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中三宝
作者:魏孔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至圣先师孔子在祭祀祖先时的标准,不想被国人在日常中发扬光大,唯恐食不精,牛羊鱼肉不细,甚至超越人类传统食谱,追求越奇越珍,越珍越有地位的畸形消费观,直至引来杀身之祸。目前猖獗一时的新型冠状病毒何尝不是自然法则对人类将口腹之欲愈演愈烈的惩罚。古人有训:欲不可长。是该静思过往,在口腹之欲上加以节制的时候了。
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北方农家餐桌上的“老三样”:白菜、萝卜和洋芋,它们都是最稀松平常的东西,而正是这些最平常的东西却最养人。
———题记
1.蔬王白菜
“大棚把季节搞乱”。冬天到了,如今北方的菜市场里早已没了季节的分水岭。因为便利的交通运输,蔬菜的种类依旧齐全,只是有些菜开始像涂了蜡油一般,闪着硬光。西红柿一副钢筋铁骨,茄子身披紫黑盔甲,莲花菜也黑了脸,明明是十字花科类,可那菜筋入锅走油,没事儿一样,虽死犹生。只有白菜,对于物候,守节一样,守成了玉洁冰清的气质,默默地一层层,一叶叶,包起自己不能言说的心事和怕被人嘲笑的梦想,以及新鲜的思想、清晨露珠和夜晚明月,无心插柳,让敦厚的至味成了老百姓舌尖挥之不去的余韵。
白菜是平民出身,高大上的宴席上鲜有它的身影。诗的意象少有它的踪迹,因为身价低,倒是成就了辞海里的一个辞条——“白菜价”。因为轻贱卑微,“小白菜”成了歌谣里的那个楚楚可人又可怜的没娘女子,更因为口袋里的情非得已,成了老百姓冬季饭桌上的主打菜。它那么亲切质朴,就像穷人的穷亲戚,懂你的甘苦,懂你的捉襟见肘,它就是那揭不开锅时的一把米,寒夜冻彻时的一桶炭。泥墙土灶间,就那么在水里轻轻一放,就那么嫣然一笑,足以温暖整个冬天。
初冬,一车车的大白菜开进街巷,那白净安详的大白菜,就那么安静地卧着,任人选购。买了冬储,阴台旮旯一放,用塑料裹了,可以吃上一两个月。过油的金黄豆腐先放一边,火红的辣椒、提味的葱姜蒜“刺啦”一声油锅里爆响,白菜的玉身和绿莹莹叶面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庄严了整个厨房。倒入煎好的豆腐,轻撒少量花椒和盐,滴上蚝油和几滴香油,出锅装盘,就那模样,没有惊艳,只有舒服,看着都美好!入嘴更是口齿生津,有着荤菜无可比拟的清香。
另一种是批量囤货。一颗颗大白菜削净,一切两半,一一落水净身,再入锅里滚烫的开水一焯,放入缸里,这时候的缸,里外被擦得铮亮,恍若宫殿, 白菜和缸,是天造地设的姻缘,仿佛恩爱伴侣,形影不离,成就了几千年的风物。撒大把盐,几粒花椒,一层层平铺,腌了,压了溜光的鹅卵石(我的家乡叫脊溜石),就这样,泥土和沙烧制的缸,河边被水千击万磨的石头,开始一段有温度有爱的旅程,耳鬓厮磨半月,成就了俊俏的新妇——酸菜,镀了金一样,成了发光的皇家色。那大石头边压出的水,泛黄反酸,是孕妇馋嘴的免费饮料,也可当被煤烟熏晕时(二氧化氮中毒)的还魂水。这时候的大白菜,俨然出自金粉世家,配粉条,搭卤肉,翻炒几下,酸酸爽爽的,虽登不了大雅之堂,却成了普通餐桌上最先光盘的抢嘴菜。
皇城根下的老北京曾被称“大白菜脑袋”,意谓他们从小是被白菜喂大的。还说那个年代,北京人吃过的白菜堆起来比北海公园的白塔还高。我信!他们心心念念的“熬白菜汤”成了那几代人浓浓的乡愁,我也信!也可以这样说,那个年代,兰州人吃过的大白菜摞起来比白塔山的白塔要高,比兰山三台阁的宝顶还接近云端!我家乡的大烩菜就是我们童年里最暖胃也最暖心的记忆,也是我们兰州人的浓浓的乡愁。腊月宰年猪时节,一年没进过几次荤腥的肠胃咕咕待哺,人们七手八脚地帮乡邻宰猪,欢天喜地期待一场盛宴——大烩菜。屠家于第一时间,在猪沟墩子上卸下一块上好肉,主人三下两下切了片,拌了葱姜蒜和花椒大香料,一顿爆炒,待油汪汪出现,放入洗切的大白菜和卤水豆腐,抽了灶下的大柴,文火慢炖。灶下的柴火劈啪作响,火蛇狂舞;铁锅里白菜、豆腐与肉你侬我依,咕嘟翻滚!空气里弥漫着诱人味蕾的醇香......
白菜熬得过风霜,也熬得过岁月。据考证,在中国新石器时期的西安半坡原始村落遗址发现的白菜籽,距今约有六千年至七千年。原来白菜有脚啊,它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从原始村落走来,走过春秋战国,秦皇汉武,唐宋明清;它也有字的啊,“菘”,多么古雅的名字!如松一样的长青,玉一样的晶莹,以至于达官贵人把它雕成了风神俱佳的玉白菜,这华丽丽的转身,总算让它至尊至贵过那么一回。
白菜也有品,质朴性坚。明代李时珍引陆佃《埤雅》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松之高洁它有,松之常青它有,松没有的亲民,它也有,粮食紧缺时,它可解饥裹腹;膏肥黄满时,它可消油解腻。它是开在百姓舌尖上的花,是百姓心里的至尊宝。
白菜寓意吉祥。白菜谐音“百财”,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经常出现在墨客文人的书画中,被高高地挂在人家客厅的墙上。“玉白菜”摆件因为寓意财源广进而受宠,被当作吉祥物摆在商家或家宅的厅廊里几案上。
白菜也入诗入画。最早的“白菜”一词见于杨万里的《进贤初食白菜因名之以水精菜》:“新春云子滑流匙,更嚼冰蔬与雪虀,灵隐山前水精菜,近来种子到江西。”齐白石老先生曾作过一幅写意的大白菜画儿,为“小白菜”洗怨。画面上点缀着鲜红的辣椒,白菜的根晶莹剔透,叶绿如翡翠,着色题句“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于是,“菜中之王”的美誉不胫而走。
忽然想到了家乡新春的小白菜——故乡人谓之“尕白菜”。“尕”在我的故乡,是“小”之谓,蕴含可爱、心疼之意。听了这名儿,你就明白小白菜在人们心里的分量了。新韭是春菜的宠儿,尕白菜也是,只是比新韭更普及,田间地头,尕白菜的尕朋友到处都是。它们张着鲜嫩的笑脸,迎着和煦的春阳,款款摇曳,明丽了阡陌,为沉寂了一冬的田野带来了无限生趣,润了人们的眼,也在他们的唇齿间留下一抹幽远的清香。
其实白菜也显赫过。成就白菜名动天下地位的是一道经典名菜——“金边白菜”,它成名于慈禧逃难西安时,由陕西蓝田人李芹溪亲自掌勺,将大白菜去头留尾,把根筋部分切成宽一寸,长四寸的长条,用他的独门绝技——花打四门,在飞火快炒、火焰翻飞中烹醋燎火,让脆嫩爽口的金边白菜散发出时光的幽香。
白菜身上有书生气,穷且志坚。一片叶,尚思百食千番做;万条筋,都在伶牙俐齿间。白菜也有将士之豪气,浩浩华北西北大地,一排排一行行,亭亭玉立威且壮,根肥玉白叶翠绿,活脱脱一场排兵布阵,沙场秋点兵的架势,杀伐之气令寒霜气馁。于冬雪之日,拨雪铲一棵,飞雪溅玉,置于掌上,翡翠环身,身正清白,谁又能说,它没有君子之风、将士之气?!
所以,“蔬王”之称,白菜当之无愧。一棵白菜里,藏着平民百姓的精气神,蕴含着人间烟火气,更有我们泱泱中华的朗朗乾坤。感恩小白菜、大白菜,感恩蔬王。
2.君子萝卜
一日翻阅笠翁的《闲情偶寄》,读到一篇关于萝卜的小文。文中褒萝卜“生则臭,熟则不臭,是以初见似小人,而卒为君子者等也”,不禁暗喜,原来我喜欢的萝卜在君子之列。
萝卜除了位于君子之列,在万蔬之中还有“大利大益者”的美誉。《本草纲目》中就有关于萝卜的记载,李时珍曾赞萝卜“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菜中之最有利益者。”
可腊可酱的萝卜,经过岁月的风干,肉身和灵魂已涅槃,经久不朽,四季可啖。有幸品过夫家姥姥的手艺,酱腊过的萝卜,咖啡色,略寸长,滴点香油,撒些绿葱叶,稍浸片刻,挑一筷头,入口柔韧,馨香绵长。想到那位梳着雪白发髻,穿着干净月白大襟衫,绑着裤脚、翘着金莲小脚的慈爱姥姥,那份香醇又增一分。
萝卜留给我的记忆,更多的还是生食时那咔嚓咔嚓的清音。小时候的日子清寒,冬夜漫长。坐在热土炕上,趴在煤油灯下的小方桌上做完作业,望着被煤油灯熏黑鼻孔的小脸和几双干渴的眼神,母亲就会犒赏一下我们,打着手电筒,从土窖里取两个色如琥珀的绿萝卜,洗完切成四长牙,撒了青盐,一人一份,还未入口,萝卜自己先滴滴答答出水来。记忆中的萝卜水份足,又脆又甜,不似现在的辛辣。母亲也一边吃一边督促我们:“快吃!水别滴在被子上!”接着一阵阵急促的“卡嚓卡嚓”声,那清脆的声音透着欢愉,温热了漫长寂寥的乡村冬夜。萝卜,这个不起眼的菜品,成了水果的替代,成了我们冬季里润肺润心的尤物。
与萝卜有关的回忆,还可以追溯到一个晚秋的下午。那一年霜降后,收获的萝卜在院里堆成了小山,萝卜都出奇的肥大,也出奇的甜脆。萝卜一个个头顶绿缨,身着青白氅,水灵灵的泛着光,甚是馋人。可惜我只能隔着一扇门垂涎欲滴。因为生病休学,只能整天躺在炕上,动弹不得,一本被翻烂的《夜奔》连环画册,被我弃在一边,那时的我,哪里读得懂其中金石之声的文字,只是隐隐觉得“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的心境,与我当时的处境心有戚戚。弟妹们都上学去了,母亲下了庄稼地。寂寞有毒,卷起舌尖舔噬伤口,让疼痛、孤单和口渴呼啸而来,我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哪怕有人来串门也好,哪怕有鸟来啄食也好。可等了半天,连个麻雀的声音也没有。我开始大声呼喊住在后院的奶奶,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喊到声嘶力竭,最后痛彻心扉地大哭起来,才被奶奶听到了。奶奶踮着小脚紧赶过来,一边安慰我,一边给我倒了水,紧接着又去厨房洗了一个院里的萝卜,切成长条,撒了盐,放盘里搁在炕头。孤单和委屈就这样被盘里的一汪清水和萝卜的清脆瞬间安抚了。
一直奇怪那一年萝卜留给我的味觉记忆,水水的,甜甜的,脆脆的,好像经过岁月的润色和雕琢,成了翡翠萝卜,成了记忆的珍品。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样上好的萝卜了。汪曾祺老先生也曾感慨“自离家乡后,我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或者不如说自我长大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难道我也如先生一般,将漂泊后的深情赋予故乡的萝卜,以至于将它奉上神坛,认为世间再无他物可及?难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的也是我心中故乡的萝卜?
直到去年,我有缘品尝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水果萝卜——沙窝萝卜,才知道这种极品萝卜的故乡在江苏、天津一带,俗称“赛鸭梨”,堪称“水果”。通体翠绿,白色只占尾部极少部分,吃起来脆生生的,甘甜爽口,如果熟食,委实糟蹋了它。现在想来,我小时候喜欢的翡翠萝卜,很有可能只是那个叫沙窝萝卜的移民,因为土质和气候的原因,它原本的甘甜、饱汁、青脆已有了些许变化,可我们西北黄土地上生长的萝卜特有的纯香温厚,是水果萝卜不可企及的。虽然它们一脉相承的消滞导食、清肺利尿,化痰止咳(白萝卜最佳)的药用功能,依然发挥着健康守护神的作用,可我口味的偏袒还是打了情感记忆的。
喜欢上白萝卜,是一段情非得已的开始。婆婆八十高龄了,深谙养生之道,每次去她那儿,总会碰到熬好的白萝卜水,婆婆总是力荐我们。可她的儿孙一个个掩鼻而逃,为了不拂老人美意,我只得强忍此厄,勉强饮了。喝的次数多了,竟也安之若素,体畅通泰,肤滑色白,真真应了古人那句“初见如小人,卒为君子也”,以至于今天,我也隔三差五熬点白萝卜水,把它当做参汤,来养护日渐老去的身体。
绿萝卜在我的餐桌上,大多以凉菜亮相,选一身材匀称,掂起来有点分量的绿萝卜,先切薄片后细丝,装白瓷盘,颇有“白玉盘里一青螺”的美感。切几丝红辣椒过油放凉,置于“青螺”之上,放少许盐、白糖,再放一撮香菜,滴两三滴香油和蚝油,最后倒少许白醋一浸,先前硬生生的萝卜丝不一会如卧蚕温柔娇媚,搛上一筷头,酸爽香脆,不亚于人间至味。
袁枚的《随园食单》里的萝卜的食法颇有艺术范儿。将萝卜切成蝴蝶状,“长丈许,连翩不断”,然后一煎,再用醋一腌,愈陈愈妙。光想想那美妙奇丽的样子,就让人垂涎不已,何况这用油煎过、再腌制的味道?!
感恩丰腴水灵的萝卜,感恩它收留了我日渐冷漠的味觉和精神,感恩它洗却了我对肉的欲望以及素食不彻底的内疚和自责,让我有茹素的清洁安怡和一颗佛系的心,让我感到切一青萝卜薄片放于唇边,会有百灵鸟的清音和蓝天的清爽。
3.憨豆洋芋
一提到憨豆,你一定会想到荧屏上那位浓眉大眼、憨憨的,有一点点笨拙有一点点幼稚甚至有一点点短路,没有台词,善用肢体表情逗趣,给人带来无限快乐的喜神——英国卓别林式的憨豆先生,而我要说的,是埋在土里,默默长成我们餐桌上须臾不离的那位憨豆——洋芋。
洋芋的历史悠久,公元前8000年前就有栽培史,它的故乡在秘鲁南部的高寒地区。印第安人曾把它种植在房前屋后,作装饰用,洋芋花开,满目惊艳。从南美辗转到欧洲,再到亚洲,它的体量和性情也变了,硕大、憨厚,不再以花招摇,而是默默专注于黑暗中的根系,结果、生长,一声不响地完善自己,然后爬上餐桌,以实诚养胃,和番薯、玉米一起成为岁寒三友,成为养育人口大国的主力。
洋芋生于苦寒之地,干旱贫瘠的地方就是它的家,富庶的江南少有它的身影。不被上苍眷顾的西北才是它的娘家,它是寒门碧玉,耐得住干旱冷寒,耐得住贫穷寂寞,在大山深处抱朴守拙,把寂寞唱成裂帛的秦腔,把贫苦写成牛庆国的诗。
纵使出身贫寒,也要开出美丽的花。仲夏时节,洋芋的花叶硕大翠绿,呈万顷绿波之势,荡起点点粉妆,姿容不可谓不简洁!寥寥数瓣,却如星星般灿若银河,所以有“洋芋开花赛牡丹”之谚语。牡丹何其华贵!那是武则天的可卿,是帝王的佳人!可那又怎样呢,开在穷乡僻壤自逍遥,就是要顶着风言风语,逆风不解语,只慰劳苦苍生眼!作为芋类,土,丑,老实,憨厚,还有一点单纯、笨拙,这些秉性在这个大时代,怎能不被歧视不被用愚蠢解读?可它除了面容土色之外,内心如玉般清亮。即使黄种,也如蜜蜡般通透。
沉默是金。沉潜在土里,默默成长,让自己丰满,是它的宿命,也是它的信念。成为地上的瓜,枝头的果,何其有幸!它们都有太阳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种颜色都可摄人心魄吸人眼球!可洋芋不幸中又何其万幸!和土地耳鬓厮磨,日久生情,长成了土地的颜色,有了土地的实诚和厚道!成了有品味的豆!土地不欺人,洋芋也不负胃,吃了洋芋,胃得以实惠,它抗饿耐饥,不会让你空乏其身。
之前,经常被洋芋的醇香折磨得无所适从,一来它的美味让人垂涎,二来它的淀粉含量让人望而却步。以我粗浅无知的理解,认为吃含淀粉含量高的食物,只能让自己的身材“横向发展”。直到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洋芋虽土,可它的营养价值却高。“海水不可斗量,洋芋补课貌相”。你别看洋芋土,论钾的含量,香蕉比不上它;论维生素C的含量,只有番茄可与它媲美;论维生素B 族的含量,稻米不如它。最让我心动的,是它的祛斑美白和瘦身功效,简直就是爱美女性的福音啊!(听君此言,仰天长笑——微斯芋,吾谁与归?
此句删除)
洋芋是全球通。外国人用它做薯条、炖牛肉,国人蒸煮油炸十八般厨艺尽显它的醇厚美味。洋芋丝是厨王争霸赛的必杀技——刀功、火候、颜色、味道于一体,将洋芋的颜值与内涵释放得淋漓尽致。东乡土豆片则是老幼皆宜的挚爱。经过烈火滚油的一番炙烤,洋芋披挂上阵,一身黄金甲配上红绿辣椒丝带,有英雄将士之豪气!轻衔一口,外脆里糯,不亚于人间至味。洋芋馓饭是陇南的名特美食,把煮熟的洋芋剥皮后捣碎,放入木槽里,经过壮汉的轮番击打,致柔韧成团,盛碗调料汁入口,绵韧爽口,美不自言!
我更钟情于家乡的黄土烧洋芋。洋芋丰收季,就在田间地头,为犒劳一下家人,爷爷会择一土坎,挖一凹坑,在坑上垒好土块,不能严实,要透气,找来烧柴,燃于土坑,将周围土块烧得黑烫,扒净柴灰,把洋芋置于坑内,用垒上的土块砸碎填实,半小时后扒出,灰头土脸的洋芋剥去外衣,烤得金黄的玉身冒着清香,让人左手颠到右手,右手颠到左手,顾不得烫手,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烫得嘶嘶哈着热气,将这玉身美美地送入腹中。那沙沙的,泛着晶莹微光的稀碎粉粒,散发着土地的醇香,漫过白贝唇齿,滑过九曲柔肠,慰藉劳作者的胃与灵魂!钟鼓馔玉不足贵,惟有洋芋慰我魂!
洋芋让我想起了我爷。小时候我爷在小坪山守庄稼,土房土炕,土灶老锅,一人守着一大片洋芋和苞谷地,周末我和小姑给爷送馍,有时会留宿山上。小坪山上的夜那么幽静,那么深沉,那么空旷辽远,又那么神秘空灵。漫山遍野都是《诗经》里的露水,都是翁卷?的气息陶渊明的脚步。远处山脚下几处凸起的坟头磷火闪闪,胆小的我拽着爷的衣角,紧挨着爷,学爷的样,蹲在土房前。风飒飒兮月皎然,月光下的爷叼着旱烟,皓首群星,沉默寡言。和庄稼待久了的人就和庄稼一样,变得寂然无声,可爷的眼神里,满是庄稼的生机和活力。山风微凉,可我们心里有暖。有时候爷会掰几个苞谷棒子,挖一窝洋芋,烧起柴火,给我们煮了。高高的山巅有炊烟袅袅,蹲在小坪山地老天荒的沉默和孤独里,望着眼前一大片挺立的苞谷抱着自己的娃,闻着苞米和洋芋的清香,感觉爷就是这山中之王,我们就是爷的庄稼,就是帝王之胄!
从不显山露水,却决不荒芜自己,即使被深埋在土里,也不忘自己的使命。一生在底层,傻傻地蹲在黑暗里,将自己长成一个木讷寡言、满腹经纶的憨憨的豆!这,多像我爷!勤谨、诚实、谦卑的我爷,蹲守了一辈子庄稼的我爷——我的憨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