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米芾《研山铭》手卷,看古人赏石背后的尚志情怀
杨西|撰文
漫谈传统绘画中的石文化系列之二
“米芾爱石”是传统赏石文化中一个典型的个案,它集中体现了古人赏石中那份诚挚的情怀。我国先民与石的情缘应该追溯到上古时期,有关石文化形成的起始,大量地出现在各类文字记载中,经过历朝历代传承发展,于不同时期拥有自己的鲜明特征。
石文化在我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上古传说中“女娲炼五彩石补天”、“精卫衔石填海”、“鲁班巧造石碾、石磨”,都与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诗经》中:“琇莹,美石也。天子玉瑱,诸侯以石”、“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便是对石的赞美;春秋的《尚书》、战国的《山海经》、汉代的《周礼》及《西京杂记》,更是从石的鉴赏、品种、收藏上作了详细而完整的记录。《砚论》、《砚史》、《文房四谱》、《宣和画谱》、《太湖石志》、《云林石谱》、《素园石谱》等专著,可视为传统石文化中的经典,灿如星辰、浩若烟海。
北宋 米芾《研山铭》
《铁围山丛谈》记载了一件赏石文化中的《研山铭》精品,此件作品被书法界视为“天下第一难书”。《研山铭》是宋代米芾的一个手卷,为水墨纸本,高36厘米,长138厘米,一共分为三段。第三段为米芾之子米友仁和外甥王庭筠的题跋,另外还有清代陈浩的题词;第二段则为《宝晋斋研山图》,上有篆书题款“宝晋斋研山图”,此图用浓墨勾勒、淡墨晕色,用笔精准遒劲,将一方峰峦灵秀的灵璧研山,描绘得玲珑剔透、雅韵十足;第一段则为米芾用南唐后主“澄心堂”纸写的铭文。
《宝晋斋研山图》中所描绘的这方研山,在我国赏石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据记载,它原本为五代十国南唐后主李煜的玩物,李煜取其自然平底、峰峦起伏而又有天然砚池的自然形态作为砚台的别支。一般灵璧石、英石一类质地,大都是下墨而不发墨,所以这块“灵璧研山”纯粹是作为一种案头清供的形式出现。众所周知,唐以前赏玩奇石,主要的对象是园林石峰、太湖石之类,作为案头清供到宋代才形成风气。所以将李煜的这块“灵璧研山”,视为赏石文化中承上启下的珍品应实不为过。它将赏石的对象从庭院转向案头,将赏石习俗推入“文玩”之列。
也许正因为它身上所具有的重要特性,才让米芾对它喜爱有加,除了欣喜若狂抱着睡了三天,还在“研山”上留下许多题记。据《南村辍耕录》记载,上有篆书“宝晋斋研山图”、“不假雕琢,浑然天成”的题字,研山的上下左右分别有隶书“玉笋、方坛、上洞口、翠峦、龙池、遇天欲雨则津润、华盖峰、月岩、下洞三折通上洞余尝神游其间、滴水少许在内经旬不竭”等刻字,形成对这方“灵璧研山”的意象追求。
米芾《宝晋斋研山图》篆书题字
《南村辍耕录》中的研山图
对于意象的追求,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画传统形成的独特审美和思维方式。南朝宗炳在其《画山水序》中写道:“贤者澄怀味象”,“澄怀”指的是“摒弃杂念”,而“味象”则是体味玩赏客观物象,体现了对主体精神的重视。米芾将其形似的“象”升华到神似的“意”,大大地增强了《宝晋斋研山图》主体审美的作用。黄宾虹在《画语录》中写道:“惟绝似与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这是中国画从面貌和气质上区别了其他艺术的根本所在,其根基来自于中国古老的哲学。这种意象审美不仅是米芾在《宝晋斋研山图》上的心性表达,更是客观事物和他内心情感高度契合的统一,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升华和超越。
那么这方凝聚着古代哲学审美意象的“研山”,如何在米芾的手中得而复失呢?据《铁围山丛谈》记载:“南唐后主李煜有奇石'灵璧研山’,经长愈尺,前耸三十六峰皆大如手指,高者名华峰,参差错落者为方坛,依次日岩、玉笋等。各峰均有其名,又有下洞三折而通上洞,左右则因两岸陂陀中凿为砚。”李煜十分珍爱此石,在兵临城下江山易帜的关键时刻,仍返回宫中,宁愿当俘虏也要带上“灵璧研山”一起逃命,城破,李煜最终被俘,自此“灵璧研山”下落不明。
传说中的“灵璧研山”
据记载米芾对石谱中所载的“灵璧研山”朝思暮想,新婚之夜其夫人李氏将家传之宝赠给他,米芾打开一看竟是“灵璧研山”,他欣喜若狂,可谓喜从天降,喜上加喜。原来李氏是李煜的后世子孙,李煜被俘后,她的祖辈便将“灵璧研山”藏了起来,并作为传家之宝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李氏之所以将“研山”赠与米芾,原因有三:一,灵璧石是亘古不变之物,象征夫妻恩爱永恒;二,米芾爱石如命,赠“灵璧研山”遂其心愿,可增加夫妻之间恩爱情感;三,米芾是书画家,“灵璧研山”可赏可用。赠石之时李氏曾有言在先:“不得将此物转送于他人”,米芾欣然应允。
宋徽宗对于奇石的喜爱程度与米芾相比,不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痴迷程度也应是旗鼓相当。为建“良岳”他令人在苏州特设“苏杭应奉局”,一系列相关配套设施相继建立和广泛起用。“苏杭应奉局”的主要任务就是筹办“花石纲”,如今江南名石苑中的“络云峰”,便是当年“花石纲”的遗物。宋徽宗得知米芾有南唐后主的奇石研山,自己却没有,心中很不是滋味,便召见蔡京让他从中说合。蔡京劝说米芾将“灵璧研山”献给皇上,米芾不从,蔡京用计栽赃米芾犯欺君之罪,将其投入大牢。万般无奈之下,米夫人手捧“灵璧研山”献给宋徽宗。米芾知道后悲痛欲绝,他恳请皇上开恩,允许他为心爱之物“灵璧研山”传神写照。他将“灵璧研山”放在供案上,对其三叩九拜,拜毕绘其神韵并写下了“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厚坤。极变化,阖道门”的铭文。
米芾《研山铭》
《研山铭》凝聚着米芾的心血、悲痛、挚诚和情怀,所以行笔时徐时速、时浓时淡;点如高空坠石、横如壮士立马、度如春蚕吐丝,落打顿挫、虚实避让、牵丝映带、挥洒纵横、跌宕多姿;可惊风雨、可泣鬼神,成就了《研山铭》千百年来在书法史上“天下第一难书”的显赫地位。
对于《研山铭》的铭文,历来有很多争议和疑虑。我则认为既然是铭,那一定要以实物作为参照,否则也就失去了铭的内涵,同时也很难理解铭文所表述的内容。我现以《宝晋斋研山图》为参照,就铭文内容尝试阐述自己的认识与想象:在中国画家的眼中,自古墨分五色,当用水研墨时便呈现五色水浮于昆仑山脉之象;当墨汁从研堂内的小孔流入顶部下的洞孔时,墨汁便像黑云一样地弥散,表现出“潭在顶,出黑云”的景观;当墨汁再从研池里的小孔涌上研额时,便出现“挂龙怪”的幻觉;整个研山嶙峋斑驳、石棱曲折峭立,犹如雷鸣电闪所袭形成的累累烁痕;“下震霆,泽厚坤”寓意雷霆携风带雨,丰沛的雨水润泽厚重的大地(坤,易经中则视为地);研墨时,研墨之声好似隐隐雷声随风而至,常年累月,砚堂内水墨交融,滋润着厚重的研山,暗合道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法门,因而产生“极变化,阖道门”的哲理思索。目睹研山蕴含的这些奇妙景观及哲理,的确令人扼腕。
从《研山铭》短短39个字中,充分表述了米芾在赏石上独到的艺术鉴赏及尚意风范,其绘画与书法上的造诣在这幅《研山铭》手卷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以极尽赞美的词汇、幻化的艺术想象、博大震撼的生动描写、朦胧而隐喻的手法,描绘研山形成恢宏奇绝、如云似雾、形如电闪、声如雷鸣的神奇景观,与所绘《宝晋斋研山图》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使观者无不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米芾《宝晋斋研山图》
如果说铭文是艺术上的夸张与浪漫,那么《宝晋斋研山图》则可看成是浪漫情感下的写实。为了将自己喜爱的“灵璧研山”永远留在身边,米芾将浪漫情感融入笔端,为其传神写照,准确地刻画了“灵璧研山”的形神面貌。他先以笔蘸浓淡墨勾勒出对象的大体轮廓,然后以淡墨枯笔皴擦出灵璧石的沧桑质感,反复渲染、层层加深,直到形出神足为止。画时他特别强调了研山上“玉笋、方坛、上洞、翠峦、龙池”等处的特征,并且用标准的隶书标明,可见其用心良苦、心诚至明,一方神形俱佳的“灵璧研山”呈现纸上,栩栩如生。也许是画得太好,写得太好,后来画与铭同时被宋徽宗收入禁宫。
米芾《宝晋斋研山图》局部
米芾“灵璧研山”得而复失的传奇中,也许有一些演义和夸大的成分,但米芾爱石赏石、如醉如痴的情形却真实不虚。据《宋史》记载:“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这段记载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爱石如命的“米颠”形象,他不但见奇石就拜,还要整冠掸尘,口呼“石兄”。因为米芾拜石的荒诞,同僚认为有失官家颜面,弹劾于他,使其因此受到上司贬官的处罚。对于罢官降职的处罚,米芾从未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赏玩自己的石头。
爱石成癖、赏石入迷历代有之,古人云:“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从《尚书·禹贡》九州上贡的物品,青州有“铅松怪石”,徐州为“泗水浮磐”的记载中,我们可以得知,早在春秋爱石、赏石之风就已经形成,并且被一直传承下来。《史记·留候世家》有一则记载,记录了汉代开国功臣张良爱石的故事,说他特别喜欢腊石,据说这种石头由黄、黑、白三色组成,黄色似人生富贵仁厚、尊贵;黑色似人生道路坎坷、曲折不平;白色则似人生品质冰清玉洁、出污泥而不染。在他隐居期间,整日与奇石为伴,后人为了纪念张良正直善良、恩怨分明、激流勇退的品德,将这种石头称为“张良石”。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也是一位赏石大家,其对石的痴迷程度并不比米芾逊色多少。相传他在自己的院子里放了一张巨大的桌子,将院内收藏的各种太湖石重新编排归类,院子逐渐被他收藏的石头堆满,从早到晚、从春到秋都在院内与石头做伴,一壶清茶、一盅小酒就过一天。四年后,《太湖石记》问世,一时间洛阳纸贵,打开了世人对太湖石的审美鉴赏之门:“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唐 白居易《太湖石记》
说到赏石、爱石,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与米芾交往甚深的苏东坡。宋代的苏东坡,几乎各个领域都有他的身影,他不但在自己擅长的诗词、文赋中立于不败之地,还喜欢在别人的领域插上一腿,把玩奇石自然在他这个大文豪眼中,是一件最惬意不过的事情,甚至连米芾有时也得让他三分。相传苏东坡曾经梦到一块奇石,自己题名为“壶中九华”,八年了还未得到自己梦中的奇石,让他十分为此感叹。他在诗中写道:“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余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识之。”苏东坡作《壶中九华》诗八年后,途径湖口,再到李正臣家时,石已被好事者取走,失之交臂使他抱憾终生,于是又赋诗一首:“江边阵马走千峰,问讯方知冀北空。尤物已随清梦断,真形犹在画图中。……”不久便病逝于常州。
宋崇宁元年,黄庭坚来到湖口,李正臣出示苏东坡两次“咏壶中九华”诗,见诗思人,黄庭坚用苏诗原韵和诗一首以悼念苏东坡:“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此诗言真意切、感人至深,成就了赏石文化中一段“因石赋诗、以诗悼人”的佳话。
素园石谱
苏东坡是一位赏石大家,他提出“石丑而文”的赏石观,成为当时赏石的一种时尚,名曰:“文人石”,此观点在林有麟的《素园石谱》中也有记载。以石的“丑”、“怪”反衬了文人士大夫内在的朴实无华、古拙雅致、洁身自好的品性,实则是文人历经沧桑、看尽浮华、如石坚毅的内心表述和人生追求。这种君子以石比德、以石正身的观念,在米芾的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米芾见奇石就拜,还口称“石兄”,看似痴癫,其实他一点不都痴癫,只不过借此隐喻自己宁可与石称兄道弟,也不屑与奸佞小人为伍的秉性。他在涟水为官期间,虽爱石如痴如醉,却从未耽误公务,坚持“用文雅为治,尚礼教,祛淫祠”。主政两年多有惠政,期满离任时,乡绅百姓略备薄礼为他送别,他三令五申不让家人带走公物:“凡公之物,不论贵贱,一律留下,不得带走!”米芾发现自己用的一支笔内含有墨汁,亦为公物,便让家人把砚台、毛笔洗净,方离开县衙。米芾临池洗砚、为官清白的事迹一时间被广为传颂,他洗砚的地方也被当地人尊称为“米公洗砚池”。从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触摸到,米芾如醉如痴内心深处的那一份自尊与自重,同时这也代表了古人爱石、赏石的尚志情怀!
研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
唯有玉蟾蜍,向余频唳滴。
这是米芾的一首《怀南唐研山》诗,诗中他以朴素而生动的语言,叙述了自己失去“灵璧研山”后的悲痛与伤感。让我们从诗人悲戚的字里行间,探访到古人以石正身、以石比德人生中的凄风苦雨……
北宋 米芾《研山铭》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