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0)降魔变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0、降魔变
转眼间到了旧历年四月初八,佛祖的诞辰。
这是莫高窟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万人涌来,香客和游人摩肩接踵,三危山下,一时人山人海,挤得个水泄不通了。
水子就在这一天来找庄一鹤的,他们先去看了《西天净土变》,后来又去看了《降魔变》。
《降魔变》讲述的是佛陀同魔罗斗法的故事:
魔罗为了干扰佛陀的修炼,为了不让他修成正果,使尽了企图使他折服的办法。而佛陀为了抵御魔罗的进攻,也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其中最难对付的,是魔罗的那三个绝色的女儿。
魔罗的三个女儿,分别叫“快乐”“欲望”和“情爱”。
魔罗命令自己这三个美丽的女儿,三个妖女,围绕在释迦牟尼世尊之前,一个个极尽她们的诱惑之术,来诱惑坚意修行的释迦牟尼。这三个绝色的妖女,在释迦牟尼面前轮番挑逗,尽力地显出女性的柔美和迷人之处,用如花的笑靥,以及有着美妙流畅的线条的身体,用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迷醉的奇异芬芳,当然还有喃喃喁喁的软软燕语,来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在佛陀的周身。她们想要动摇他的心智,软化他的意志,迷乱他的眼神,撩拨他心里那已经沉睡于深渊里欲念,让他看到一切的色,一切俗世间的欢爱,以及犹如醉态和梦态的昏昏沉湎。而至大至尊的释迦牟尼,却始终稳稳当当地落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微闭双目,手做降魔大法轮印,口中念念有辞地作着佛法,他使出无边的法力,于是,一瞬之间,那三个美丽绝色的妖女,便变成三个老态龙钟、丑陋不堪的老妪了……
这一变化,宣告了佛陀对摩罗的绝对胜利。
他和她看完《降魔变》,在出来的路上,他对她说:
“水子,我倒宁愿你是那魔罗的女儿哪。”
“哈,我本来就是嘛!”
接着,水子又提议去拜九层楼的北大佛。
一路上,他又给她说起了佛祖当年出家的事。
“你知道吗,水子,据说,释迦牟尼佛当年出家,最难的一条便是戒色。”
“哈!这有意思!”她说。
“不过,当初的释迦牟尼还不是释迦牟尼,而是悉达多王子。”
“一个王子?”
“是的,悉达多王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专意招来了一大帮绝色美女。她们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貌。他有意让她们统统穿了蝉翼似的舞衣,在香风扑面的宫廷舞池里翩翩起舞,顿时满眼倩影飞动,满堂金玉争辉。悉达多王子彻夜欢愉,孟浪恣肆,得意忘形之际,也掺和进她们里面去,与她们翩迁共舞。夜深沉了,舞蹈得太累了,他便但了几分醉意和衣卧于众多美女之中……待到清晨醒来一看,四下里横躺竖卧着的美女们,脸上浓浓的胭脂粉黛,早已蹭得五眉三道,不成样子。有的在唿唿唿地打呼噜,有的在吱咯吱咯地咬牙,有的在咕咕哝哝说胡话。谁能想象瘫倒在他面前的这一群肉胎,便是昨天晚上轻盈起舞的那一群丽人呢?绿肥红瘦,昨夜的繁华竟恍若一梦了。那销魂之美早就跑得不见了一丝儿影踪!于是,悉达多王子从中顿然悟出了色的虚妄。便也才有了最后'夜半逾城出家’的故事,后来终于成就了一世佛陀。佛陀就是'觉悟者’的意思。”
“喝,原来是这么个觉悟法啊?”
他说:“是的,在佛陀的眼里,女人就是诱惑,就是欲望本身了。”
水子立即反问:“喂喂喂,那女人又是被什么诱惑的呢?”
“这我可说不上,因为释迦牟尼也没说明白,不过,佛祖却说过另外一番话:一个女人,只要信佛、积德、苦苦修行,来世没准儿就能变成一个男人。”
“这我倒真不明白了,”水子瞪着眼睛说,“为什么偏要变成男人呢,若是所有的女人都变成男人了,那还要男人做什么呢?”
九层楼前,香烟熏得他们眼前一片云蒸霞蔚的浓雾。远远望去,像是着了火一般。人头攒动的香客排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队,挨挨挤挤地等待着,等待鱼贯进入大佛脚后的暗道中里去转经。香客们从大佛脚下这边的洞口鱼贯而入,又从另外一边的洞口鱼贯而出,个个的表情都是诚惶诚恐的。
水子两眼明光地对他说:“何不许个愿呢?日后说不定会如愿以偿呢。”
他说:“你说得简单啊,许一个愿,得磕十万个头哪!”
“嗨,只要心诚,手续完全可以简化一些的嘛。怎么样?我们各许各的愿?”
他笑了笑。
水子随手往功德箱里丢进去了两张百元大钞。立在大佛脚下香案旁的一个和尚便昏昏欲睡地敲响了一下悠悠的罄声。水子取了一柱香,跪倒在蒲团上,面朝大佛,默拜了三拜。
他在她一旁的另一只蒲团上跪下去,微闭双眼,面朝大佛,双手合十……
拜罢,两人便随着滚滚众人钻进大佛脚后的暗道中去转经了。
在入口处,水子附在他耳边悄悄对他说:“你可得当点心哦,那些心不正的人,会在暗道里四面碰壁的,怎么转都转不出来呢!”
他故意说:“我的天,那我就不进去转了吧?”
“你敢!”水子含嗔,威胁地瞪了他一眼。
他们转入那大佛脚下的暗道,行不两步,眼前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盲黑了。他走在前面,伸出双手摸索着洞壁,摸一步走一步,颠踬而行。她则一手牵了他的衣襟,亦步亦趋地紧随于后,只听走在前面和后面的男男女女们在一片漆黑中互相提醒着……
走到洞子中央的时候,水子的手从后面拉了他一下。他的脚步便在黑暗里停顿下来。他听见她的喘喘的呼吸声和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她的手水蛇似的从脖子里搂住了他,海母一般柔嫩软滑的感觉。她的手保养得极好,“温泉水滑肤凝脂”,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句子,写的是杨贵妃入浴华清池的情景,他倒觉得用来形容水子这双手更贴切些。白居易写了《长恨歌》,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却写了《天地日月阴阳交欢大乐赋》,一个写情,一个写性。白家的这俩宝贝弟兄,无疑都是风流公子哥儿了。
当他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唇便触着她的唇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在黑暗里一阵疯狂的热吻,她的呻吟使他心灵微微震颤。
后面有人发出小小的惊叫声,想必是后面的人扑撞到水子身上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诈诈唬唬地嚷嚷:“嗨,走哇!”
他和她从暗道里转经出来,顿觉阳光犹如金色芒刺,分外刺眼。
往回走的一路上,他们都沉默着,直到走出山门的时候,水子才捅咕捅咕他的胳膊:
“喂,你许了个什么愿啊?”
“我只是向佛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佛祖啊!您出自于您母亲的右胁,而我却是出自母亲痛苦的子宫。所以我生来便注定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佛了。”
“亵渎!你这是亵渎!”
“那你呢,许了个什么愿?”他问。
“不告诉你。”她神秘一笑。
两个人回到宾馆,水子翻看摊在桌上的零零散散的稿子。那是他昨天晚上刚写出的一些手稿,每一页都涂改得乱七八糟,面目模糊不清。她一页接一页地看着。很快便失了耐心,将凌乱的手稿往桌上随手一丢:
“你这人真狠心!为什么非得要让乐樽离开紫薇女呢?”
他说:“不是我要这样,是事情本该是这样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想象中的乐樽,出生在一个豪华的贵族家庭。乐樽年轻时候,常出入于酒肆茶楼,妓馆红粉,唱酬应和。也游遍了名山大川。繁华过后成一梦。残漏点点,落红无数。逐渐地对眼前一切都生出了厌倦。深感人生无常,虚幻不实,遂有了遁世之想。决意去寻找解脱的真谛。达如摩面壁。参修般若经。深悟般若性空的真谛。经过一切的内证和体验,苦苦寻找彻底摆脱生死轮回之苦、进入涅磐寂静世界的途程。最后终成正果,宇宙的真谛便在他心中了。
水子说:“我可不想跟你讨论佛学问题,我只是同情那紫薇女。她是个为爱而活着的女人。爱常常用背叛的极端形式表现出来。紫薇女为了爱,就不惜给她所爱的人吃下致命的蛊药,这就是以死亡作为爱的赌注了!你说不是吗?”
他说:“其实我也是那个吃了蛊药的乐樽。跟乐樽不同的是,他到敦煌来,是心向佛祖寻求解脱的,而我到敦煌来,却是来跟你要解药的。”
“去你的,我这儿可没有什么解药!”
他从枕旁拿起那本《天地日月阴阳交欢大乐赋》:“咱俩今天过来过去的,怎么都跟佛与和尚干上了?歇会儿吧,听我来给你念段奇文、妙文。”
说罢,他便坐在水子旁边的椅子上,开始高声朗诵起来,念得抑扬顿挫,渐入佳境:
夫性命者,人之本。嗜欲者,人之利。本存利资,莫甚乎衣食,既足,莫远乎欢娱,至精极乐,夫妇之道,合乎男女之情,情所知,莫甚乎交接,交接者,夫妇行阴阳之道,其实官爵功名,实人情之衰也。夫造构正为群伦之肇,造化之端,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故仲尼称婚姻之大,诗人著蠡斯之篇。考本寻根,不离此也。遂想男女之志,形貌妍媸之类,缘情立仪,因象取意。隐伪变机,无不尽有,难字异名,并随音注,始自童稚之岁,卒乎人事之终。虽则猥谈,理标佳境,具人之所乐,莫乐如此,所以名《大乐赋》,至于俚俗音号,辄无隐讳焉。
玄化初开,洪炉耀奇,烁劲成健,熔揉制雌,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观其男,既乘刚而立矩,女之质亦叶顺而成规……既而男已羁冠,女当并皋,温润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英威灿烂,仪态婵娟,素手雪净,粉颈花团,睹昂藏之林,已知挺秀;见窈窕之质,渐觉呈妍。草木芳丽云水吞,裔懒叶絮花香风,绕砌燕接。翼想于男,分寸心为万计然,乃求吉士,问良谋,初六理以盈上,复百两而爱来。既纳征于两性,聘交理于同怀。于是青春之夜,红帷之下,冠缨之际,花须将卸,思心静默,有殊鹦鹉之言,柔情含通,悬念凤凰之卦。乃出朱雀,揽红珲,抬素足,抚玉臀,女握男茎,而女心忒忒,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方以精油涂抹上下揩擦,含情仰爱,缝微绽而不知,用力前冲,茎突入而如割,观其童开点点,精漏汪汪,六带用拭承筐,是将然乃成乎夫妻。所谓合乎阴阳,从此一度,永无下固,或高楼月夜,或闲窗早春,读素女之经,看恻隐之铺……
她静静地听了一段,不禁叫好:“嚯,可真够美的啊!”
他继续朗读着,两性交欢的世界在白行简的笔下风起云涌,势如狂飙突起,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正读得酣畅淋漓之际。忽听门外有一声异常的响动。他下意识地戛然而止,悄悄走到门边去,猛地拉开了门。倏忽间,一个苍老的背影从门前失魂落魄地踉跄而去……
那是司徒雨轩!
他关了门,转过身来。
水子望着他怪异的神色:“怎么啦?”
“是司徒先生。”他说。
“莫非他在偷听么?”
他拉了她到窗前:“你来看。”
司徒雨轩先生佝偻的影子正好闪出了宾馆的正门。那副仓惶的样子,如后面有一只狼狗在追撵似的。正薄暮时分。在金箔般的暮色里踉跄而去的司徒雨轩,仿佛猛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恰似一片被虫子咬噬了许多洞眼的落叶。他步履蹒跚,虚弱得像随时会迎风倒下去。
那苍老的身影终于在一片惨绿的树影里消逝了,只剩了九层楼上的风铃铁马的叮当声。满天铺泻开的晚霞,呼啦啦燃烧着,教人疑惑是不是天堂里失了火了?
水子嗔怪:“嘿,这可倒好!淫言浪语,大逆不道,怎生了得!看把老先生吓得趔趔趄趄的去了!”说着,她竟绷不住喷出一串笑声,直到扑通一声笑软在床上。
他恶作剧地拿了一只枕头压到了她头上。水子在枕头底下也还是嘎嘎地笑,笑够了,翻坐起来,脸上的红云还聚着不散:
“哎,你看司徒先生像什么?像不像个守财奴?”
“守财奴?”他想了想:“也是,当他跟莫高窟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有生命的,一旦同这一切脱离开来的时候,就成一具行尸走肉似的了。我总觉得,司徒先生总蜷缩在一只蜗壳里。”
“这一切,概不会是因为你母亲离他而去造成的吧?”
他说不上。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司徒雨轩的了解又多了一点,他知道司徒雨轩在反右的时候曾落难过,被押送到青海去劳改了几年。据莫高窟的老人们回忆说,从青海回来的司徒雨轩,跟从前在莫高窟的那个司徒雨轩,完全判若两人。
这会不会也是一个依据呢?
他只是隐隐地有某种感觉,但不很确切。
他们的话题最终又回到紫薇女和乐樽身上。
“喂我说,后来怎么样啦?”水子问。
“什么怎么样?”
“那乐樽和尚,他回到紫薇女身边了吗?”
“没有。”
“紫薇女一路辛辛苦苦地去找他,也终于是找到那乐樽了,对吧?那乐樽呢?认她了吗?他又当如何呢?”
他说:“紫薇女找到乐樽的那天,也就是他们永诀的一天了。”
“怎么?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在紫薇女找到他的那天,乐樽自焚了。”
她瞬地瞪大了眼睛:“哦,天哪!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婆娑舞动的树影:“我想是他顶不住了,他快要崩溃了!他面前只剩了一条路,只有用一死来彻底解脱自己、彻底地割断情丝了。所以……”
“那再后来呢?我是说那紫薇女呢?”
“她疯了。”
“什么?!”
“因为她最终还是没能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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