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挣钱,跪着挣钱,结果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
上卷 第二十四回 第七节:
【原文】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 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 "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端木持易见解】
贾芹和贾芸这两个人,很有意思。但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妈。贾芹的妈,周氏,比较会来事,不拿大,没气性,有眼光,所以直接去找了王熙凤,为贾芹顺利拿下工作岗位和外快,奠定了基础。但贾芸的妈,就是五嫂子,比较传统,要面子,不善于交际,气性比较大,不肯轻易低头。贾芸的爹死了,她找自己兄弟“不是人”代理操办一切;而去找贾琏说情为贾芸找工作这事儿,也只是让贾芸自己去的,而不是他妈出面。所以,贾芹的妈属于灵活型的,贾芸的妈是属于保守型的。
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同,所以培养出来的孩子,差别就比较大。贾芹就比较灵活,当然,路子也很野;比如他拿到钱以后,“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而贾芸就没有给小费,直接回了家。贾芹比较会花钱,拿了钱,“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而贾芸呢, 拿了钱就“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然后就去买树办正事。比较下来,贾芹属于潇洒灵活浪荡型,贾芸属于老实保守稳妥型。
但贾芸这样一个原本老实保守稳妥型的人,怎么也变得灵活,机变,圆滑,甚至开始说谎不脸红了呢?这都是被一步步逼出来的啊!你想他三番五次去找贾琏,哪一次不受一番“羞辱”?去找舅舅借钱,不又是一番羞辱?舅妈不也是对她一番羞辱?要不是认识倪二,换做其他混混,恐怕也是免不了一番羞辱。再然后来求王熙凤,你看他,不得不“忙把手逼着”,才“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说了好一番谎话,“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王熙凤才肯笑纳,这又是多大的屈辱?而且人家还没有当下就答应,让他提心吊胆的第二天再来,这又是一番屈辱。他年纪比宝玉大,还被认作干儿子,这是一番屈辱;来见宝玉,那些小厮们都不待见他,该干嘛干嘛,让他干等着,这是一番屈辱;等了好久,最后还是没见着,让他第二天再来。这又是一番屈辱。你们想想,这些还只是能说出来的委屈,那些没说出来的,还有过去一二十年来所受过的,谁能想像,究竟又有多少呢?
很多人看这段,都说要学习贾芸如何会说话,如何会送礼,如何会讨巧,如何会忍辱等等,如此这般才能成功。而我呢?真不希望你们获得贾芸的这般成功。仰人鼻息的成功,代价是什么?就是低声下气,忍气吞声,奴颜婢膝。这些成语别一口气读过去,忘的一干二净,你们自己品味一下,才能知道滋味儿。想当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发檄文以讨暴明,而中山先生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抗腐朽没落之大清,我朝诸多先烈又以“救亡图存”之恨以抗日,继而又反蒋三年,抗美三年,皆因这些人,这些国,都要做王熙凤,逼着我们做贾芸,假若世上之人都学贾芸,忍气吞声,苟且偷安,哪有什么新朝?哪有什么独立?哪有什么自由?哪有什么自豪?那时候的自豪感,自信心,多么强烈,岂是今天的人能体会到的?
有些人学起贾芸,搞送礼,搞献媚,搞讨巧,弄什么“韬光养晦”,“摸石头过河”,甘当走狗,甘当买办,甘当民族国家人民之出卖者,自己倒真的拿了二三百两银子,可惜,国人从此仰人鼻息,屡屡受人欺负,多次受人耍弄,以至于今天。
谈什么自信,谈什么自豪,谈什么尊严,连主人翁的地位都没有,连独立都还没能够,嘴炮倒放的震天响,又有什么用呢?
人无恨则不立,挣钱再多有何用?国无恨则不强,再富又有何用?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无礼,无义,无廉,无耻,国何以维?
诸位,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站着把钱挣了,这才是真的成功,才是真有为。如果为了挣钱,必须跪着,我劝诸君万不可为!
《礼记·中庸》中说:“好问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
智慧,善良,勇敢,也许你不知道是什么,但你若是勤学好问,就能接近智慧;努力去做,争取做到最好,就是完善,良好,完好,就接近善良;知道羞耻,知道有所不为,而不是不顾羞耻的什么都干,就接近勇敢了。这就是自治的办法,自立的办法,自强的办法!你们说,这个自强自立的办法和贾芸那种奴颜婢膝的办法,你们选哪个?
(完)
前屋公说:“什么都知道不是智慧;什么都不做不是善良;什么都敢干不是勇敢——诸位,这几句话,你们要深思!吹牛的时候什么都知道;需要干事的时候却什么都不做,捞钱的时候什么都敢干。你们觉得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呢?如果有,恭喜你,你自己还有病,要自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