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还去做个快乐的老人——纪念我的一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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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短信像这个冬天飘落的第一场雪花样，在几个QQ群里纷纷扬扬：昨夜，我们身边少了一位乐观且带给人快乐的老人，天堂却多了一位开心且幽默的老头……
看过短信，无需言语，每个人都知道老人是谁，只是太难接受事实，怎么一个似乎无忧无虑，身体硬朗的老人，尽毫无征兆地说走就走了，像开一句玩笑。想想，这也是他一生的秉性和爱好，连离开他所热爱的世界和亲人都不忘与学生们玩突然，以“另类”离别。老人是一位教师，被我们提及时只称之为老顽童，受当时金庸的电视剧影响，如“昨天在街上遇到老顽童了……”“老顽童前几天去了某处……
——题记
一
在我的老师中，老顽童起初被我认为是最没学问，最不配当老师的老师，无论是从身高长相还是学问才情，甚至怀疑他会不会上课，能不能当教师，一米六左右的身高，秃顶，谈何为人师表。而且第一次听他上课，几乎一下颠破我对课堂认识所积累的常识，有如此的课堂，语文课能这样上？师范学校怎么会有这样糟糕的老师？
那时我刚从农村中学考入县城一所师范学校，本以为可以听到更有真知灼见更精彩的语文课，充满期待，所以我像许多学生样早早坐进课堂，等潇洒有学问的老师来上课，上课铃响过，大部分同学把目光盯向大门前，猜想着会是怎样的一位老师来上课，可铃音落下，仍不见老师的人影。突然，班级传出窃窃私笑，有同学捂着嘴，低下头，可仍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我顺着同学斜视的目光看去，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情景，一个秃顶稀毛的小脑袋，慢慢从讲台下面探出，露出一张滑稽搞笑的小脸，朝同学们眨眨眼，做几个怪相，引得同学们实在忍不住，哄堂大笑。他也快活地在讲台前乐呵呵地大笑，用手不停地捋捋抹抹几根舍不得剪，长得绕在小脑袋上的头发。见同学们笑了好一会，他用食指竖在嘴上，做个小声的动作，然后做自我介绍，说这学期由他来教我们文选课，希望同学们能喜欢他和他的课，记住他和他的课。没想到在第一节课的课文里就学到“太阳冉冉升起”这句话，他是在用动作解释词句的情境。
一位近50岁的小老头就这样被我们牢牢地记住，记住他早早躲进宽大的讲台中间的空隙处，用表演的形式导入一节新课，选择别样的方式与同学们第一次谋面，真乃备课高手。
之后，他的课让同学们失望，但却不怎么被讨厌，后来干脆当成“开心宝典”，在课堂上乐一乐，放松放松。我们这班同学都是靠分数挤进来的，基本来自农村，之前接受的语文课模式是作者的生平、代表作，写生字词，背词语解释，默写课文，掌握重点段落的含义，再练习动笔写命题作文，习惯于老师的讲解分析，题目练习，个个是做题得分的职业手。而他的语文课是排排演演一个剧情，说段相声，朗读一首诗或几个段落，愿意来就举个手，不好意思就坐位子上鼓鼓掌，笑一笑，同学们都不愿意，他亲自演，时而让同学们捧腹大笑，时而眼眶酸涩，完了他会不忘嘲笑同学们一句胆小鬼。要不就自学课文，写写自己的看法、体会、评论。轻松归轻松，同学们还是担心考试，这样嘻嘻哈哈考不到分数怎么办？无法交代呀！这是一帮靠分数讲话的人。
有同学私下把想法告诉了他。他说清楚同学们的心理，以前的学生也这样想，可能以后的同学还会有这样的顾虑。中国的好学生都有这种想法。他安慰同学们说放心没事，他的语文他做主。可同学们还是不踏实，因为学校要进行期末考试，以分数定论。我养成自学的习惯可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怕考试出问题，晚自习自己读文学类书，习题做得相对少一些。
九月入学，天气还比较热，秋后，他组织班级同学登山秋游。进入“草地论坛”环节，有同学又提到考试话题。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提醒我们，说我们今后是考别人的人，考试对我们来说将少之又少，已不再重要，所面临的是教学，展示出自己的教学能力才是最重要，善于教书育人才是至关重要。因为我们是被他当做教师在教育培养。同学们恍然大悟，脑洞大开，心里冰雪消融，歌声伴随一路。
果然，学校组织的考试，语文试卷被泄密，人人成为语文课高手。
二
老顽童一直被学校重用却不被重视成为一个常谈的话题。见学校开展的活动，如元旦晚会，参加各部门汇演，各类文艺比赛，少不了他的撰稿、指导、排练忙乎。可一次次被提拔的学校领导中，总不见他的名字，属流汗努力而原地踏步之流。却不见他有过不满愤世的情绪，一张脸上总挂着开心的笑，说起话欢快搞笑。与师兄弟们聚一起，自然会谈到他，他的语文课、教材教法教学、教育观，还有他的一些传闻趣事，以及他没有成为校领导的种种内幕参考，版本不一。
我喜欢听老顽童的爱情故事，说他是一路追寻着爱情而追进小城。原本他就读于上海一所名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被留校任教，将继续完成博士学业，那可是70年代的研究生。可他与家乡一名念卫校的女同学苦苦相恋，一直书信来往，女同学毕业被分进县城的一家医院当护士，他在千里之外的高校从教研究。婚后，为了照顾妻子和孩子，他放弃了名校回到家乡。
因为他在小县城学历最高，就被安排到小县城最好的师范学校当了老师。他的快乐显出他对选择的无悔，其中许多的故事是从师兄们那儿得知。当我第一次见到师娘时相信他的爱情故事不是传说，五十岁的师娘风韵依旧迷人，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无须粉饰和做作。
那次老顽童带队参加全县元旦文艺晚会调演，小城的演剧院当晚爆满，人多为患，是一票难求。他把我们演出队带到门边站定，踮起脚朝黑压压的人群里张望，招手，挤过来一位端庄文静、面容姣好的女人，与他一般身高，站进我们的队伍，他向守门的挥手一圈，说师范队的。我们学校是小县城最高的学校，所以把门的看都没看，放我们进去。进去后，他拉着女人的手边走边对我们说，你们的师娘啊可是一位文艺迷，老牌文娱委员……我们看看师娘，惊叹一句古话在老顽童身上的再现：才子配佳人。难怪老顽童放弃他的学业和机会，他的一生值！这也影响了不少师姐师妹们的爱情观，无视金钱地位，要与有才华的男青年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找不到才子宁愿做剩女。
他一生不得志的缘由，在我离校前终于向他问及。毕业前的实习，有幸在他所带的一组，人少，常在一起聊天。一个春风和煦的晚上，老顽童带我们坐在凉亭里看月亮，借着月色的掩护，我问他为什么在学校总提不上去，先他后他进校的教师，能力不及他的教师，提拔的提提，高调的高调。问过后我们都感到话有点伤人自尊，一起沉入月色的静谧和清冷。
“我感到把你们教好是我最大的成功，有那么多优秀的学生从事教育，再教出更多的学生，徒子徒孙成几何倍数增加，多大的财富啊！”他几乎没有等冷场就接上话。“再说，我这样子有官相吗？站出去有损本县最高学府的形象啊！”
他哈哈的大笑，解除我们的戒备之心，跟着快活地笑起来，说话随之自由放肆起来。有人问他为什么总能过得不老，快活。他说他取了个好老婆呀。我们将信将疑，继续追问。他告诉我们，要认清自己，摆正自己的位置，他是一名培养教师的教师，培养出能教书、会教书、爱教书的学生是他的天职，所以他要有自己的教学方法，可能不被学校主流接受，短期内他不讨巧，看上去有点吃亏，但眼光要看长远，他应该是最终最大的赢家，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不会因为领导们个人的一时喜爱而改变。我们一下明白他的追求，他的理念，人人受益匪浅，铭记于心。
又相聚，我把偶然得到的老顽童的观点向师兄弟们一遍遍叙说。没想到实习期间领教了一项温和的老顽童严格较真的一面。他要求小组每人在进班上课的前两天必须交一份教案给他，修改讨论定稿后，在上课的前天晚上，在小组内试教，直到没有明显的差错方可登台上课。我们都被忙得团团转，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又不是自己的学生，说别的组可不这样做。老顽童板起脸，说头一定要开好，要对学生负责，对家长负责，对自己负责。不能让听课的本班老师小瞧我们学校培养出的学生，感到不放心。一位女同学保着侥幸交了教案没试教，老顽童硬是临时换人，不准她上课。我们再不敢马虎，认认真真地备课，试教，改作业，不敢丝毫松劲。
实习结束的当天晚上，老顽童悄悄为我们聚餐庆祝，且破例容许我们喝酒，说走上社会喝酒是难免的。酒壮胆，我们叫起苦，说跟他实习忙得够呛，羡慕有的组同学。他开心哈哈一阵大笑，说这下他就放心我们每个人去任何学校。
“每人送你们一本书，算我老头子对你们的补偿。”晚餐要散席时，老顽童带着醉意给我们发书。
我们一看，是老顽童著的一本教育教学著作，而且每本书上都签过名，并异口同声喊：“老师你太牛！出书了！”
他也得意地点点头，说：“这也是老师之所以不愿当官的原因，好有时间有精力去做学问，写书赚稿费，评职称……”
“老师，你一定得了不少稿费！”
“这不已请你们搓了一餐吗！实习吃点苦别心理失衡，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
可能是喝多酒，老顽童一时没把持住，对我们说：“其实他也有私心，不愿当领导花时间开会，一心写个人的论文，总想带出比别组优秀的学生……”这一番话，我们都怀疑，老顽童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他的学生，因为哪有对学生用那种口气说那样的话。
三
为人师的忙碌里，遇上被老顽童言中的事时自然会想到他，佩服他的前瞻，也是时间无法让我淡忘他之故。只是平时很少能与他见面。没想到，一天突然接到通知，说下午到邻镇中心学校，老顽童来，点名让我去。
赶到时，老顽童正站在会议室，面对坐在对面的十来名教师讲话，满面笑容，时不时辅以手势动作。见我出现在门口，他大声说喊报告进来，引得所有人快活地大笑。其间陆续有人悄悄进来，有人被他报出姓名请进。原来他是来搞调研，了解毕业生从教后的工作状况，实际教学中要培养教师的那些素养，目前学校、教师面临的困境等等。每个人都被不停地点名，谈想法，毫无顾忌。
秋阳不知不觉西落，学校的校长，也是他的学生，要请大家去饭店用餐，说边吃边聊。
“不破费学校，我清楚学校资金的困难，但我们不能不吃饭，还是由政府来买单，这点钱在学校是大数据，在政府是毛毛雨。我来打电话给镇长。我们在为政府培养人才。”老顽童阻止校长。原来该镇的镇长也是他的学生。很快，镇长过来。见面，老顽童大声开玩笑地说多亏有这位逃兵，也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不过，教育依靠政府办……
一路上，大家围着老顽童说说笑笑，知道他早退休，原本准备和老伴出去旅游，在全国各地走走看看。因为儿子在国外，他们也不愿去，有时间了。可学校多次上门找他谈话交心，要再返聘。想想，于公于私都有利，就回到学校，代课，帮行政出出主意，顶个顾问的高帽，总算过回官瘾，这不，听从安排，下来为学校做宣传，参与生源竞争大战，替领导们分担些压力。
我想起他曾说过的话，现在印证了，他是最后的赢家。
“天机不可泄露。”老顽童笑嘻嘻地说。“每个人要发现自己的专长，发挥利用好专长就算成功了。你看我比学校任何一位领导在位都长，可以说，一生爱校从教……”他把话说得很真诚。
喝酒时，学生们轮流敬酒，发出邀请。他来者不拒，说自己好歹见过点世面，胆大，人不高，酒量高。高兴处，他唱起京剧，那段经典的唱腔，即兴填词，我清楚记得一段：“今晚喝过大家一杯酒，各人要把岗位守，为人师表争楷模，不辱母校，为党为人民教书育人比奉献，不怕吃苦。待来年，壮志酬。”唱得铿锵有力，有板有眼，京味十足，引得满堂喝彩。
有人借着酒劲儿说，老师有这一手，当年为什么不拿出来教，还留一手。
兴奋中的老顽童开心地说：“老朽是退休后学唱京剧的，这叫活到老学到老，尔等也要记住，生命不息学习不止。”
当晚，人人尽兴，难得的一次师兄弟大聚会。送别时，他说还将去其它乡镇，到时候，大家可见机行事。
是啊，他的徒子徒孙遍及全县每个乡镇学校，而且有不少学生已改行走上行政领导岗位，谁人不识他，不感恩于他。可没听说过他为自己的私事找过谁谁，只是当我们无路可走时往往想到他。
我的一名学生，师范毕业逢上招考，成绩名列前茅，体检中查出点问题，眼看事要黄，无奈之下，我们冒高温连夜进城找他。一大早，开门去晨练的他见灰头土脸的我们站门前，二话没说，招手让我们进屋，说别急，吃过早饭一起去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帮衬着做早饭，讲清情况。我的学生被查出有肝功能问题，已进一步做过两对半检查，没问题，但竞争强，很可能被借口挤掉。
“吃过饭我跟局长联系一下，等上班去教育局。对我们农村孩子读书找到一份工作真不容易。我知道现在入职体检对这方面有新规定，不像以前。不过现在竞争确实比较激烈，世事难料。”他同意我的担忧。
一个上午，跑局长室求情，找主任解释，他据理力争，苦口婆心，倚老卖老，学生们都很给力。直到吃下定心丸我们才回家。
临分别，老顽童谢绝要感谢他，对激动中的学生说：“上班后把工作做好，当好一名教师就是送我的最好答谢，其它我不缺，就不必说了，听你的好消息。”学生选择去了一所山村小学，用了不足十年的时间成为市学科带头人，非常出色。
此事很快被我在师兄弟们间传开，许多人听后不停地补充说，老顽童为某某生病的学生募捐，替某同学调动出面找领导……
如今，老顽童虽已离去，但他带不走留给我们的记忆，一位极具个性而又豁达真实、睿智热情、正直谦逊的老人，以他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形象引领着学生们。
主编：
张宝树
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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