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记|惊鸿一瞥间,《红楼梦》的几重时空

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

杨树

上:梦与现实

贾瑞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现在似乎就要结束了。但是没有凤姐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贾瑞的好运气突然降临了,风情万种的凤姐来到了他身边……贾瑞的最后时光就是他的人生巅峰,凤姐加骷髅,如此三番四次,那是何样的热闹?及至两个鬼走进来,拿铁锁把贾瑞套住……无比不堪的人在另一个时空中爽了一把之后,只把不堪留在了世间。

这件事的复杂性却在于,在旁边服侍贾瑞的众人眼里,房间里、病榻上刚刚发生过什么事情呢?——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

这里显然有两个时空:一个是贾瑞专属的,一个是贾瑞身边下人的。究竟哪个是真的?凤姐、骷髅、拿铁索的人还是一块普通镜子?

贾宝玉怀疑过自己走进的太虚幻境是假的吗?

贾宝玉是从秦可卿的房中“进入”太虚幻境的,在梦中见到她顺理成章。接下来,宝玉在警幻仙姑的导引下,翻看了十二钗的册页,品了仙茶,饮了仙酒,再听完十二支红楼曲子,最后与可卿成婚……光怪陆离一大篇文章,在秦氏那里却是刚安顿好宝玉躺下,正嘱咐小丫头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呢。

时间在这里发生了明显的扭曲。宝玉的时间是遍游太虚幻境,见证仙界的万艳群芳,以及大观园里所有女子的悲剧命运,并领略过仙闺幻境中之旖旎风光……属于秦氏和那些小丫头们的时间似乎是停滞状态。

游历太虚幻境与看猫儿狗儿打架究竟哪个是真的?我们当然可以说,跟贾瑞一样,贾宝玉只是做了一个比较曲折的梦。但梦里的情节就是假的吗?它与现实世界有什么关系?

甄士隐经由那次白日梦进入的太虚幻境,跟贾宝玉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吗?日有所思,梦有所见,甄士隐在梦中见到的一僧一道一转眼却从梦境中来到了甄士隐身边。——这样的时空穿越事件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梦中所见自然是假的,甄士隐在街上见到的那一僧一道呢?他们竟然是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人。二人手持一块通灵的石头从大荒山无稽崖下,直接跨越“几世几劫”后进入了甄士隐的梦境;梦中的甄士隐跟随他们来到了太虚幻境,他甚至还摸到了那块五彩的宝玉……一声霹雳之后,甄士隐便堕入了现世。紧接着,他抱着女儿英莲去逛集市,那僧道竟然追随他到了集市,说是要度脱英莲……天上人间,他们经历了几重时空?

每当故事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赶来“救场”的还是这两个穿越者。赵姨娘在马道婆的帮助下,用魔法几乎将宝玉、凤姐置于死地,是这一僧一道化解了危机……当年劝黛玉出家的是他们,为宝钗送药方是他们,日后接柳湘莲入空门的还是他们——他们那一次巴巴地为贾瑞送去一面高清折叠屏iPad是为了拯救他的灵魂吗?

僧道就是已经找到“虫洞”的人,他们随时可以将时空折叠。

一僧一道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他们穿梭于人间与神界,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立体化的多重时空。在传统中国社会,每个人都相信,一叠普通的纸借助于火光便可以抵达冥府——它在逝去亲人的手里变成了可以消费的钞票。

被贾瑞搂在怀里的凤姐肯定是假的(但他在那一个世界真的将自己爽死了),骷髅也是假的。那面高清的双屏魔镜将两个迥异的时空连接在了一起——是凤姐还是骷髅,似乎也只在我们的一念之间啊!

在那些下人眼里,贾瑞刚刚只是做了一个粉红色的梦,从头至尾,他都是一个人在战斗。换个角度看,无论结局如何,手持风月宝鉴的人都是有佛性的,因为他在某种情况下看见了另一种真相——而我们只是服侍在贾瑞身边的下人,我们眼里那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科学家相信,梦境的本质就是大脑在睡眠时所产生的随机信号。在睡眠状态下,大脑里的部分细胞依然处于活跃状态,它们发出的信号会被视觉皮层接收,视觉皮层会把它们当成普通的视觉信号进行处理,这些无意义的图像便是我们梦中所见。

但梦中的凤姐却是有意义的。当世界开始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向我们呈现多维时空时,我们的世界显然扩大了。科学家告诉我们,一对双胞胎兄弟的一个留在地球,另一个靠近黑洞,后者只是过了几天,留在地球上的那个可能已经头发花白了。

梦就是我们的思维黑洞吧!——《红楼梦》就是我们民族的专属造梦工场。她始于梦,终于梦,并以梦的名义布散天下,我们在觉梦之间真正了悟的是真与假的秘密。

当我们穿行于大观园的时空隧道中时,我们该如何完成自己“梦的解析”。

第一回书交代此书之来龙去脉,第二回借冷子兴口提供了一份贾府人物关系图,第三回黛玉进贾府,第四回宝钗出场,第五回十二钗全数登场。《红楼梦》前五回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真正的红楼故事是从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开始的。

进入太虚幻境的贾宝玉是七八岁,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贾宝玉已经十三四岁了。期间有时间上的跨度,但它们也可能分属不同的时空——或者说它们之间存在一个小小的黑洞。如果《红楼梦》终结于第五回,她依然是完整的。

整个红楼故事就是一个梦……梦一直在向我们呈现另一种真相。太虚幻境与大观园都是金陵十二钗毁灭的地方。太虚幻境也是一个大园子……站在大观园看,太虚幻境自然是假的,在警幻仙姑眼里,大观园才是假的。

我们很难想象宁荣二公之灵是在哪里遇见警幻仙姑的?秦(氏)可卿和贾宝玉是什么关系?警幻仙姑的妹妹与秦可卿是同一个人吗?在我们眼里,太虚幻境和大观园都是假的呀!

我们不知道青埂峰下那块石头上的字是谁刻上去的?就像那些有能力沟通天地的巫师们,曾经把神的旨意镌刻在了龟甲与兽骨之上。今天藉由这些美丽的符号,我们正在努力洞悉一个三千年前王朝的全部秘密。

巨石上的文字是在为我们呈现人类心灵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吗?

中:茶杯里的风波

人称是每一位小说家都要面对的问题。第一人称是一个陷阱,就像我们很容易将银幕上“坏人”跟演员本人进行某种关联一样——在第一人称中,我们自然而然地跟随作者走进了“他”的故事。好处是有现场感,一旦被“代入”很容易共情,缺点是受限。

第三人称是上帝视角,即讲述故事的人无所不知。《红楼梦》当然是上帝视角,我们在这位“上帝”的带领下,见证了那些活色生香的女儿们,以及大观园里的角角落落。

但也有例外。贾宝玉跟秦钟在水月庵鬼混时,“作者”突然调皮起来,说“未见真切”。宝玉黛玉心中最微妙的情愫都被他及时捕捉到了,一层布衾为什么可以遮住二人见不得人的勾当?

它似乎是在提醒我们,要注意“机位”的位置。第六回在“引子”结束后、故事开始前“有人”开始思谋:荣府人多事杂,应该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呢?忽然看见千里之外,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的刘姥姥一家正发愁今年如何过冬呢……于是有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这个“思谋”“看见”的人是谁?那么,前五回的讲述者又是谁?

空空道人在大荒山下抄写《石头记》时,他也是见证人吗?曹雪芹是一个在小说第一回中出现的人物,如果说他就是作者的话,那仿佛在说——有一个人自己“生”下了自己。

或者他仅仅是另一个“抄写者”。美玉即石头,被那僧道携入人间安身乐业的主角。自称“蠢物”的这块石头显然是会说话的,它曾经恳求那僧道带他进入红尘……

它大部分时候都静静地呆在贾宝玉的胸前,贾宝玉就是机位的位置,那块美玉就像是一个摄像头——它就是整篇故事的叙述者吗。

“此开卷第一回也”,如果不是窜入的话,这句话是谁说的?

石头曾卖力向空空道人推销他的“故事”,一个叫曹雪芹的人再把这个故事分出章节目录呈现在我们面前。但石头也会自己跳出来发发感慨——像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生怕被我们遗忘。

当石头自言自语的时候,谁又是那个旁观者?它是我们观赏一部剧作时,后台响起的画外音吗?

画外音的出现是为了阻止我们入戏太深。它提示我们,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都不是真的——即便在这个宇宙里是真的,放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也未必就是真的。

脂砚斋似乎是以另一个“画外音”的形象出现的。他一直站在“作者”身边,他是第一个读者、抄写者、点评者,同时他很可能就是故事中的某个主要人物——比如史湘云。蠢物、情僧、孔梅溪、曹雪芹、脂砚斋、高鹗程伟元、众多的续书作者,乃至每一个读者……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机位,我们共同创造了《红楼梦》。

不同的版本、续书、研究成果……乃至每一个读者的一颦一笑,它们加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红楼梦》这个十方三世的大千世界。如此看来,《红楼梦》究竟该有多少个机位?

还有人在另外一个时空中也架设了一台摄像机吗?

每一个机位就是一个视角,而作为读者,当我们捧起这部书的时候,我们能看见的可能只是自己想看的那个角度。玫瑰花是红色吗?玫瑰花吸收了别的光线,只剩下了红色——红色是玫瑰唯一不能“接受”的,所以被我们看见了。

玫瑰跟红色可以说毫无关系。我们可能一时难以接受玫瑰花是红色之外的任何颜色,但我们至少可以接受理性,比如真实的世界有可能不止我们每天都在面对的那一重时空。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大脑处理信息的功能减退,正常运行的时间在我们心里相应变快了。这也证明,面对这个纷繁世界时,我们需要更多的视角。

《红楼梦》留给我们的最大谜团可能还不是她模糊的叙述者。我们始终相信,没有人可以进行如此宏大而细腻的叙事——因为没有人可以设计出如此亦真亦幻的故事,更没有人可以凭空创造那么多细节。除非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那样一群人,他们真的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有人——比如透过宝玉胸前的玉,像镜头一样以“实录”的方式把它留了下来……

上帝视角就是全书的主要叙事模式,但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肯定更复杂。曹雪芹可能就是那个泄露天机的人——他借助于《红楼梦》的惊鸿一瞥,让我们有机会见证了奇迹可能一直就在身边。

在某种意义上,《红楼梦》就像是一块芯片——比如有一块比足球场还大的线路板,然后压缩成一粒小米大小……在你我眼里那就是一小块会发光的金属片。

“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红楼梦》就是一个无限大的橄榄,它的每一个细胞就是一块芯片。有人说做芯片的应该是哲学家,曹雪芹就是制造1纳米芯片的人……曹雪芹当然无法被最终理解,因为我们手上只有一把锤子。

但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等于什么呢?那一次金钏儿死了,宝玉伤心不已,但大观园里可能有一半人都不知道她是谁。后来晴雯死了,宝玉又悲痛欲绝,但在黛玉那里似乎只是一个“红绡账里”与“茜纱窗下”的问题。乃至黛玉死了,对百年贾府而言也根本就不值一提;就算是连宝玉都没有了,在那个时代看来可能连“小事”都算不上……乃至地球上这几十亿人都不存在了就算是大事吗?在太阳系中,单单一个太阳的“分量”就占去了99.8%,而在整个银河系,太阳系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番悲欢生死之后,我们合上了《红楼梦》后,恍然间却看见了:那一部悲金悼玉的大悲剧原来都是茶杯里的一处小小涟漪而已。镜头推出去之后,我们发现有人拿着这个茶杯——拿茶杯的人就是曹雪芹吧?而曹雪芹也是被围观的人。

我们自然是被困在了此时此地,但我们坚信不疑的是,肯定有高维生物正在某处看着我们。

下:真与假

起诗社时,黛玉曾以“蕉叶覆鹿”的典故打趣湘云。《列子》载:郑国有樵夫打死一只鹿,把它藏在了沟里,并盖上蕉叶;后来他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于是就以为是一场梦。樵夫把这事嘟嘟囔囔地讲个没完,恰好有人听到,并依言拿到了蕉叶下的鹿。他回家告诉家人说,那个人在梦中得了一只鹿竟然是真的。更奇的有人拿走鹿这件事又出现在了樵夫的梦里,他就将此人告到了官府,最后分到了半只鹿……这就是中国人两千年前创造的“盗梦空间”。

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它们可能是发生在不同时空中的同样真实的事件。

秦可卿就是《红楼梦》中最大的谜——她的身世中显然还隐藏着别的秘密。除此之外,她与贾珍之间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故事?她是病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还是在天香楼自缢身亡?

病死和自缢也许都是真的,只是它们发生在不同的时空中——就像《红楼梦》可能存在的大悲剧与大团圆截然不同的结局一样……甄宝玉与贾宝玉置身于两个完全重叠的宇宙——他们的故事永远都在梦中,最后两个宝玉也在梦中完成了重合。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时空,那该多无趣呀!或者我们该相信,至少还有一个世界,那里的泥巴都是用巧克力做的,那里的女人都美若天仙,那里还有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回到宇宙尽头回望人间,我们的一生究竟会发生多少可能性是不可限量的。

但我们也不必拘泥于时空的多重性,就像六道轮回的真实含义不是说我们的未来人生会在在六根管道中穿行。每一重时空都是我们的一个念头,另外一个宇宙也只在你的一念之外。

乃至醉酒后的焦大跟我们都不在同一个时空。他那次只是在“如实”描述另一重时空中发生的事情:爬灰的是贾敬与贾蓉的母亲,养小叔子说的是贾珍与贾蔷之母……在那个时空里,红刀子进去后出来的就是白刀子。

《列子》还记录了一个老板与打工人的故事。尹氏家财万贯,又贪得无厌。他白天拼命役使下人,梦里却变成了奴隶,被人驱使鞭挞。他手下一位打工人白天受苦受累,晚上睡的却香,且在梦中花天酒地,妻妾成群……他说自己也享受了半生的帝王生活。

真与假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更深刻。要么日,要么夜,都是一样的人生。如果站在佛的角度,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大观园里的时光只有三年,作者着意放大局部和细节,似乎只是为了抵抗时空的扭曲与变形。古人说至人无梦,事实上愚人也没有梦——而真正的觉悟就是第二次醒来。

在此之前的真与假都没有意义。甄宝玉、贾宝玉肯定不是真假美猴王的关系,书中甄士隐与贾雨村都是最早出场的人物,那也只是在提示我们,真与假的问题原比表面上更复杂。

书中的宝钗好像总在串门儿,她像乡下人一样藉由它维系着与世界的关系,黛玉只去宝玉家里串。宝钗的世界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世俗日常: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瞻前顾后、随分安时。黛玉的人生就只有爱宝哥哥这一件事。事实上,连宝钗和黛玉都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啊!但黛玉的世界单调吗?她的人生没有意义吗?如果我们知道黛玉已经将自己那个世界开掘到了一个没有人可以触及的地方,那就是一个亘古未见的新宇宙啊!

速度一直在改变我们的时空——但互联网、高铁并未真正延展我们的生命。王夫人屋里陈旧的摆设、宝钗身上半旧的衣服,都像是岁月的包浆。在新与旧之间隐藏着两个关联却又不一样的世界。旧的未必过时,新的也不一定代表潮流。

《红楼梦》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那位公认的现实主义大师只是在惊鸿一瞥之间展现了他光怪陆离的另一面。

在我们人类的幼年时期,我们一直就跟那些鬼神生活在一起。不必简单地说秦可卿房中摆设是假的,你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真”的概念了——假如我们一天之内都可以在六道内穿梭数回的话,究竟什么是真的?哪里有假的?

有人就相信我们人类是被设计出来的,支持这一说法的证据不比进化论的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至少都有着明显的局限。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到许多东西,但显然还有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更多。

玫瑰花的颜色取决于我们的视角,如果再换个角度,连玫瑰花的味道都是不确定的——你当然觉得玫瑰花是香的,但是把这种香味加浓到一定程度后,就成了大便的味道。

我们无法确定自己见到的就是真的,也不确定没看见的东西就不存在。《维摩诘经》说,有一次文殊师利代表佛去看维摩诘,八千菩萨、五百声闻、百千天人皆欲同往。维摩诘的房间有多大呢?一丈见方,10平方米吧!它怎么能装下那么多人呢?所以维摩诘特意提前整理了一下房间——把平时用不上的东西搬了出去。

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世界没有漏洞吗?因为折射的关系,从鱼缸里看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变形的——但谁能保证我们不是待在一个更大的鱼缸里呢?

太虚幻境入口大石牌坊两边有对联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