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重复到主体的自由:从一则寓言说起

【下文摘译自Dany Nobus的拉康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之临床一书中的LACAN’S LOGICAL TIME MACHINE 一章】

Wer viel einst zu verkünden hat,

schweigt viel in sich hinein.

Wer einst den Blitz zu zünden hat,

muß lange Wolke sein.

——Friedrich Nietzsche

为了显示出拉康按照他自己针对分析家的立场的逐渐改变所遵循的观点如何一步步重新诠释精神分析目标,在这个阶段,我们有必要回到弗洛伊德对该的目标的观点以及与它密切相关的僵局。(Lacan 1977b[1964]:31–32).

在第11个研讨班的第三次课,在探讨无意识的本体论地位的背景下,拉康揭示出他所相信的在弗洛伊德的描述无意识时候涉及到的一个悖论。(Lacan 1977b[1964]:31–32).

另一方面,弗洛伊德曾经在各个场合强调(Freud 1912b:108; 1915e:187; 1920g:28) 过:无意识的过程并不是遵循时间顺序(Zeitlosigkeit)来结构的,相反,弗洛伊德已经注意到,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并没有随时间而予以改变。(Freud 1920g:28; 1933a[1932]:73–74).

对于拉康,弗洛伊德的第二种陈述暗示的是被压抑的无意识的冲动,他命名为“欲望”,确实是遵循特定的时间顺序。这显然与前面的宣称无意识里时间的缺在论调互相抵触。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拉康建议区分两种时间过程:依照其中一个模式,客体以持续时间来表现特征——随着时间的简短或延长的存在,另外一个模式则是逻辑的模式,在那里,客体的存在仅能靠着事后洞识来予以建立,成为从两个时刻的逻辑的连续的推断结果。(Lacan 1977b[1964]:32).

为了解释逻辑时间的这个模式如何运作,拉康提到他在1945年的一篇文章(1988a[1945])中曾经分析过的一个智力游戏。该故事内容如下。一位监狱的典狱长对三位囚犯解释说,他想要释放他们其中的一位,但是他却不负责决定是哪位。他给这些犯人观看三个白色与两个黑色的圆盘,然后告诉他们,他将这五个圆盘的某个挂在他们的肩膀后头,这样使得每位囚犯都可以看见前面两名其他犯人背部圆盘的颜色,但是却正好看不见他自己的背后圆盘的颜色。他也强调说,他们不被容许透过镜子看到自己,也不许参与谈话说出自己见到的情况,何况这后面的一种行动跟他们自己的利益相违背。第一位认为他已经想出他的盘子颜色的人,并且能第一个解释出他如何获得这个结论的犯人,就会被释放。

自不待言的是,邪恶的典狱长将会给每位犯人的背上都放上白色的圆盘,这样就将他们置于相同的位置上了。从这个智力训练开始的时刻起,每位犯人都看见两个白圆盘,很可能会引起困窘,疑惑与焦虑。这就是拉康所谓的”瞥见的一瞬“(l’instant du regard) (同上: 页206),下一步发生的才是难于掌握的,虽然,成功正确推论出他的圆盘色彩的这位犯人,即拉康术语中称为”结论的时刻“(le moment de conclure)——能够回顾性地宣称说,处于这两个时刻(看见与得出结论)的时间,是因为成果性的”理解的时刻“(temps pour comprendre).从事得出的结果。但是没有直到最后的断言(“我是黑色”,“我是白色”),真正的理解的实际存在就无法加以证实与衡量。

结果,被定位在瞥见的瞬间与下结论的时刻之间的本体论地位,就是非常特别的。只要下结论的时刻还没有发生,我们就无法确定,理解会不会存在(即具有成功的知识的产物),另一方面,从抵达结论的时刻出发,理解就不再存在,因为它被归为过去的经验。

对于拉康,逻辑时间提供了对无意识时间如何运转的一种新解释。当争议于弗洛伊德宣称无意识并未遵守时间顺序,拉康他主张要凭借时间里的持续时长来“测量“无意识是不可能的。但是,无意识的存在能够被具体表现,是逻辑的推论。就像在三位犯人的故事里作为理解的时间那样,无意识因此获得特殊的本体论地位——虽然拉康宁可称它为“前-本体”或“ontic本体的”——既不是“在 ”,也并非 “不在”。(Lacan1977b[1964]:29, 31).

虽然在第11个研讨班中,拉康发起一连串的术语来捕捉从没有被实现到不稳定的功能这样的地位(ibid.: 30).在跟第11个研讨班同时期的一个文章“无意识的位置“中,拉康甚至将无意识比喻为一个我们永远无法在结束时间以前到达的洞穴,而且这个它的大门仅有当某个人从里面敲门才会将之敞开。(Lacan 1995a[1964]:267).

带着无意识是闪烁,心灵中没有被实现的结构这样的定义,拉康回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临床的僵局上。对于弗洛伊的,回忆在无意识的追寻重复中会到达它的极限;作为无意识内在的过程,强烈地对立于透过分析索回的那些被压抑的冲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减少它们的病因性的影响。当拉康再度对这些动力学加以解释时,重复并不再构成对于精神分析的治疗的进展的一种无法被克服的难题,或是影响精神分析家应该尝试保持中立的一个因素。虽然弗洛伊德曾经主张,重复符号化了无意识过程的惰性,以及分析事业逼近的那种失败,然而拉康则拒绝将重复概念化为回忆的邪恶复本。例如,在第11个研讨班中,他指出:

回忆总是牵涉到一种限制。而且无可置疑地是,它能够更加完整地被获得,凭借分析以外的其他方法….就在这里,我们必须区别回忆与重复这两个者方向的范围。从一者到另一者,除了可逆转性之外,并没有时间的定向。这仅是因为它们并没有互相沟通—然而由回忆开始,为了处理重复的阻抗,与从重复开始,来克服回忆,却并非同一个事情。(Lacan 1977b[1964]:40)

透过强调回忆与重复之间的关系的非-沟通性,拉康宣称重复是无意识的一个根本特征,它力量也因此单纯凭借鼓励分析者回忆是无法被减少的,虽然重复循环的暂时的停顿可能会触发回忆。

在第二个研讨班中,拉康已经列举过弗洛伊德的论点,重复内在于无意识,尽管这导致超越于快乐原则,在该研讨班中,他曾经将无意识引介为语言的组织:

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这个他者的话语并不是抽象的他者,二元的大他者,我的对面的人,,甚至也不是我的仆从的,他者的话语是循环的,而我被整合于其中。我是其中一环链接。例如,我的父亲的话语,因为我的父亲曾犯下错误,导致我被迫使要去重犯….那就是重复的需要,如同我们看见的那样,它的出现是超越于快乐原则。它摇摆在超越所有生物的平衡,和谐与协定的机制之外。它仅仅凭借语言的铭记,凭借符号的功能,凭借这个造成问题的难点,而被引入到了人类的秩序之中。(Lacan 1988c[1954–55]:89–90)

重复并不是以一种模糊的无意识的机制,这让人类持续地处在痛苦的内部魔咒之下,最后逼迫他们朝向了自我毁灭,但作为一种无意识符号的典型化身的不可缩减的方面。就像在电回路的讯号传递一样,能指在无意识的符号网络中在循环着,这就是拉康所谓的“重复自动性”。 (automatisme de repetition) (Lacan 1972[1956]:39).

弗洛伊德的“冲动”被替换为新的“自动机制”,意味着这个过程的自我-规范的特质。这个观念的优先性的临床指示是,每个分析的企图去抵消重复在无意识的持续性上那无可避免地搁浅。因为重复是作为符号性结构的无意识的局部与整体打包,而且精神分析学无法宣称抹除无意识,重复的统治必定保持完好无损。这种洞见激发拉康要去主张病人的生活史经由它那被审查的章节的言语化表达下被构想地加以重新整合,特别是弗洛伊德自己的针对精神分析目标的观点,是他自己在1950年代所主张的。(Lacan 1977e[1953]:46–48).

在第11个研讨班中,拉康重新检查这些动力,将他自己先前的关于将能指视为重复的对象提议予以相对化。这就让两个核心问题濒于险境。首先,正被重复的事件特性是什么?其次,是什么负责重复本身的过程?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拉康(1996:42–48)从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的第二卷中收罗出了“机遇”( tuche)与“自动”( automaton)两个概念。

“机遇”( tuche)实质上意味着“意外”或“运气”,作为是某件偶然发生的事情,或“偶然的际遇”。可是,这个术语也传达有“好运”与“幸运”的意思,例如在“我很幸运能逃脱”或“我很好运有他相伴”。这些意义的每一个都指向无法控制的环境,人类无法预先看见的事件。拉康他自己的专业术语来重新定义“机遇”,他称为“与实在相遇”,并且指明它乃重复的对象。(Lacan 1977b[1964]:69).

在他研讨班的前十年中,虽然拉康对实在的概念几乎没有超出常识意义上的现实,他现在则认为实在等价于不可能(同上,页167)。作为与实在相遇,一个意外事件总是意味着不可能性凸显出来,因为主体从来没有预期到这种所涉的事件会发生。因为要对意外发生的事件有心理准备是不可能的。拉康也宣称,跟实在的遭遇本质上是错过的与不可回避地创伤性的(同上,页55)。这种事件本身可以是令人愉快的(eutuchia, 好运),要不就是令人不适的(dustuchia,歹运),但是,这跟它的毁灭性影响并没有丝毫的关系。跟实在的遭遇,其运作超越善恶好歹,或者,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超越于快乐原则(同上,页53-54)。

将重复的对象定义为“机遇”,作为一种根本上跟实在的创伤性遭遇,拉康运用亚里斯多德的术语“自动”来描述重复的“引擎” (ibid.: 52).。自动通常用英文译本的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来说是被译为“自动自发’,这一个术语的意义,跟直接从字母誊写为“automatism”(自动),意思相差不远。”自动自发”与“自动”都指示着,某件关于事件本来特性的事物,促使了它的发生,如同在“自燃”中那样。在拉康的话语中,“自动”与能指网络的坚持对应着,也对应于弗洛伊德的快乐原则。(ibid.: 54).

这表面上看似神秘的关联,但是假如我们考虑到,从“运气的遭遇”到“重复”的转变,牵涉到“偶然性”被转变成“必要性”的话,其实是非常容易理解的。这样的转变得以发生,仅有当一个去除任意性的操作者才能够减少这样的偶然因素。换句话说,为了让一个(好运或者歹运)的意外事件,留下无法被抹灭的标记,让一种创伤减缩为无法抹除的精神与生理的疤痕,某些东西必须能将错过的遭遇,转化为无法避免的命运。拉康相信,在无意识里运作的能指网络,也即符号秩序,组成促成这种转化的强大组织。假如没有符号的结构,无论多么简单或复杂,宿命,在他们已成为跟实在相遇的那些受害者之后,也将永远追不上他们这些人。

原书封面

拉康对重复的对象与引擎的分析,至少在四个方面违背了弗洛伊德本人对于重复的观点,。首先,对于弗洛伊德而言,重复的出现是作为一种对回忆的顽固抵抗;在拉康的理论中,它则以跟实在相遇和符号机器为基础来遵循一种“自动”的过程。其次,当弗洛伊德曾将重复定位为完全超越快乐原则之外,拉康则仅是将重复的对象指定到这一“超越”之上,而将引擎牢固地安置在快乐原则的边界内。

第三,当弗洛伊德曾主要地以行为的层面(跟言语的产物相对)来研究重复,拉康则是将重复构想为严格归属于能指网络的一种过程,也因此属于语言结构。在拉康的描述里,每个重复事件,无论是言语的(数码式的)或行为的(类似的)的事件,已经有符号的地位。第四,弗洛伊德始终相信重复的水流能够用堤岸予以拦截,将触发病因的冲动的部分予以解放开来,并且将病人的历史重新整合到过去的事件中,拉康假设说重复,作为一种符号秩序的基本功能,是无法被完全抵消掉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的治疗思想里面精神的改变是完全不可能的。它仅是意味着,精神的改变需要被定位到完全不同的层面上。虽然弗洛伊德相信,他能够用回忆为杠杆拆解重复的无意识的机器,拉康则是在机器的记忆里,凭借修改机器本身的结构,让创伤事件的无穷尽的循环得以停歇下来。的确,如果我们以符合逻辑时间的原则来接受说,无意识的运作是作为前-本体的,永远未完成的结构的话,而且假如我们也承认,重复被能指网络所统摄,而作为精神改变的新契机,就会像是巨大军火库被打开那般。

从逻辑时间的三重结构出发,这三位犯人清楚显示出通过结论的时刻,先前的“理解的时间”才变得具有意义,但这个结论的时刻并不是一个确定的时刻。当其中一位犯人最后做出判定认为他背后的盘子是白色的,他做那个决定所依靠的唯一的标准,就是犹豫不定,或者说是另外两位犯人的尚未判定。这当然并不是一个可靠的标准。因此,根据在该过程期间,他所杜撰的东西为基础,这位犯人无法绝对确定这个判定具有真相的价值。当指导者最后给这位犯人显示他背后的圆盘是白色,才将给他证明他已正确地假定前两位犯人的犹豫证明了他背后的圆盘是白色的。万一他背后的圆盘是黑色,或是他错误地解释其他两位犯人的犹豫,那么他的理解的时间,也就根本不是关于理解的。

作为无意识的诸形式,症状也是沿着逻辑时间的脉络为结构的。虽然并非受历史事件的控制,但症状的真相——包括其地位——都姗姗迟来。这鼓励拉康创造这样的双关语,主体的现实总是en souffrance,这个法语词即是“遭受痛苦的状态”也是,“处于悬置中”。 (ibid.: 56).由于症状的真理依靠的乃是某件未来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事实,拉康将弗洛伊德的“现在完成式”,改换成为“未来完成式” (法文中的先将来时)。这个观念之要点已经被包含在他的《罗马演讲》的一个段落里头了。

在我的历史中被实现的东西,并非过去明确地存在过的东西,因为它不再存在,或甚至是在我所是中的曾经存在过的事情的现在完成式下,而是未来完成式,对于我未来将会形成的事情,针对我在成就的过程里的我所是的事物。(Lacan 1977e[1953]:86, 英译文已修订)

不再是提出“我曾经发生什么事(在我的童年)可以用来解释我的目前的悲惨人生?”的古典精神分析式的问题,拉康派分析家引导病人询问的乃是“马上将会发生的什么样的事,才可以即解释我目前情势又能澄清我一生的历史?”【这句话可以翻译为,主体具有何种力量,让它直面已有的命运,却能在死神面前凛然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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