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声
香尘
记忆里,早时的村庄有点破落,家家户户都是平房,青苔绿活在墙皮表面,而墙皮早就一大块一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头。远远看过去,套句村里的俗语,像个老太婆戴着大红花,没啥样子了。
春天里,满世界都是花的时候,蜜蜂也满世界转悠,转悠累了就找地歇脚,歇哪里呢?墙缝洞里。红砖和红砖是用泥土砌上的,墙皮脱落后,风吹日晒久了,泥土就风化成尘,渐渐形成一个个墙缝洞。我们把耳朵贴到墙缝洞上,听到有嗡嗡声,就用细草茎往里戳,蜜蜂被戳惊后会自己爬出来,这时候用个玻璃瓶一扣,逮个正着。老人们看到经常会阻止我们,哎呀,你们这些小赤佬,把墙缝洞越戳越松,越戳越多,房子会坍掉的,晓得哇,快点走,不要白相了。我们才不信呢,继续这家的墙缝洞戳完又跑去戳那家的。有一年,我们在矮福家的灶屋墙上捉蜜蜂,那墙太老旧,几乎没墙皮了,墙缝洞多得跟筛子似得,所以,蜜蜂特别多。大概几个人同时靠墙,形成了一股推力,哗啦一声,墙就塌了,屋就倒了,我们灰头土脸爬起来,然后灰溜溜地跑回家,都知道这下子闯大祸了。结果,自然是父母赔了钱,我们赔上一顿好打。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去墙缝洞里捉蜜蜂了。不过,矮福家的灶屋后来也没重建,就那么成了废墟,第二年有野花野草从墙砖堆里冒出来,肆意横行,很快就像一处荒芜之地。我每次经过,不知怎的,老是想起那次墙轰然倒塌的场景,竟成了破碎绝唱。
倒是村里有个爱替人做介绍的阿婆,我们这把做媒叫做介绍,因为经常东家说西家跑,大家觉得她碎嘴子,家长里短嗡嗡嗡个不停,所以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老蜜蜂,而她的做介绍就叫捉蜜蜂。那会做媒相亲经常有吃有拿,她就特别爱跟人发摆,昨天帮谁家儿子做介绍了,今天帮谁家女儿做介绍了。那些听了她发摆的妇女们,经常又转头一起八卦她捉的那些蜜蜂,十对里面最多成功一半,成功一半的里面,争争吵吵过不好日子的起码三对。她们八卦这些的时候孩子们也听在耳朵里。记得那时候挺流行一个俄罗斯歌,于是,我们一群孩子每次看见老蜜蜂阿婆就怪腔怪调地唱:爱你爱你真爱你,把你画在吉他上,又抱吉他又抱你;恨你恨你真恨你,把你画在砧板上,又剁肉来又剁你......过了几年,生活条件好了,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翻造了平房,盖起两层楼房,簇簇新的白墙黑瓦,比以前好看太多。我家也翻造了,不过灶屋还是平房,单独依靠在楼房墙侧,相连却不相通。那会,外公的病日益沉重,因为父母很忙,他的药,一日两顿,是我帮着看顾。早上一顿基本没问题,姆妈出工前会把药罐放在煤球炉子上熬煮,我只消起床后去灶屋里,关掉炉子,再把药罐里的药汁煎到搪瓷杯里,然后单独盛一小碗端给外公喝。晚上一顿有个小插曲,因为我胆小怕黑,总觉得一个人在灶屋里温药心里吓丝丝,于是躺在床上的外公就用声音给我壮胆,他那边高声吟出上半句唐诗,我这边跟他响亮地对接出下半句,以此消磨温药时光。
但是,外公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声音一天比一天低沉,慢慢再没力气和我对诗了。他便又想了个法子,用根小木棍敲击床头那堵灶屋与房间的夹墙,蛮有规律的,笃笃笃,笃笃笃,以此给我壮胆,而我等药时,也会回敲呼应,两个人搞得像发电报一样,玩得不亦乐乎。所以,在外公离世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有着敲墙的习惯,甚至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一边用手敲围墙一边向前行走。可是,他离开后,所有的墙壁都没有了回应,只剩我自己发出的孤独的空空声。
后来,原先的灶屋弃置成了一个杂物间,姆妈在里面存放各种农具以及肥料农药等。我开始很不喜欢进这个杂物间,开门一股农药味,太冲撞我心底那份对外公的中药味的眷恋。姆妈笑我太疙里疙瘩,中药农药不都是药,我反驳,怎么能一样,中药救命,农药有毒。然而反驳完,我自己却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从内到外,把全身都浸出了难受,为啥中药并没有救回外公的命?那时,最常见的农药是乐果,它能杀虫也能伤人性命。我阿爸有个徒弟,某次和他老婆口角得厉害,他老婆一冲动便喝了乐果寻死,虽然抢救过来,但变得非常脆弱神经质,但凡跟人斗嘴,动不动就来一句,有种你也拿乐果当水果吃,没种就别来说。太吓人了,寻死觅活也能当成比拼的光荣事迹。渐渐,没人敢跟她多言语了,孤独像一堵墙,大概她在墙里太寂寞了,便开始信起了耶稣,做礼拜,传福音。多年以后,我在路上遇到她时,她修行成了一个面容平和说话不急不躁的人,她朝我微笑的眼睛,像一汪冬暖夏凉的井水。我想,应该是她的上帝续好了她的命。
时间之下,所有的墙,都会走向废墟,有时是摧毁,有时是成全。而废墟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声音在回荡,犹如返璞归真,用脚在泥地上打着节拍,一跺,一跺,一跺,一跺,清晰又朦胧,深沉又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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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