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19)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19)
古老三那夜里恰又是在真武祠鼓楼上放的哨。也不知道他瞧见什么动静没有。乱打起来的时候,他还在鼓楼上像根木头似的杵着,嘴唇周围还沽着一圈儿乌黑的焦糊芋皮,直到刘团总往他头顶上“啪”地撩了一枪,骂道:“你个龟孙子还不下来给老子追!”
古老三才“嗷”地憋出一声,下了鼓楼,跟了刘团总他们往镇东的白石桥那面追。
至于刘团总,有人看见他是从古老三屋里急慌钻出来的。这一点在天亮以后便得到了证实:古老三发现刘团总脚上穿的两只鞋不一样,其中一只是古老三穿熟了的鞋子。古老三还注意到刘团总穿着那只鞋十分夹脚。不过稀奇倒丝毫没有什么稀奇。
喜梅早些天就对古老三说过:她有了。
有了什么呢?古老三想不清楚,大概极有可能是只长着一只耳朵的兔崽子,而且从头到脚都长满了蛆。这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的事。
哼,一只耳朵的兔崽子?
真他奶奶的恶心人。
芋头其实没烤熟,外焦里生。
古腾蛟的枪法可是很神的,听着响儿躲着点子走,倒霉白倒霉。右胳膊还是举不起来。尿憋得很,泚他奶奶的一只耳朵…
古腾蛟他们其实是从竹江镇和八角坳之间的老君沟里走了的。老君沟里有两条岔路,都是羊肠小道。追到岔路口,就不知往哪面追了。刘团总和章义嘀咕了一阵,说分头追。
分成两路的时候,刘团总特别注意地望了一眼总是立在他身后的古老三。古老三的脑袋活像一只獾的脑袋,有尖尖的嘴弯曲地伸出来,瘦棱棱的鼻尖泛起一层蜡样的灰光,活像一只怪鸟的喙,要啄破半空中的什么。眼珠子活像两颗墨绿色的小球体,一点也不转动。刘团总觉着两颗墨绿色的小球体正盯视着自己那只缺了的耳朵。特别是握在古老三手里的那杆火铳,在夜空下看上去简直是一把倒握着的勾镰,摆出一种紧张僵硬的姿势,随时准备着胡乱地敲打什么。
古老三意识到刘团总在考虑他的问题,嗓子里就“呃”地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类似于咽下了一口痰。
刘团总也才越发觉出了脚上那只鞋的夹脚,就朝古老三摆了摆手说:“你随章团副去吧。”
于是,古老三就跟着章义走了一条岔道。一行脚步踩过去,踩得路旁的茅草簌簌响。
不知谁“砰”地抠了一枪。
章义就骂:“操你妈!胡打甚么?眼眶子瞪大些!”
再往前,倒再没什么枪声了。
不过,古老三总觉着前头有一个人在忽紧忽慢地跑,总觉得跑在前面的那人东倒西歪如同喝多了热醪。在真武祠鼓楼上的一宿夜哨,已使古老三的眼睛完全适应了浓重的黑暗,他成了猫头鹰。不过他不吭声,只在心里念咒语,不是咒那个东倒西歪跑在前面的影子,而是咒自己的眼睛。
进入了一片茶园,夜气里便渗出绿色的凉意,往人脸上扑,同趴在井口上感觉到的凉意差不多。古老三明白,过了这茶园,再上一道青石坡,就是土地庙了。那可绝不是个吉利地方。章义和章义的一个堂兄弟就是在那个土地庙里活杀了苏维埃古城政府的财政部长兼金库主任老钟头的。
那可真是活杀啊。
老钟头叫钟万财,是个驼子,但驼得不凶,背了包袱时才看出明显的驼背来。老钟头那包袱里背的,是财政部的全部家当,一座小金库里计有:苏区票子三万元,关金券二千元、“袁大头”五百,还有金镏子四个,金镯子一对,等等。
章义也不尽然是为了这些财款活杀了钟万财,更主要的是为报仇。当初,要不是钟万财的告发,章义也不会被周起凤罚到红军队伍里去当了五个月的挑夫。
穿出茶园,章义便频繁咳嗽着了,一声连一声,像呛着了冷风。乌黑的团丁们停在黑暗里,听他咳嗽。章义的咳嗽给了他们以提心吊胆。他们觉得章义的咳嗽模棱两可,含有深意。
“往前走哇。”
章义止住咳嗽,腰却再直不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对了,犹如敲打一只破砂锅。
古老三又随着往前移,脚底下没点声息。
一只猫头鹰凄厉地叫了几个长声。
古老三判断不是栖在树上的猫头鹰叫,是展翅飞行在黑色气流里的猫头鹰在叫呢,那叫声在饱胀四溢的夜空里划过一道无形的、长长的弧线,古老三并且看见那弧线消失在土地庙那面。再后来便静得没丁点声音了,声音都被黑色的恐怖吸附去了。
恐怖是一道黑幡,在他们头上阴沉沉地飘动着。
土地庙到了。
只是一座小小的破庙而已,并没有什么围墙,且几乎被疯长的野草淹没了。若是白天路过这里,能看见庙顶瓦楞里锈满发黑的青苔和茅草,如满头疯癫的乱发。还可以看见栖在屋脊上的一排白嘴乌鸦,你起初以为是一排屋脊兽,其实不是,是白嘴乌鸦。只有这土地庙周围的乌鸦才是白嘴。它们“哇哇”地飞起来,满天都是,犹如清明黄昏乱飞的纸钱。至于庙门上的楹联,风剥雨蚀,早已模糊成一片一片斑斑驳驳的鸟粪。
夜里的土地庙,更是鬼气缭绕,仿佛那倾圮的破庙其实是一个活物,是一只蹲踞在荒草里的怪兽,随时都会扑跳而起。章义浑身顿时有了很痒很痒的感觉,两边的太阳穴也很凉,眼里的光变幻着颜色,是黑色和血红色的交织。恍惚有喊声从地底里冒出来,如同从石板底下冒出来一股有毒的泉水,那喊声迅速扩散,引起了一阵地动……
是老钟,钟万财的喊声!
钟万财路过土地庙前面的那条小道时,红瓤儿的夕阳还没落地。这一点章义记得很清楚。他用一条汗巾从背后把老钟头勒了,倒背进庙里去时,庙墙上朝西的那个圆洞窗户还落着一层暗红色的粉沫。在那暗红色的粉沫里,一只麻雀在跳跃,一瞬间也就飞走了。钟万财的两条腿在地上踢蹬得很厉害,蹬掉了一只脏黑的麻鞋,也蹬掉了门角上的一块泥皮。那天,钟万财身上偏偏没有背“小金库”,可见警惕性是极高的。这一点章义没料到。章义的堂兄弟首先泄了气,在钟万财身上摸揣了三遍,连裤裆里都没放过。章义喊了一声“快”,堂兄弟才想起了手里提着的棕索和牛刀。钟万财两脚交替往空中踢,有一下踢中了章义的下颏。章义啐出嘴里的土星子,朝钟万财的胸口上踹了一脚,钟万财的身子就软下去。他们就像捆行李一样捆住了他。
“那包东西总是他事先藏在什么地方了。”章义的堂兄弟说,气喘很急。
但要逼迫钟万财讲出来,等于是梦想。钟万财眼睛瞪成了两个钢珠,破口骂、啐,唾沫是红的,发腥。
“苏维埃的钱你不用想得着分文!”钟万财是一只用索子捆了的老虎,连眼里的光也都是红的了。
“你这驼鬼,你不说?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一刀刀割下来,看你说不说!”
于是就割。先割的是腿上的肉,章义紧握牛刀,牛刀冷笑着发出轻微的一个声响,钟万对腿肚子上的一块红肉就被割下来,碗砣子大,颤乎乎,呈现紫红色,有鲜艳的红血在上面均匀涂开。章义把那片神经还没死亡的肉托在手里叫老钟看。
“割吧,”钟万财说,“老子死到阴伺也要来拿你的魂!”
章义于是又接着割。
他堂兄的嗓子里呃逆了一声说:“行了吧?”
章义还是割,割得极有耐心,一直割到钟万财没有了声息,割到钟万财成了八大件。纵然如此,镶在钟万财脑袋上的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庙里的腥气大雾般溢出,到山野里,召来集群飞行的猫头鹰落在庙宇的屋顶上居然大噪……
那以后,土地庙就成了闹鬼的地方。再没有人敢来,即便是路过的人,也宁肯多走二里路远远绕开。在无风的天气,田野平静,夜空一澄如洗。但庙里却往往会突然刮起一阵风来,刮得门窗“呼哒呼哒”响,并有人在里面响亮走动、喊叫,忽哭忽笑。有个游方郎中不知此情,大正午在庙前的乌桕树下小憩片刻,醒来时居然眼斜嘴歪,数日不能言语……
“去个人到庙里搜一搜。”
章义猛吸一下鼻子,嗅见了从庙里扑溢出来的那股味道。乌黑的团丁们刺猬般挤靠一起,统统在心里念咒。
“古老三,你去!”章义发出了命令。
古老三立时觉得脊背上有无数细细的钢针一溜儿扎上来,一直扎到脑门顶上,引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哆嗦。他明白这就得他去,章义指派他去,他就不能不去。
十几杆长枪对准了土地庙的庙门,古老三认为那是对准自己后心窝的。
“快呀,你他妈的!”
古老三倒霉倒到底了。握在手里的火铳抖得像条蛇,他死死盯住庙前那棵形状奇怪的乌桕树,如同望着一个冤魂。
“老钟头老钟头老钟头,你稍稍微微抬抬腿,叫我古老三迈过这道命坎儿去吧,我给你点灯添油,日日燃三柱高香啦……”
无风,但那乌桕树还是飒飒响动,在古老三听来近似于磨刀的声音。古老三缩脖回头一望,章义和十几个团丁都不见了,不知是趴在地上了,还是钻进草丛里了。一声拉动枪栓的声响犹如扳断了一根树枝。土地庙的门早没了门板,洞开一个豁豁牙牙的门,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张大张开的嘴,是老钟头的嘴?
古老三在庙门口停了一会,满眼是影影绰绰的什么。
“卟嗒卟嗒”的脚步使他内心的恐怖发出了声音。庙里的黑暗如同厚厚的一堵墙,有鬼火似的星火从窗洞里窥进来。土地爷的泥像在一片淡淡的钢灰色的反光里。一只胳膊是断了的。那断了的胳膊仿佛动了动,并且传出了清楚的喘息。
是那只胳膊在喘息么?
胳膊上还在往下滴血?血落在地上晰然有声,如同岩洞里的滴水,在地上汇成一汪,向古老三脚下浸漫过来。他抬了抬脚,鞋底就“吧唧”地响出一个粘糊糊的声音。古老三“哇呀”地怪叫着掉头便跑,手里的火铳在庙门的灰壁上碰出闷闷的一个声响。
“钟万财….钟万财哇!”
这时,从刘团总他们追去的那个方向传来一阵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