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则红城”分析白黄黑帐霍尔的民族归属
摄影:觉果
霍岭大战作为《格》(格萨尔王传简称)中最具代表性的史诗片段,故事情节精美绝伦,人物形象异彩纷呈,其中族群之间的逐鹿场面是其大放光彩一个主要因素。因此,这些族群所涉及的民族归属问题一直成为《格》学的热门话题而显得格外扑朔迷离。确定这些民族的归属将对史诗与实史之间的衔接与佐证将具有客观而现实的意义。
在霍岭大战中,“雅则红城”一名时称“雅则城”,而时称“雅则红城”。藏文表现有两种记法,即“ya-rdzi”和“ya-rtse”,但从其故事情节的一致性来看,这两个称呼源自同一名称。由于《格》发源于西藏,最初在藏族社会以藏语作为媒介和载体进行传播,“雅则”一名产生于藏语是不容置疑的。那么这个地名在藏语中是什么意思,若将其还原,究竟为哪一个词汇?这就需要从几个异地同名“雅则红城”所具有的共同特征中寻找答案。
根据不同地区各自的相关传说,“雅则红城”这一地名据我了解的共有六处:即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临松山附近,青海省循化县城所在地,青海省天峻县快尔玛乡政府所在地,四川阿坝州毛尔盖寺附近阿钦山沟和西藏那曲地区巴及阿里地区。不同的地区,既然将各自某一处都统称为“雅则红城”,那么它们肯定存在某些共同特征。据笔者考证,所有被认为是“雅则红城”的地方最具共同特征的莫非是红色岩石山的地质地貌。岩石在藏语里被称作“gyav”,而石山在藏语里被称之为“rdzi”,从而得知“ya-rdzi(rtse)雅则”就是藏语“gyav-rdzi”的变异音,意为岩石山。藏语中的“gyav”具体指的是一种层叠状叶岩,“gyav-rdzi”也就是汉语所称的“积石山”之意,循化地区的“雅则”山在汉语里直接称为积石山就说明了这个道理。称它们为“红城”的原因就是岩石都呈红色的缘故。
“雅则红城”作为霍岭大战中的一个重要地名,提起它必然免不了谈谈这场战争的布局。霍岭大战是以霍尔国入侵岭国的抗击战和格萨尔讨伐霍尔国的反击战而展开的。前者发生在岭国境内,而后者多发生在霍尔国境内。根据岭国的这个大体位置和当时藏族所称胡系民族(霍尔)的分布状况来分析,“雅则红城”的位置应该处于青藏高原正北、东北、西北一带。在这里,笔者从甘肃肃南县临松山附近和青海省循化县城所在地以及青海省天峻县快尔玛乡三地的“雅则红城”来逐个分析一下白、黄、黑帐霍尔的民族归属。由于四川阿坝州毛尔盖寺和西藏那曲境内及阿里地区的“雅则红城”地点都位于西藏腹地,以其分析霍尔民族归属具有一定难度,故未列入论证范围。
肃南县的“雅则红城”
该地的“雅则红城”位于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临松山下马蹄寺境内,由红色岩石构成。此地早期为回纥属地。回纥,始称铁勒,是裕固族的祖先。藏族史书里被称为“hor(霍尔)”,曾活跃于青藏高原西北的南疆和和阗及敦煌、甘州一带。藏语把这一带称之为“和阗(hor-thang:霍尔地之意)”就说明了这个历史背景。裕固族自称的“尧乎尔”其实就是藏语“霍尔”在裕固族语腔里派生的变音。
回纥和藏族在历史上曾发生过一系列战争,一些是吐蕃入侵回纥的战争,而一些则是回纥入侵吐蕃的战争,与霍岭大战有一定的相似性。如在《九姓回鹘毗伽纥可汗碑》汉文部分中有:“吐蕃大军,围攻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及回纥军队“攻伐葛禄、吐蕃,挈旗斩酋,追奔逐北,……克获人民及其畜产”①这样的记载。“克获人民及畜产”使人自然联想到《格》中霍尔趁岭之危入侵岭国并抢夺王妃及财畜的故事情节。另外,《霍岭大战》中描述的“霍地为六川沙漠之地”,这与《旧唐书·李吉甫传》记载:元和八年(813年)十月,“回鹘部落南过碛……,取西城柳谷路讨吐蕃”中的表述如出一辙。再如霍岭大战所表述的那样,在史实中,部分回纥人也曾经成为吐蕃统治下的臣民,在南疆米兰和麻扎塔格出土的藏文文书中记载了吐蕃役使回纥部众的确切情况:“已归化回纥(hor) 部落之江玛支”2。这些回纥部落无论是投奔吐蕃的回纥余众,还是蕃回战争中被吐蕃俘获的回纥人,与岭国打败霍尔之后收管其百姓的传说是相一致的。
据《安多政教史》记述裕固民族当地口碑,相传藏王赤松德赞时期,派遣大将达札禄恭征服巴达霍尔(指裕固族),劫去达玛巴拉王子及其犀皮铠甲等财物的事件与霍岭大战中格萨尔消灭白帐霍尔王,杀死其子的故事原形也有一定的相似情节。此外,如今的裕固民族以前不信佛而后改信佛以及风俗习惯近似藏族的历史,就与史诗里格萨尔征服白帐霍尔,令其百姓强行改变信仰的过程非常相像。
肃南县“雅则红城”遗址悬崖上至今还能看见相传是格萨尔用过的铁橛痕迹,这与《格》中:“格萨尔兵临雅则城下,将铁链摔向城顶,然后爬上城楼一举消灭里白帐霍尔王”的情节相符。当地还有被白帐霍尔绑架的珠牡远眺故乡的山顶以及格萨尔解救珠牡返回故乡时用过的马桩和煨桑台等等的遗址传说。另外,更重要的是回纥民族所具有的白色庐帐风俗特征,很能使人联想到“白帐霍尔”这个名词的由来。
综上所述,都不约而同地证实了此地的“雅则红城”实属白帐霍尔人,而这个霍尔指的就是回纥民族,说近一点就是今天的裕固族。
循化县的“雅则红城”
循化县城处的“雅则红城”,为小积石山之岩脉。在史料中,当地确有城堡的记载。《循化志》称:“按宋之循化城即一公城,九域志谓:'在河州西南一百六十里,是今土门关外清水桥一带是也’”。这个地带在今县城东郊,地皆为朱红色山丘。
在历史上,活跃于循化地区的“霍尔(藏语称谓)”民族非女真人莫熟。金国在这一历史阶段曾披靡一世,一度占领过如今的青藏高原东北东南沿岸一带。如《宋史》记载:孝宗“已未晦,金人屠原州”;“二月丙午,金人破皂郊,死者五万”;“戊戌,金人破西和州” 3,又如《金史》记载:“十四,(完颜)纲以蕃、汉步骑一万出临潭” 4;又载:“闰月暌酉,金人破河州,屠其城”5等等,这些战况说明了当时势如破竹的金国军队。金人通过一系列入侵战争,使许多藏族部落统治于其下,《金史》记载:“先臣纲在章宗时,招怀西羌青宜可等十八族”;“青宜可者吐蕃之种也,……其鲁黎族帅曰冷京、据叠州,有四十三族,十四城、三十余万户,东临宕昌,北接临洮、积石,南行十日至笋竹大山,盖蛮境也”⑥。此时金国在当今甘肃临夏、甘南,青海南部及四川北部一带占领了大量的藏族部落,而这些地区在《格》中都是岭国的疆土。这个历史背景也可从如今青海东南、甘肃甘南及四川北部一带部分西藏至今沿用的“完颜”地名和部落名,以及留有丹阳节门楣插柳条这些女真族遗风中可见一斑。
金兵入侵这些西藏会引起当地民众的反抗,侵略与反侵略战争必然在所难免。如今在四川阿坝四土地区流传的“格萨尔战胜黄金国王的故事”以及在甘孜、巴塘、炉霍等地区有关与黄帐霍尔的战争传说,与金人入侵这些西藏的历史显得相辅相成,可以说是经历这些战争的历史痕迹。在这一带,如黄帐霍尔王的臣民受到格萨尔的宽大处理而建立的色须寺,甘孜州色达县霍尔王居住过的霍西乡等等遗址传说不胜枚举。这些都是金人侵占据的口碑历史。这一带的“霍尔”姓氏的藏族部落,也与金人占领这些地区的历史背景有关。
循化县位于青藏高原北部边缘,其境内积石关号称内陆入藏之咽喉,是金兵入藏的必经通道之一。根据《金史》记载,金兵占领这个地区后曾把宋时的积石军(循化境内)改为积石州。所以,在此地建筑城堡,抵御反击,不仅合乎古代人的战略思想,也自然是战事常例。
循化城区西五十公里处的黄南州境内有个“kling-rkyal(岭加,意:岭胜利了)”的地方。据说是由于岭国战胜霍尔之后,遂起吉祥之名而被保留。这就是岭国在循化打下霍尔重镇“雅则红城”之后,附近地区出现如此象征性的名称如实而已。
史料中,女真族是一个崇尚黄金,酷爱金丝织物的民族。国以金黄色为重,皇帝将相、达官贵人都喜好以黄金修饰。1988年,黑龙江阿城巨源乡原上京城故地发现的金代齐国王完颜晏夫妇合葬墓中就有大批用织金锦缝制的衣袍裤裙。因此,鉴于女真族的这个习性与国之“金”名,金人的庐帐自然以金黄色为主,这恰恰是“黄帐霍尔”名称的直接来源。故此,循化地区的“雅则红城”是黄帐霍尔的城堡,而黄帐霍尔是女真族。
因此,有些人把藏语中的“ser-bo-hor(黄霍尔)”判断为黄帐霍尔的观点有其考虑不周之处。因为“ser-bo-hor(黄霍尔)”是源自藏族对北方少数民族(霍尔)黄色发须的人种的称呼,与“hor(霍尔)”名一样,同样是一个泛指名称,所以,将二者合混为一谈自然不能自圆其说。 同样,将汉文史书里的“黄头回纥”与黄帐霍尔相互引证的推理也有问题,如果是那样,《格》中何尝不把霍尔以头发颜色来另当别论呢?
天峻县的“雅则红城”
天峻县境内的“雅则红城”,位于快尔玛(红城)乡,是由红色岩石构成的自然城堡。城墙上还有据说是霍尔神鸟“乌鸦”的石头模型。此地方圆四周,有相传各路霍尔在此商议入侵岭国事宜而集会的“hor-tshoks(霍尔议场)”,辛巴隐藏犏牛的“mdzo-mo-skong-lung(藏牛沟)”,森达阿东追赶霍尔马群的“a-don-gong-kha(阿顿梁)”等等符合霍岭大战某些故事情节的事迹。
在历史上,该地在很长时期曾录属于吐谷浑国,是西迁鲜卑人的主要活动地域。据史书记载,吐谷浑本为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西晋末,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甘肃临夏)。后扩展,统治了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氐部落,建立国家。吐谷浑部族自青藏高原扎根起始,在不断地侵略扩张,得甘、青间,还曾一度占据阿坝、甘孜一带,《格》中的岭地自然在其被侵占之列。因此,这些地方发生的战争事件是霍岭大战部分故事情节的原形。
史书记载,吐谷浑有四座大城堡,今青海湖西15里处的吐谷浑重镇伏俟城遗址是(今共和县石乃亥铁卜加古城)其中之一。另外,从唐朝封吐谷浑为西平郡王、青海王、青海君王等封号来看,吐谷浑实际国土及活动范围是以青海湖为中心。而如今的天峻县快尔玛乡正处于青海湖西北角,在吐谷浑的心脏地带。所以,该地区的“雅则红城”符合其重要城堡的地理位置。
尽管在藏文史书里称吐谷浑为“a-zha(阿夏)”,但这只是对吐谷浑的狭义名称。从广义而言,由于鲜卑人也属于北方游牧民族,在藏语传统层面来讲,自然在藏语“霍尔(胡)”之范畴。吐谷浑作为鲜卑人统治的羌部落酋长合众国,在青藏高原这样恶劣的环境和气候条件下,鲜卑人的有些习俗必定会受到羌人传统文化的熏陶而被羌化。其部下羌人的牦牛毛制品帐篷肯定首先被采纳。因而,鲜卑人的居用帐篷自然是黑色牛毛帐。况且藏族传统口径里,将青海湖一带藏族一直归为“sbr-nak(黑帐篷)”部。
因此,位于天峻县快尔玛乡的“雅则红城”应该属于黑帐霍尔,而黑帐霍尔指的就是鲜卑族。
在《格》中,把黑帐王为白帐王兄长的说法,笔者认为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弟兄关系,而是结盟关系。因为古代的大多数结盟关系是首领之间结拜弟兄关系。两者假如是弟兄关系,帐篷颜色不可能言之相异。在那个历史时期,为了战争和利益的需要,如此结盟是个频繁采纳的常例,不胜枚举。霍岭大战中黑帐王与白帐王分道扬镳的原因就是利益集团之间发生冲突的结果。
结束语
由于霍尔是藏族对北方胡系民族的统称,笔者认为对黄帐、白帐、黑帐霍尔的民族概念自《格》传播之时起,就因为“hor(霍尔)”这个泛指称呼的缘故而显得模棱两可。平心而论,《格》的传播者们如果当初能明晰以上民族为胡系那支民族,就不可能命名为黄帐、白帐、黑帐霍尔如此具有文学特证的名称。利用这些民族的不同民俗特征,而创造出与之相符的名称也表明了古代“仲瓦(格萨尔说唱艺人)”们的智慧与聪明。由此而产生的几个“霍尔”国,自然就有对应的几个“雅则红城”分别作为都城。所以,以“雅则红城”这一地名来推理其民族归属也不无具有一定的道理。
众所周知,吐蕃王朝自朗达玛于公元846年被弑杀以后至平民大起义时已完全崩溃,派生出诸如大政和小政、多部和少部形成西藏十一领主等地方割据势力,直到这些势力相互默许认可而稳定下来,其时间跨过几个世纪。有的甚至以土司制和部落头人,昂索(nang-so)制形式延续至近代。正如史书记载的那样“至五代时,吐蕃已微弱,回鹘、党项诸羌夷分侵其地,而不有其人民民”⑦。这个时期初正是被称为霍尔民族的回纥、女真和鲜卑等族群联盟或者单个入侵西藏的年代。这些事件可能是发生霍岭战争的真实历史背景和土壤,只不过《格》在流传过程中,汇聚了以往吐蕃赞普和唃厮啰时代以及藏族部落政权时期与外族发生纷争的种种经历而已。如契丹与唃厮啰之间的争战事件、元朝初始蒙古军队入侵西藏时发生的战争以及西藏部落间发生冲突的故事等等,都汇入了霍岭大战之长河。就是由于这些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故事情节的广泛参与,才促成《霍岭大战》在《格》中无与伦比的经典地位。也就是因为这些多重民族成分的交融,霍岭大战中的霍尔民族时而像这个,时而又像那个,显得懵懵懂懂,难以定论。因此,笔者之见也只是推理而已,不妥之处,还望商榷。
注释:
【1】程溯洛:《从〈九姓回鹘毗伽可汗碑〉汉文部分看唐代回鹘民族和祖国的关系》,《新疆社会科学》1986:2,pp.20-28。
【2】《吐蕃简牍综录》,pp.43、58。
【3】《宋史》卷33,卷39,卷40。
【4】《金史》卷九十八。
【5】《金史》卷三十二。
【6】《金史》卷九十八。
【7】《新五代史卷七十四·吐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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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青海湖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