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四)
神戏(十四)
那年冬天是个奇冷的冬天。
何班长串山走戏转回双碌碡,早就盘算好的一件事便是动手雕刻那个早就失传了的影人儿,刻一个美人貂蝉。这个念头萦绕在他心中已不下三年五载了,几番都想动手刻制,又实实地觉着自己把握不准,因之终究也未敢轻易动手。这回却不一样了,他想他现时如果再不刻的话,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可能刻好了。
他选来选去,选中了牛耳朵上的那层皮料。浸泡,剔刮,再浸泡,再剔刮,直到使之薄亮如透明的鲛绡,柔软如华丽的丝绸,韧劲如弹性极好的树胶。然后再细细在一种含了湿气的光润的乌石之上轻轻磨试一天,摸挲上去就有了鲜活的皮肤的感觉。
之后的某一天清晨,何班长便把自己关在土窑里开始了通神的活计,他根本记不得自己刻画了多少天,应说不止是老祖宗刻那活貂蝉时的天数。天冷得炸,寒窑里没火,连水瓮都冻裂了。他不觉寒冷,反倒有温热的幻觉从心底生出来。那温热里飘散着那股存在于他记忆里的达紫香和紫花苜蓿混合一起的特殊芬芳……
刻好了最后一刀的那时候,他竟不知身在何地,恍惚间叫了一声“蝉儿……”便一下子泻了精力,筋酥骨软地瘫倒在只铺着一片光席的窑炕上。
转眼又到了串山走戏的时节。
何班长小心地把他的绝代佳人金藏在戏箱子里,急急催促何喇叭和粱迷糊子他们赶快上路。那颠仆的一路上,他时时掐算着神戏唱到那女人庄子上的时间。他做梦都想再次从戏台的侧缝里寻找、扑捉住那一双火辣辣的眼睛,还有那颗汪在眉眼之间那妙处的一颗黑痣。无边的野风在那片茂密的包谷林里一声声呼唤着他呢。他早就象好了,要让他精心雕刻出来的貂蝉在那个叫圪旯里的村子里的新搭起的戏台上,在那个曾送他一只绣着牡丹的烟荷包的女人面前第一次精彩亮相。他要在戏台上对着千万的众人,畅畅快快地开怀大叫三声“蝉儿呀”……
然而,神戏班紧赶慢赶,快要赶到圪旯里时,那女人也正要嫁到隔山的麻家寨去给开纸火店的麻五做婆娘去了。
麻家寨来迎亲的队伍凑巧同何班长的神戏班遇在半道上。顶了红布盖头的新娘子骑在一匹白牝马的背上,七八个年轻的后生拥了那白牝马,笑笑耍耍地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在一色是黄绵土的寂静山道上,行走得忽快忽慢。他们老远地就认出了何班长的神戏班,立刻便扬起手,高高低低地喊叫:
“神戏家!神戏家!”
何喇叭呜哩哇啦吹了几声欢快的唢呐,吹的是《大红袍》。
“咱神戏家要看一看新娘子的面目哩。”粱迷糊子说,“不看不放过!”
众人打趣说笑的时候,何班长却两眼直愣愣注意到了新娘子一只手上戴着的青玉镯子!骑在白牝马上的女人在哄闹声里轻轻地揭开了一角红盖头,那一个瞬间,女人的目光正好同何班长的目光在半空中对接在了一起,女人汪着荷花露水的眼睛似乎有些微微的红肿,仿佛眼里含着盛不下的忧怨……刹那间,何班长便冻成了一个冰柱,直愣愣地定立在黄绵土的半道上。麻家寨来迎亲的七八个后生还在嘻嘻囔囔地笑闹着、也没忘了给何喇叭他们散烟,而当粱迷糊子和何喇叭的目光落在何班长的脸上,便立刻噤了声息,只是躲躲闪闪地觑看何班长脸上那一股三九天的肃杀……
骑着白牝马顶着红盖头的女人渐去渐远了。空山忽然更空、更静了……
粱迷糊子缩了脖子望一会天空,望一会远山。何喇叭的脸上挤出三分的干笑,掏出盒“恒大”烟来往嘴上叼了一根,又凑到何班长跟前说:
“咱班长,来……冒上一根?”
何班长却灰颓而机械地地推开了何喇叭的手:“走吧。”
走了没几步远,忽听背后有人长声吆喝。是麻家寨那七八个后生当中的一个回头大追上来了,老远地就吆喝呼喊:“神戏家----等一等----”
何班长诧异地立住了……
只见那喘吁吁跑过来的后生家把一只青玉镯子在手里一晃说:“新娘子叫把这镯子还给你们何班长,她说这物件当初是何班长走戏时遗下的,一直没送还的机会,今天可巧在这搭碰上了。”
粱迷糊子和何喇叭立马机灵地对瞪了个眉眼,一时竟不敢言喘,只是呆望着何班长接过那青玉镯子时那一脸梦游般的神色……
麻家寨的那后生完了差事,鬼精一笑,转身又飞跑而去。转眼就不见影子了。
何班长握着晶莹剔透的青玉镯子的那只手,竟明显地有些颤抖了……
“噫!”迷糊子感慨万千,兀然摇头不止。
何喇叭沙打眼似地揉了揉眼窝,想说句什么贴心的话,却不知说啥合适,憋在心里的话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于是便突然鼓起两腮,朝着野天吹起了唢呐,吹的是《刮地风》。诉说不尽的忧伤和悲怆从呜咽的唢呐声里扬撒开去,在空山里顺风传得很远很远……
“罢、罢、罢、罢了哇---”何班长收了镯子,一声揪肝扯肺的念白之后跟着便是一段唱:
叹年时,明月下,万种风流,
人也好,月也好,依依杨柳;
到如今,长亭边,雨雪霏霏,
天也愁,人也愁,梦不成就!
罢、罢、罢、!
从此便断了这思凡心,
去仙山上采药,去苦海里行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