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听古
款古传奇
我的童年时代物质生活贫乏,文化生活也贫乏。没有小人书看,更冇得(没有的意思)电影、电视、mp3。要是万年台唱戏,那比过年还高兴,但那样的机会很少,而且也只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这叫“大人看戏,细伢闻屁”。多数时候是跟放牛的哥们儿上山“赛歌儿”——唱那骂人的放牛歌儿,尽是些丑话。
真对我有益的是听大人款古(讲故事)。这些古(故事)荤的也有,鬼怪也有,妖精也有。荤古就是丑古,虽然好笑,却叫人难为情;鬼怪妖精很好听,但听的时候背上一冷一冷的,总要钻到人群中,钻到人家怀里去;此后就一个人不敢进黑屋,生怕看见窗子上有一张白脸晃来晃去。好古占多数,不仅有趣,还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明白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行善,什么是作恶;还羡慕聪明智慧,嘲笑愚蠢苕(傻)呆。
塆下(村子里)有个老大哥,虽然一字不识,却很会款古,总款总有。他款了一个毛狗精:说,有个庄稼佬儿,是个单身汉儿。每天从田畈里回来,屋里的饭总熟了,还有一碗香喷喷的蒸蛋呢。这是谁做的呢?猜不出来。那天他拿了锄头假装去做生活,实际上躲在屋边大石头后面看。到烧中火儿(做中饭的)的时候,从屋后山坡上下来一个毛狗,在他屋沟里脱了皮,变成一个美貌女人,从窗子里进屋,烧火煮饭;还掀了一把鼻涕放在碗里做蒸蛋。等一切都搞好了就从窗子里出去,在屋沟里披上皮,就变成毛狗跑上山去了。庄稼佬儿第二天又躲在屋边,等毛狗精脱了皮进了屋,就偷偷地把毛狗皮拿去,踩在烂泥巴田里,然后回到屋里望着女人笑。那女人慌忙跑到屋沟,冇(没有)看到她的皮,就变不成毛狗啦,就跟庄稼佬儿做了媳妇,日子过得很快活,还生了两个儿子。一天,庄稼佬儿冇得事做,在屋里撩着两个儿子玩,一时喜不过,随口唱:“大的走得到,细的能打登登,你娘是个毛狗精精。”哈哈,这话可惹着毛狗精了,就跟他吵,要他还她的东西。天天吵,冇得法,庄稼佬儿就到烂泥巴田里把毛狗皮拿回来了,毛狗精就扯一块搭在大儿身上,扯一块搭在细儿身上,自己披一大块,娘儿三个就地打个滚,变成三个毛狗,跑到山上去了……
这个古我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还痴痴地想、痴痴地说:他要是不说那个话就好了。老大哥说:“是的呀,会说话的想到说,不会说话的抢到说。说话要先想想再说啊。”“还有哇,毛狗是打不得的。有个打铳的,看见一个毛狗,就打了一铳,把毛狗的脚打跛了,毛狗跑了,他在后头撵,撵到山那边,冇看到毛狗,只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坐在地上揉脚,她哭着对打铳的说:'哎哟,你把我的脚打了,哎哟,好痛啊!’这个打铳的吓得不得了,跑回家去把铳一毁,再也不打铳了。”
我想,嗯,毛狗是打不得的,因为她会变漂亮女人。那,兔儿打不打得?老大哥说,兔儿打得。接着他给我款个打兔儿的古:
有个打铳的,打了一生的铳,连个雀儿也冇打着——他的本事不高。有一天他去菜园捂菜,看见一个兔儿在汗菜地里睡着了,他轻轻地走拢去,一把就把兔儿按住了。他想,人家笑我打一生的铳冇打到一个兔儿,今朝我要用铳来打一个给他们看哈儿!他就扯了根古龙藤把兔儿系在菜园边的树兜上,回去拿铳。拿了铳出门时大声吩咐老婆:“把油下到锅里!我去打个兔儿回来!”他来到菜园,对着兔儿左边瞄,兔儿跳到右边;右边瞄,兔儿跳到左边。这样瞄来瞄去、跳来跳去,把个古龙藤跳断了,兔儿一哈子(一下子)跑了!哈哈,这个打铳的一哈子怄呆了!
我也怄呆了,心里老想着那下到锅里的油……
有一天我又缠他款一个,他却说款完了,再冇得了。我不信,一定要款一个。他说,要款一个可得,你要把嘴巴蒙着我才款。我立即用双手把嘴巴蒙住,他大声说:“款古款古,手蒙屁股!”说完就大笑起来,我上了当,更是不依不饶地要他款一个。他说,那就款个苕儿(傻瓜)的古吧——
有娘儿两个过日子,儿是个苕。有一天,苕儿碰见一坨子人在一起估一块肉有几重,谁估准了就归谁得,冇估准就要双倍赔。苕儿走拢去说:“估也是斤四两,不估也是斤四两!”哈哈!他一口说准了!就赢了斤四两肉,提回家,娘儿两个过了个好夜。第二天苕儿又出去碰这样的好运气。看见一个人卖大肉猪,正要抬起来过秤,他一把抓住秤杆,说:“不须称得,称也是斤四两,不称也是斤四两!”卖猪的气不过,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哭兮兮的跑回家。娘说:“你个苕东西,人家那大个猪么会只斤四两呢,那他还不打你?你要说大肥猪儿杠子抬,恭喜老板发大财。”儿子点点头,把娘的话记在心里了。又出去,看见人家死了人,抬着大黑棺材出葬呢。他跑上前去打躬作揖,说:“大肥猪儿杠子抬,恭喜老板发大财!”结果呢,又被人家打一顿,哭兮兮地跑回家告诉娘,娘说:“人家抬的是棺材,又不是猪;你要说dai个抬,dai 个埋,落块孝布做双鞋。”他又记在了心里。后来碰见人家抬着花轿接媳妇,他赶紧跑拢去磕头,大声说:“dai 个抬,dai个埋,落块孝布做双鞋。”……
说到这儿,老大哥问我:“你猜后来么样?”我说:“苕儿又挨了打。”“哈哈!你比苕儿kou(聪明) 多了!我要去吃饭,明朝再款。”他起身走了,我还在想苕儿挨打的事呢。
第二天我再缠他接着款,可他却说真的冇得了。我当然不依。他说:“那就款一个吧,——那年啦你哥和你嫂打一架,你哥一锄头把水缸打破了,放了一地的水。”我很失望,说:“这也算古?”他很认真地说:“么不算呢,有好几年嘞。”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不算,不算!再款个好的!”他想了想,说,那就款个苕女婿吧——
女婿,你晓得么事叫女婿吧?就是一个苕儿子说了个媳妇,这苕儿就是人家的女婿。他老子就请一个会说话的先生带他去拜见岳母娘,一路上教他学说话。路上看见一只啄木鸟在树上梆梆地啄,先生说,这叫“红冠绿耳不得木门儿开”。苕儿记住了。又走一程,看见路边有一抔牛屎,上面巴满了苍蝇,人走拢去,苍蝇嗡的一下飞起来了。先生说,这叫“热牛屎上的苍蝇,见人打pong”。苕儿又记住了。又走一程,看见一个水氹儿里有好多小鱼儿,先生说,记住啊,这叫“一塘好细鱼儿冒得捏次”,捏次啊,就是捉鱼儿的东西。苕儿又学到了一句。再往前走,看见河滩上有一头驴子在地上打滚,先生说这叫“懒驴子打chan ,四脚朝天”。苕儿又学了一句。
到了塆子口儿,他岳母娘望见苕女婿来了,赶紧把大门一关——她听说女婿是个苕,不喜欢。先生带着苕儿到了门前,用手敲门,敲得梆梆地响,跟那个啄木鸟啄树的声音一样,苕儿随口就说:“红冠绿耳不得木门开。”屋里的岳母娘听了很高兴,说:“这会说话,么说是个苕呢!”赶紧把门打开了,屋里有好多人,都是来提亲做媒的,看见真女婿来了,赶紧四散开跑,那样子就跟路上看见的苍蝇一样,苕儿觉得好笑,就大声说:“热牛屎上的苍蝇见人打pong!”哈哈,这话说得好啊,岳母家有个好女儿,正好比作一抔热牛屎;这么多的人来要娶她做媳妇,就好比一群苍蝇巴牛屎;看见真女婿来了又一下子跑散了,女婿骂他们是热牛屎上的苍蝇,骂得好啊!岳母娘好高兴,赶紧泡一碗糖水泡儿给女婿喝,因为喜昏了,忘了给调羹。苕儿看见米泡儿漂在水面上,想起路上看见的那一氹鱼儿,就说:“一塘好细鱼儿冒得捏次。”岳母娘听了喜得不得了,说,我女婿这会说话,你看比得几好!一点儿也不苕啊!赶紧去拿调羹,又喜昏了,被板凳绊了一跤,倒在地上仰四朝天的。苕儿一看乐了,拍起巴掌笑,说:“哈哈!懒驴子打chan,,四脚朝天啦!”……
笑过之后,老大哥问我:“你说这苕女婿到底苕不苕?”我想了想,说,他又苕又不苕。老大哥说:“哈哈,又苕又不苕,那不是个噶生苕儿?哈哈!”
隔了些时,老大哥跟我说:今朝跟你款个苕娘、苕女儿。——有个苕娘,看个苕女儿。有一天娘补被窝,叫女儿和粑。过了一哈儿,女儿喊:“大嘞,和稀了。”娘说:“苕婆娘,稀了加粉子不晓得?”又过了一哈儿,女儿又喊:“大嘞,干了。”娘说:“苕婆娘,干了加水也不晓得?”像这样喊了好几回,也骂了好几回。又听女儿喊:“大嘞,钵子装不了……”娘生了气,大骂起来:“哎呀嘞,你个苕婆娘真冇得用!我要不是补在被窝里出不来,老娘要打死你个苕婆娘!”原来苕娘补的是笼子被窝,她钻进被窝笼子里去补,把自个儿补进去了哇!哈哈哈!老大哥哈哈大笑,我也笑痛了肚子……
童年听古,填补了精神文化的需求,得了许多的快乐,也受了许多的教益。今天的孩子大概不爱听吧,其实想听也没有人能款啊。我把这些记在这里,也许将来会有人提起。
方永先,男,1946年生。大专文化程度。中共党员,中学语文教师。1968年参加工作,2006年退休。现任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东坡赤壁诗词学会会员、团风县作家协会会员、团风县老年书画研究会暨诗书画联协会秘书长、《茶村》诗刊副主编。
风中散发弄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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