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37)徘徊月下的幽灵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37、徘徊月下幽灵

月亮底下的两个幽灵似的男女嚼着泡泡糖。

水子的情绪奇怪地兴奋,神色异常地舒展。从她脸上居然看不出一丝历险的痕迹了。这让他十分惊讶。

如水的月华,泼洒了一地的水银。望不见古老的烽火台,只有黑黝黝一片凝固了的胡杨林伫立在夜空下。这样的情景,含了几分神秘、几分怆然。在这个夜里,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微微地张开来呼吸着了。

他昏昏沉沉地遐想着,对她说:那些远古洪荒之中的先祖们,大概就像他现在这么默默打坐于夕阳之外的黄昏里,思考永恒。他们仰向天幕的苍老面孔上,写满了绿色植物标志。面对高远的天空,博厚的大地,在莽荒荆棘之中,沉入冥想。那是何等的冥想啊。倏然万里,眨眼千年,风的元素了啊。他屏声敛息,吐纳导引,让心灵沉静,进入无欲状态,坦然舒怀,面对茫茫漠漠的荒天野地,面对倏然变幻的流云飞霞,充分舒展开四肢,敞开宽袍大袖之襟怀,迎接八面来风,让胸中的云缕浮动绕缓缓缓上升,同天上云缕渐渐汇合一起,飘向浩淼。灵魂出窍,如一只纸鸢,上下翻飞,思接千载,俯瞰八荒,那概是何等超拔高妙的境界,即便醍醐之醉也不过如此尔尔。

她忽然问他:“哎,你那乐樽和尚,在弃绝红尘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他便告诉她:乐樽为了让大化西行,四处化缘,准备召集工匠,在三危山下开凿莫高窟的天下第一窟。他碰到了不少来自各地的犯人和亡命徒。统统是被发配到边地来垦荒的,还有许多移民、匠人、僧侣,以及一些三教九流。他甚至还被强盗抓去被迫做过军师,不过终于是逃了出来。

在一条山沟里,乐樽碰上了一个想要吊颈自尽的男子。乐樽及时赶到,救下了那人,一打问,竟是从宫廷里逐出来的一个画师。

那画师迎风而泣。乐樽将画师请到茶馆对坐叙谈。画师颓然塌坐,如同浑身如同没有了骨头似的,长叹一声,撩起眼皮懒懒地望了乐樽,问他为何要救他。

乐樽对他说,人既不可杀生,也不可自戕,生命是一样神圣的事物。

那画师说:可你不该救一个不想活的人。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救了我,反倒是让我在世上受罪呢。

原来,这个画师被阉了。

画师爱上了一个宫廷里的美丽如花的皇妃,不料事发,本来要被砍头,姑念此人才华过人,保住了脑袋,却受了阉割之刑。但这画师毕竟不想做个太监,逐出宫廷之后,隐名埋姓,流落民间。曾发狠想要去做一个强盗,却没有力气,想做一个游侠去啸傲江湖,更没有飞檐走壁、使刀弄棒的本事,他的心已成一堆灰烬,正准备一死了之,却遇上了乐樽。

乐樽对那画师说:“你且跟我来。”

他执了画师的手,到了市上,见一群人正围着一疙瘩看热闹。只见一个可怜人正在学狗叫为众人取乐。

乐樽对他说:“瞧,我认识这人,他从前是个一挥千金的纨裤子弟,酒池肉林,高头大马,走狗斗鸡。你看,现今却落得这步田地,在地摊上学狗叫,可学三种狗叫的声音,何其维妙维肖!面对这副情景,不知施主有何感想?”

画师禁不住叹道:“哎,人生竟这般变幻无常。更叫人看破红尘了。”

结果,就是这个被阉的画师,在莫高窟的第一洞窟里画出了美丽的菩萨。想来一定是根据他心里的那个女人画的。

庄一鹤对水子说:“那个被阉的画师幸好是碰上了乐樽,就像我幸好是碰上了你!”

水子蹙起眉道:“这我倒不大明白了。那画师是因为他的行为触犯了宫廷禁忌。可你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你是个废人吗?”

“怕也相差无多吧。”他说,“不瞒你说,我曾经看过心理医生的。”

水子不由得笑出声:“哈,心理医生?!”

他说:“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焦虑症,紧张,手心出汗,惧怕交往,在梦里也总是在逃,总是躲避追捕,却又无处躲避。我没有自己的面孔,没有自己的思想,什么都一团模糊。常常感到被窥视,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作试验用的那种小白鼠。”

“让你的心理医生见鬼去好啦!”她说:“我看你还是少来一点顾影自怜的好,你该想想,我们住在这个拥挤的、被人叫做地球的星球上,天、地、人,人夹在中间,上下挤压,活得何等的艰难呢!”

他嗒然无语。

她继续说:“你还应该想一想,我们生来便无法选择民族和祖国,甚至无法选择自己的信仰呢!”

他听了她的话,不由黯然地沉吟了一刻,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是啊,我们甚至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这母亲既可以让你长大,又可以将你溺入尿盆,没准儿碰上大饥荒的年月,易子而食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我们却注定要爱国,注定要一个纯种的血统,注定要一辈子的孝敬,否则便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然而转念一想,去他的吧!此刻什么都不存在,此刻他面对的,只有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她就依偎在他身边。这便是一切了!

他紧紧相依的这个女人是个巫女。他内心那冲腾不已的激情正是被她唤醒、激活的。他只要在她身边,便仿佛领悟到了一种不可言传的神性,仿佛自己的身躯都在这个夜色里膨胀,变得通体明光闪耀,如天上闪烁的星宿。

她忽然转过身来说:“嗨,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一个臆想。你想不想听听?”

他把她抱到胸前来,在篝火下俯望着她的晶亮如玉的目光:

“快告诉我。”

她望着远处黑森森的戈壁和浮在戈壁之上的月,喃喃道:

“你想啊,假如将来有那么一天,那一天像其他日子一样平庸无奇,生活在那一天的人们正像往常一样,熙熙攘攘为自己的生活忙碌着,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世界上各个国家的所有电视台和电台里,几乎同时播放出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公民们,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颗星球,将于今日零点之后进入毁灭状态,我们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老人还是婴儿,统统都将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中遭到完全的毁灭,而且永劫不复。’”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天!”

她很近地望着他:“你说,那会怎么样呢?”

“你是说我们?”

“不,我是说所有生活在这个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会怎样?”

“这倒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

他沉入一阵遐想。

“嗯?怎么不说话?”她摸了摸他的下巴,他的下巴已胡子拉茬的了。

“嘘,我在听。”他凝神向虚空里谛听。实际是望着天上的闪烁的星河。

“什么?”

“我听见一片欢呼声了!”他说。

“怎么,欢呼声?”

“是的,一点不错,是欢呼声啊。当然,很乱很乱,相当的乱……”

一阵岑寂。

她也向虚空里凝神静听:“哦,我好象也听见了,真是一片欢呼声呢,就像是潮水似的涌过来了!”

他用心拥抱着悬在空中的一片幻想喃喃:

“瞧哇,不管是热闹的大都市,还是偏僻的小村落,或是地球上每个你我从未都去过的角落,在这同一个时刻里,忽然都成了一片无边的骚动和疯狂的喧哗!”

“偏偏就听不到一声哭泣声么?”她问。

他摇摇头:“没有,我没有听到一丝哭泣声,情景恰正相反,那么多的人群,他们居然奔走相告,那情景就像发生了一场大革命似的。抑制不住的激情明明白白地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我听见他们大声嚷嚷着:'啊哈,上帝,那个重要的时刻终于要来临啦!’”

他说着,不由得激动地站了起来。像个浮士德。而水子的面庞也在月色下闪烁着生动的辉光,像古罗马的女巫。

他说:“那情景甚至使我怀疑这究竟是一场真的灾难呢,还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狂欢!”

“那狂欢的主题又是什么呢?”她翻起身来,跪爬在沙地上问。

他仿佛看见了那真实的一幕:“还用说吗,就是把人还给人自己,把空间还给空间,把时间还给时间,把上帝也还给上帝!”

“对,统统滚他妈的蛋!”她朝月下的戈壁深处扔出一块石头去:“哇,那才叫痛快!”她兴奋地嚷嚷。

他演讲似的说:“是的是的,从来都是只有瞬间,而绝没有什么永恒。使人类充满活力的,恰恰正是那痛苦啊!至于那个所谓的永恒,不过是一种致命的毒药而已,只对艺术家的想象力有点用处,好让他们去做白日梦。是的,永恒是大麻和海洛因。一切统统只是瞬间,谁见过未来是什么样子?假如未来可以描画,那么昨天也可以更改啦!”

他被这此情此景再一次深深感动了。

多么好啊!回归于和谐与宁静!回归于生命的原始激情!这是人类最后的憩园了。仔细地想一想,除了爱,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改造人类这充满缺陷的生活吗?虽然,我们最终注定将被茫茫无边的星空、死亡、贪婪,以及我们对爱如饥似渴的需要所征服,虽然我们小小的可怜的自我终将溶入那茫茫之中……

他感叹:“我们追捕自己,又放逐自己,释放自己。我们时时在越狱,在反牢,人生就是一个大悖论。生和死本来便是一个悖论。但唯有爱的力量才是可以战胜死亡的。”

“一鹤……”她忘情地喃喃。

他们又一次紧紧地缠抱到了一起,形同八卦图上的那两条永远追逐游动,永远在接喋咬尾的阴阳鱼。

她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迷迷糊糊地喃喃:“一鹤,好好地享受我,享受我吧……”

后来,他们就这么相拥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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