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渭水月笼沙(上)——沙苑旧事【小说|文友佳作推介】
凌琴,姓王,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多年笔耕,鲜有成就,歪歪斜斜,一串脚印。兴来舞文弄墨,时结青涩小果,乐人悦己,不值一提。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
烟笼渭水月笼沙(上)
——沙苑旧事
原创/凌琴
渭河水向东流
满河的血泪满河的愁
河里漂着儿郎的尸
河岸上女儿蓬着头
渭河水向东流
南山岑寂沙苑愁
麦死园荒寡妇哭
男儿一去不回头
渭水流 洛水流
流到黄河古渡头
老母白发三千丈
望儿川上哭未休
——渭河悲歌
祸从天降
民国十九年九月的一个夜晚,阵阵冷风夹着沙尘,掠过渭河滩寂寥空旷的原野,灰黑的天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阴云,一轮满月正隐在阴云里缓缓地穿行,云薄处,满月发出红黄色的光芒,给周围云朵渗出了一圈浅红色的光圈,好似一颗滴血的心洇出的血晕.时而月亮钻进黑云里,幻化成白黑相间的秦腔脸谱,那捉摸不透的景象,仿佛天庭正在酝酿着一场阴谋,令人恐怖莫测。
渭河北岸,沙苑南边缠沙一带的梨花村,正在这秋夜里不安的惊悚着,村里家家大门紧闭,街道上没有人影,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的怪叫,给村庄更添加了不祥的气氛。猫头鹰叫声刚停,突然又传来一声瘆人的长啸,划破了村庄沉寂的夜空,凄厉而恐怖,令人毛骨悚然。这是沙坡上晋公庙里的“地方鬼”,人称“瓜父”的一个半佛半道的人在嚎叫。种种迹象表明,村上要出大事。
这时,村东土路上,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走来,摸到梨花村东头一户人家的门口,他摇晃着,慢慢爬上了台阶,努力的靠紧了门框,叩响了门环。
大门里面的上房里,所有的大人都没有睡,他们守着一盏昏昏欲灭的油灯,在焦急地等待。突然,“夸夸夸”的敲门声尖利的传了进来,大祖父二祖父不约而同的从凳子上跃起,跑了出去。
“谁?”大祖父屏住了呼吸,低声问。
“爸,是我,”门外传来沙哑无力的回答。
大门“吱鈕”一声打开了,一个人“扑通”一声,倒在了门里面。这时,曾祖父颤颤巍巍的端来了高脚铜油灯,只见三爸浑身是血,昏倒在地上。大祖父惊惶万状,他颤抖着摸索着关上了大门。二祖父蹲下身,把三爸背回了屋里。
原来,这是民国十八年年馑的最后一年,三年未雨,六料未收,每个村都在死人,饿殍当道,夏天侥幸落了点雨,人们把仅有的种子拿出来种上,地里倒有一些稀稀朗朗的庄稼,可是却飞来了一群蝗虫,把庄稼吃得所剩无几。人们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这些绝望了的人们就像沙梁上的一堆干柴,溅一个火星都可能熊熊燃烧起来。就这样,一个酝酿已久的民变开始了。
这时,中原大战刚刚结束,冯玉祥失败宣布下野,他在陕西的势力纷纷逃窜,蒋介石任命的省主席杨虎城还没有到来,省、县各级位置空虚,正是起事的好时机。
父亲这时正任沙南保的“保正”,几天前,他和民团团长李宇领人从渭河上劫持了一船军火。于是他们加紧扩充队伍,伺机造反。
昨天,刚刚组织了二三百人的队伍,还有许多饿狼饿虎似的饥民,天不亮就向州城进发,今天中午时分,有一些饥民逃回,说是城被部队包围。家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前去打探,捱到天黑。现在,只有三爸逃回。
三爸终于苏醒过来,曾祖父急急的问:“你回来了,你哥呢?”
三爸哭道;“开头我们还在一起,后来枪声一起,就跑散了,我也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
给三爸包好了伤,一家人都没有睡,眼睁睁的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祖父弟兄俩急忙向城里赶去,寻找他们的儿子,我的父亲李克悌。
一路上,阴云低垂,乌鸦盘旋,“哇哇哇”的悲鸣声响在沙苑的树林里,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四野。梨花村到州城要横穿沙苑,满是沙路,平日里行人稀少,这天却是人来车往,都是进城寻人的,人们互相打探着,询问各自亲人的音讯,他们个个愁容满面,忐忑不安,不知将有怎样的噩耗袭来。
到了城里,南城门上贴着大大的告示,祖父们都认得几个字,告示上面说,让家属迅速领取尸体,第二天如果无人认领,就当做无名尸体处理。一看这,二位祖父几乎瘫了。他俩赶紧进城,只见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来来往往巡逻,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死尸,他们或叠摞在一起,或这一个那一个的倒着,有的呲牙裂嘴,有的怒目圆睁,有的痛苦恐怖,身上脸上的血迹已然成为黑色,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瘦骨嶙峋。
南乡来的人哭泣着,他们在死人堆中翻找着自己的亲人,找到的,把尸首装上车拉走;没找到的,又继续往前找去。
祖父兄弟俩随着人们到处寻找,找遍了州城的大街小巷,直到夕阳西下,灰色的暮霭渐渐笼罩了州城,寒气袭人,就是不见儿子的踪影。
这一晚,他俩没有回家,第二天接着找,两个急疯了的老人逢人便问,有人看着可怜,便提议去警察局找。二祖父这才想起,有一个远房内侄,在警察局当差,他俩赶紧赶到警察局,找到了内侄,内侄告诉他,这些带进来的人他都见过,但是没有表哥李克悌。
二位祖父当即瘫了,几乎站不住,内侄安慰说,只要不见尸首,会许他还活着,不定窝在那个地方不敢回家呢,别找了,回家等等吧。
就这样,兄弟俩恓恓惶惶的回到了家里。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家里人都被“他还活着”的希望鼓舞着,幻想着有一天他可能从天而降,给家人一个天大的惊喜,可不久后传来了民团团长李宇被杀的消息,给家人本已渺茫的希望泼了一瓢冰凉的冷水。
据说那天军队进城,马上封闭了城门,李宇脚下明白,他迅即从东南的一个小门逃出,一路狂奔,越沙苑,过渭河,直奔潼关南原一个朋友家,藏了起来。
局势安定后,县上给南乡区区长杨秉玺下了死令,缉拿李宇,杨秉玺派人踏摸,掌握了李宇的下落,报告县上,县上派兵包围了李宇的住处,搜出李宇,李宇被带回县城,枪毙于南门外。
不久后,拜一仁也被逮捕,据说在他那里搜出了共产党的书信,就这样,拜一仁也被枪杀于南门外。
这些恐怖的事件接二连三,整个缠沙都被杀气腾腾的气氛所笼罩,父亲没有像家人所期望的那样从天而降,也没有任何消息,一家人热切的希望渐渐凉了下来,降到了冰点。
冰点归冰点,总归还有一点微弱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冬去春来夏又至,云山望断人未归。民国二十年的秋天又来了,九月十六日,父亲离家的日子到了,可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上房里,二祖母黑着脸坐在火炕上,阴沉的像要滴下水来。前房里,二祖父坐在一堆灰青的蒿草前,拧火耀儿,他心不在焉的拧着,每有脚步声进来他都一惊,停下手中的活儿看,是否儿子忽然踏门进来,谁知门前冷落,只有远处银带似的渭河上一叶孤帆正在缓缓移动,漂向天涯。他呆呆的望着,然后回过神来,失望的揉揉眼,随后“唉”的一声叹息,又低下头,拧起火耀儿来。
母亲呢,坐在自己的炕上发呆,心悬在了半空,一会儿又跌进了深渊,任何一点声响都会使她颤然一惊,然后迅疾下炕,撩起帘子,向门外望去,最后又默默的低下头,回到炕上。又开始了那一团乱麻似的思索:他在哪儿,死了还是活着?活着,为什么不见回来?死了,为什么不见尸首?
一年来,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得头都要炸开了,还是想不出来个究竟来。
“妈,咱去外婆家,”每当母亲发呆或是流泪的时候,我都要拉她去外婆家散心。可是这次妈却不动,幽幽的说:“你去玩吧,咱明天去。”
我心情黯然的来到东院,厦房里,正在纺线的大嫂突然口吐白沫,脸色蜡黄,倒在了纺车怀里。我一声惊叫,大祖母、伯母都来了,她们手忙脚乱的拿来了红糖水,给她灌了下去。
一碗热水下肚,大嫂终于睁开了眼睛,但神情却是另变了一个人,她大哭,伯母问:“好好的你哭啥?”大嫂回答:“我回不了家,”
“你这不是在家里吗?”
大嫂答道:“你认不得我了?我是老二,”
我惊呆了,“老二”就是我的父亲啊!
大祖母哭了:“娃呀,你到底在哪儿呀?把妈想死了。”
“那天在州城里被围,我在一条巷子里遇到了仇家,他们把我捉住,扔到了井里,我爬不上来呀。”
这时,二祖父来了,他颤抖地问:“你没说地方,我们找不到你啊,”
“你们拿上我的衣裳,去东边沙里路上为我招魂,我就回来了。”
我赶紧跑去找母亲,母亲来了,她哭着道:“你还有啥话,你说呀,”
“菊儿妈,你甭守,带上娃逃活命去吧。”
二祖母也来了,她指着大嫂的鼻子尖张口就骂:“我把你这没良心的,你还有脸回来,一家人叫你害苦了。”
“我没脸见你,妈呀,”大嫂说到这里,忽然浑身发硬,朝后倒了下去。母亲她们又忙乱起来,掐人中,灌水,折腾了好一阵子,大嫂终于又醒了。她虚弱的睁开了眼,说了声“我浑身疼,让我睡会儿。”
大嫂睡了一天,起来后没事了,问她病中说了些啥,她全然不知。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的干起活来。
二祖母终于流泪了,悲悲切切的说:“这是……那没良心的……给咱捎话来了,甭等了,人不在了。”
这天,家里像起了丧似的动了哭声,大祖母、二祖母、还有母亲,坐在各自的房间里哭,来了劝的人,还有孩子们,哭的一塌糊涂,哭的天昏地暗。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我和母亲的天塌了。
高台阶李家
梨花村坐落在渭河北岸,紧傍沙苑,人们把这一带称作“缠沙”。梨花村人多姓李,原名李子园村,因村中多种李树,春天里李花烂漫,人多喜爱,又叫李花村,后来不知咋的,就变成梨花村了。
我家坐落在梨花村的东头,人称“高台阶李家”,高台阶李家在鳞次栉比的村院中显得“一峰独秀,鹤立鸡群”,青砖嵌青石砌就的高台阶,斑驳厚重的黑大门,五间宽的院子,门楣上有砖雕的“紫气东来”四个字,门外有上马石,系马桩,大门里面是前门房,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接着便是厅房,厅房的廊柱上嵌着一副黑底金字陈旧斑驳的对联:
截发长留宾德徵宛在,断机曾教子懿范常新。
厅房底下的上梁板上的字已经晦暗不清,但曾祖父总是引以为豪,夏天里在厅房底下乘凉的时候,他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给孩子们念,上面有八个大字“乡饮耆宾,上梁大吉”,然后是小楷,梨花村李公硕儒率子李崇礼,李崇周,李崇汉,孙李某某李某某同立,光绪乙亥年孟春日。他说那时县上每年开春都要到各地举行宴饮仪式,请有名望的老先生坐席,就叫“乡饮耆宾”,他的老爷爷就在宴请之列,因而拥有了那样一个名号。
过了厅房有一个小院,这里安了两个门,把里面分成了东院和西院,门里边是厦子房,儿子们就住在这里,越过这八间厦房,上一层台阶,就是上房了,上房又叫伙房,厨房也安在这里,“当家”就住在上房里。这是缠沙一带典型的四合院,青砖青瓦,严丝合缝,矜持,威严,沧桑。如今,那夺人的气派历经岁月的风霜已经陈旧斑驳,显得有些落寞,就像一个过气的明星,不复再有往日的辉煌。然而,高台阶李家,那镌刻在岁月中的名声却在这一带依然响亮。是的,李氏家族的历史,就是梨花村的历史。
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明朝洪武年间,渭河南岸的敷水河边,有一个大财主,外号“金斗王”,他富到啥程度,小秦岭半架山都是他家的,山上山下有七十二个“连腰转”(一种水井),三十六个磨坊,五千棵柳树,烧柴不用上山,吃面要吃飞罗面,穿衣要穿绫罗缎。如此富有,为人却非常吝啬,扬言“万事不求人”,并把“万事不求人”刻在了大门的门楣上。因此,谁休想从他家借出或者要出东西来。这一天,来了一个白发苍苍饥肠辘辘的道士,向他家化缘,被他赶了出来。一位好心的马童见状,把自己咬了一口的馍悄悄给了道士。道士很感动,他告诉马童,有一天,你看见系马桩顶上的狮子眼睛红了,就赶快跑。
马童听了,每天拴马时,留心系马桩上的狮子眼睛,这一天清早,马童出门系马,突然发现,系马桩上的狮子眼睛红了,他吃了一惊,二话不说,赶紧骑马就跑。等到马出潼关,就听见天摇地动的一声巨响,小秦岭垮了下来,把那个地方埋了个严严实实,金斗王的万贯产业和家人都被埋在了石头底下。
多少年过去了,那次天摇地动的痕迹已被岁月渐渐修复,青山依旧,渭水长流,但人们从那次天谴中得出了一个道理,多行不义必自毙,为富不仁天不容。这个故事,成为渭河两岸教人行善的活教材。
李氏家族就是这次地震中从渭河南岸逃过来的。甚至说,祖先就是那个马童。
到了乾嘉年间,李家出了一个武状元李阳。嘉庆初被派到台湾,任镇标游击,他英勇善战,镇守台湾十三年,在与倭寇的海战中阵亡。朝廷钦赐“忠节”二字,刻于墓碑。这就是祖坟。百十年后,到了同治年间,家势败落,只剩下一个寡母守着一个独子李平,李平为人佣工,这时关中道上发生了回汉战争,回民马队袭来的时候,村人纷纷逃窜,李平背了小脚的寡母匆匆逃向渭河,老母要儿子快逃,儿子却舍不得老母,哭道:“儿知有母,不知有身,生死尽由天命。”就这样,被回民马队包围,母亲哀告:“杀了我,放了我儿。”儿子却说:“尽管杀我,勿伤我母,”回兵被这至诚的母子情所感动,竟然挥手放行。这个故事在缠沙也广为流传,成为弘扬孝道的经典。每年清明上坟,族长都要诵读碑文,教育子弟。
俱往矣!往昔的荣光在岁月的长河里已经斑驳,时序更迭,花开花落,清廷退位,民国启程,历史进入二十世纪。
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说,我见几家穷了富,几家富了又穷了。又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国王的江山轮流转,打墙的板儿上下翻。到了我高祖父手里,衰败的家道又兴旺了起来,他和父亲靠着勤劳的双手和过人的智慧,财富日渐增长,又和先辈一样盖房置地。日子红火的像五月的石榴花。
曾祖父当家后,又对老屋进行了修葺,曾祖母请来了娘家的泥水匠弟弟为自己主修,修成后,曾祖父那叫一个满意,于是郑重的酬谢了匠人。
这年腊月初九的一天,义渡村庙会,家里人都去上会看戏,晚上,贼人准确地从屋外挖到了家里的暗墙里,曾祖母藏在暗墙中的金银珠宝被偷了个精光,她气的大病了一场。第二年,她的泥水匠弟弟就正式出道,招兵买马,当了土匪。人称“陈老三”从此,姐弟二人翻了脸,断绝了往来。
家中浮财尽空,所幸还有土地房屋,还有人旺旺的子孙,曾祖父身体硬朗,祖父兄弟俩,大祖父三个儿子,二祖父无子女,曾祖父做主,把老大家的二小子过继给了二祖父,这就是我的父亲。大伯父又生了三个儿子,一门九男,人丁兴旺,那红火的气势,令村人羡慕不已。
到我记事的年月,四合院分成了两家,东院和西院,大祖父一家住东院,二祖父(我家)住西院,两家关系融洽,只是各过各的日子罢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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