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人生无再少?——读苏轼《浣溪纱》
浣 溪 沙·游清泉寺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苏轼时年四十六岁,谪居黄州。小序中的“蕲qí水”,即今湖北浠水,在黄州东。蕲水的清泉寺,下临兰溪。兰溪水出于箬ruò竹山,因溪旁多兰花而得名。《东坡志林》卷一记载了这首词的写作背景:“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苏轼所作的歌就是上面那首《浣溪沙》。
(一)串讲句意
上片三句是写景,为下片的抒情作铺垫。
“浸溪”的“溪”,宜理解为补语,即“浸于溪”。暮春三月,溪水上涨,山下岸边的兰草生出短短的新芽,浸润在清澈的溪水中。兰是香草,古代往往以“兰”象征美好的东西。兰芽虽短,却充满活力,“浸溪”一词,更描绘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作者和友人在清泉寺附近漫步,松林间的沙路洁净无泥。白居易写过“沙路润无泥”之句。苏轼将“润”改作“净”,清新、明净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对游人来说,正可以纵情踏步而游,无所挂碍。同时,“净”也意味着无人践踏,没有尘世的喧嚣污秽。
然而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下起了细雨;细雨之中,又传来杜鹃的声声啼叫。“萧萧”,形容细雨迷蒙。“子规”,即杜鹃,相传为蜀帝杜宇之魂所化,鸣声凄厉,常被用来写羁旅之思。暮春三月,春色正浓,可写之景数不胜数,作者却独取此景。虽是写实,却也折射出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情。
苏轼贬官黄州,以为再也无法实现“致君尧舜”的理想,做好了“便为齐安(黄州)民”的思想准备,并计划多处买田。此时,虽然游于兰溪,作者的内心并不平静。在这易于触发愁怀的黄昏时分,一听到杜鹃啼叫,难免兴起乡旅之思,增添悲凉孤寂之感。尽管如此,上片的写景总体上传达的还是一种明快愉悦的情绪。作者选取了最富表现力的景物:兰芽浸溪、路净无泥、子规啼雨;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一幅明丽、清新的暮春风景图,令人心旷神怡。
下片开头大声发问:谁说人生不能重新拥有青春呢?你看,门前的兰溪都可以向西流去!既然如此,那就振奋精神,不要将白发变成咏唱“黄鸡与白日”而借酒消愁了!
作者从眼前“溪水西流”这一现象生发感慨和议论。前人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江水东流不返,就像时间一去不回。人的青春年华也只有一次。可是这兰溪水却无视自然规律,径自向西流去。作者赋予溪水以人的意志,并因此受到深深的激励。这里的“再少”当然不是道教徒企求的“返老还童”,而是指具有年轻人那样的乐观向上、充满朝气的心态。自然规律虽然无法违抗,人的精神却是操之在己的。因此,年华可以老去,但人不能暮气沉沉。
“黄鸡”,出自白居易的《醉歌示伎人商玲珑》一诗:“谁道使君不解饮,听唱黄鸡与白日。(谁说我不懂得喝酒解忧呢?我听懂了唱咏黄鸡与白日的歌儿了呀。)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白居易感叹黄鸡催晓、朱颜易逝,语调低沉。苏轼则一扫白诗的伤感悲叹,他劝人不要因生白发而咏唱“黄鸡与白日”,用酒麻醉自己,即不要壮志消沉。这一句也冲淡了上片“萧萧暮雨子规啼”的悲凉气氛。
(二)评述全篇
这首词从优美的山川景色着笔,即景抒情,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的热爱和超越人生苦难的乐观进取精神。写景纯用白描,清新淡雅;抒情则别出心裁,富有哲理,体制虽小,却意味深长。不但情景交融,而且情理结合,浑然一体。
全词体现了作者的一种自我解脱,也是一首乐观的呼唤着青春的人生之歌。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即是对生活和未来的向往与追求。“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中的重大打击,但是他并不因此颓废忧伤。词中所表达的带有普遍意义的哲理,是作者洒脱旷达的胸怀、积极进取的精神与所处的环境之间的矛盾而迸射出的火花。他在逆境中依然自强不息,千载之下,犹令人感奋。而如此坚强旷达的性格,既来自洞悉人生的通透,也与他秉性乐观随和有关。他的开朗合群性格,表现在他喜欢结交朋友。苏轼即使被贬黄州,“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给苏轼看病的麻桥人庞安常,不过是乡间善医而聋者,苏轼初次认识庞君便找到两人的共同点,并与之推心置腹,同游兰溪。倘若只看到苏轼与人谈笑风生所达到的“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的效果,可能会直接理解为苏轼苦中作乐,并且确实效果不错。但如果想想“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的状况就会明白,事情不止于一时找乐那样简单。它说明,不与人谈笑取乐,是苏轼性格所不能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