厂长？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郭厂长。
他就又笑了，说那手机联系，回头见。
车子驶走了，我抬起头，阳光直打过来，晃花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