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城市阴谋》连载之三十六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三十六,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十三章 尊严使人无依靠
75
老家
不知什么时候,老家在我们的记忆中淡下去了。城市的生活正在逐渐改变我们,使我们对那块出生之地慢慢地丧失了回记与记忆,因而变得遥远起来。记得有一次,我们单位里发了一些免费贺卡,说那天是母亲节,这些贺卡是为母亲节制作的。我当时还有些感动,可突然有人问我有关我母亲的生日,我竟然在好长的时间里说不上来,因此感到非常羞愧。我明白,故乡,还有故乡土地上的那些与我非常亲近的人,虽然还是我永远的家,我却真的在远离她们了。
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写信,连接我和老家的,正是那些虽然幼稚但却充满了感情的信件。我妈妈说,那些信是她的财富。有一年我回家,看到我父亲还把我从前上小学时的作业本保留着,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父亲把我曾经获得过的奖状,一张张地贴在他的床头上。我在一张张地翻阅时,既翻出了青春又翻出了泪水。我竟然不知道我的童年与少年,就是这样被岁月珍藏着的。
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给老家写信了?每年,我只是在闲的时候,给家的父母打个电话,或者是在终于记住了他们生日的时候,给他们寄点钱表示一下心意。母亲每次拿起电话来,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最终她在那边静默着,父亲更是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如果你不问他什么,他从来就不会多说一句话。他们的人生,便永远地融入了沉默的大多数里。似乎注定了要在那块固定的土地上,度过漫长而又平凡的一生。
我的童年与少年,便是在那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度过的。回忆的东西也全是乱七八糟的苦难。
由于潘乔的事,我回家了。这次回家,我很想去看看过去的那些朋友。我妈妈一再教训我说,一个人在外面有了出息回来,一定要去看看过去的朋友,不要让人家以为自己变了。我妈妈每次对我说这些话时都语重心长。我只是笑着,不语。因为我看过去那些人的原因,与我妈妈的想法不同。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像童年或者少年那样叙旧。但每次给他们打电话,接电话的却都是他们的女人们,男人们好像都在外面忙去了。小城里的同学都早已成家立业,即使走到一起,可能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大家谈一些社会现象,然后低头喝酒。喝着喝着,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酒可能浓了,也可能淡了。
回到镇上,童年与少年的那些朋友们都变得苍老,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弯了他们的青春,使得他们在沉重的劳动中,对一切不再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每当我到他们家里坐坐,他们要么在自卑中慌张地站起来,要么在麻木中漠然地盯着我看,要么在热情中却露出强烈的羡慕之情却又并不服气,使我在那一刻无所适从,好像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我并没有改变,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各自的心情和看法。即使我没有怀那样的心情,他们也可能猜测着有了那样的心情。于是,这样一来大家都在心里加了一层疑虑,那实在是没有必要的疑虑。
我回老家时首先去了潘乔的家里。那次同去的还有过去其他的一些同学。我后来想,如果潘乔不是自杀,这些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看他了,包括我在内,即使在那个大城市里偶尔想起他们,但终归想想罢了,谁也不会与所有的同学都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关系,就像谁也不会与自己办公室的同事都会成为朋友一样。世界因为各种种样的原因,总使得人们物以类聚而人以群分。
我再一次见到了潘乔的爱人。我实在想不出那个文文静静、白白晰晰的潘乔怎么会找那样的一个爱人同志。她见我们时,虽然还是热情,但从语气可以看出,她不过是对我们的捐款有兴趣而已。那些生活在乡下,没有钱却给她拎来一大堆菜或者粮食什么的时候,她对他们的口气与对我们的口气明显不一样。她大声地吆喝着他们帮助干活,却把滚烫的热茶亲自端到我们的手上。那几个生活在城里的同学说,什么叫做命运?这就叫做命运。
我虽然也有些相信命运,但没有一次比见到潘乔时更为深刻。他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对尘世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含义的微笑,我不明白他是否因为对尘世的一切大彻大悟而选择了自杀,总之他的眼睛闭上了。他白净的手也被岁月染上了尘世的沧桑,变得那样粗糙。他被盖在六月天气中厚厚的被毯里,就像他活着时所有自尊被厚厚地笼罩在他的忧郁中一样。他热爱着作为一个人活着的尊严,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内心里享受过这种尊严。可当他在成长的时候,贫穷扼杀了这种尊严的存在;当他长成的时候,生活漠视了他尊严的存在;当他需要爱与尊严时,他老婆却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地摧毁了这种尊严的存在。当他最后的面子被这个在我们面前装出殷勤的女人所撕破时,他失去了活着赖以最后生存的土壤与前提,他内心的无依无靠,促使他选择了人生死的高贵:既然活着找不到尊严,那么死不妨是尊严的最后结局。
我看着潘乔,眼里涌出了泪水。
周围的人说:你看,还是他们同学感情深。
即使是我们过去的那些同学,也劝我说:人已经死了,悲伤也没有用,节哀吧……
没有人想到我为什么会流泪。就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在潘乔的葬礼上流泪。我知道自己是真的流泪,是真的在悲痛。我知道面对潘乔的那些哭声中,有许多是为了用来让别人看的。当潘乔的尸体被那些人抬着放入土坑中时,我又突然觉得自己懂得了他脸上的那种神秘的微笑,仿佛他找到了人生最好的归宿……
后来,我们都谢绝了例行的酒宴,准备回去。
看到潘乔的孩子们跪在我的面前,我想告诉他们,城里有那么不多相识的网络朋友在关心着他们,但是我最终没说,我说了他们现在也不会懂。人的命运是无法选择的--谁也不能自由的选择。那些可怜的孩子,就是那样被他们的爸爸妈妈在没有准备的时候带到了这个世上,从此命运便要让他们走上各种各样的道路,经受各种各样的人生……
如果我们当初不是选择了读书,如果不是读书改变了我们的命运,那么我们现在的结局会是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我突然周身发冷,并且不寒面栗。
回到家里,我妈妈一见我就哭了。在她的眼里,无论我长得多大,我永远还只是当初那个光着屁股走路的孩子……当我看到我家的墙上还挂着王苑的照片时,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故乡,便时时在这样的场景中走入我城市的梦里。
我承认,在见到我妈妈和我姐姐的时候,即使我在心里有着各种各样想“解放”自己的想法,但我总是在心里放弃了自杀这个念头。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自杀,我带给她们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我母亲自然和我谈到了我妹妹的问题。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心,说这个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会儿想干这,一会儿想干那,总是让人不放心。
怕母亲过于担心,我便实在不敢告诉她有关妹妹的事情。我知道,有些事无论怎样做了,有时是不能说的。因为说解决不了问题。这就像我们故乡走出去的不少打工的女孩子一样,她们在外面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走了怎样的路,是完全说不得的。故乡的人们只是恪守着朴实的传统,而这里山水养大的孩子,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便要过另外一种说不出的生活……
我只是安慰母亲说,别听外面的谣言,妹妹其实挺上进的,只不过想干一番事业。
母亲说,什么事业不事业,我也不指望她能挣多少钱,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就好。
我说那是那是。于是就不再提了。说实话,与刘红谈恋爱后,我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与我妹妹联系了。这一想,我心里便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我姐姐那时已经嫁人,而且很快就有了两个孩子,她虽然很瘦,但对日子好像很满足,我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只是给她的孩子们买了一些衣服。姐姐那些天几乎天天回到母亲家里来看我,又把我当孩子看待。我想,天下可能只有母亲和姐姐,才会有这样深厚的亲情。
我在乡下呆了半个多月,那半个月,使我对故乡有了另外一种感情。每天我都审视着它,审视着故乡那些活着或者死去的人们,心里对命运有了另外一番认识。有些天,我非常想去看看涵子,但是我妈说,涵子过得并不好,我便不敢去看她了。
当我正准备还呆一段时间时,我母亲便接到镇上传来的电话,说我们单位的人四处找我。我说,有什么急事大不了的,人家难得探家一次,便这事那事的。我妈妈说,你赶快去镇上回个电话吧,单位的事是大事……
由于我们镇上那里的手机接不到信号,我便跑到镇上邮局里给单位打电话。办公室的王副主任说:你赶快回来,公安局的人来调查你了……
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我说,老王,你别开玩笑,我又没有犯法,调查我干什么?
老王说:我这是着急呢。不是调查你,是你一个同学失踪了……
我心里大吃一惊,脑里突然想起了朱研,眼泪便涌了出来。半天我才问,是谁呀?
老王说:是一个姓张的,女的,你快回来吧,公安局说你知道她的有关情况,正等着你协同破案呢……
我怔在那里:是张秋燕?
我母亲看到我流泪,说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没想到,我大学时两个最好的异性朋友,竟然都会这样……
在回去的路上,我再一次想到了命运,想到了“命运”这个词。
76
回到北京时正值星期天。我打电话给老王,老王说,你回来了,快与公安局联系。老王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把电话打过去,公安局那边却始终没有人接。于是又给张秋燕打电话,同样没有人接,打她的手机又关机了。打俞大为的,他始终没有开机。于是我想,公安局是不是找错人了?心里一宽,就懒得去想这件事。
打开电脑,看到了不少发给我的电子邮件。有文静的,有张楠的,有黄平阳的,有张秋燕的,有张雯雯的,居然还有刘红的!
电子邮件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你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我非常想你。想得每天都睡不着觉了。你走后,我才感到自己强烈地思念你。你什么时候回来,请立即打开电脑,向我发出SOS!!!
文静
听说你探家了,家里还好吧。你走后,厅里的人说好像一下子掉了什么。我想……我大概和他们的心情差不多吧。好久没见你到这里来查过资料了,新的资料我都留着,随时欢迎你过来。
张楠
东子,公安局的人到我这里来找你了,吓了我一跳,以为你被骗了或被拐了。回来后给我打电话,一起喝酒吧。不要忘了向公安局报到,他们有事找你,听说很急。
阿黄
陈东东,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与他吵架了。我想和你商量,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说得对,俞大为是靠不住的。
张秋燕
小陈,你上次发来的电子邮件我收到了,非常感谢你的关心。我现在过得很不好,一言难尽,如果还有见面的日子,我再与你谈吧。虽然过去我们曾住在隔壁,但是你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有时我想找一个说话的人也不容易。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的路走错了。一个女人,真的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他不在国内时,我孤独而又孤单地留守;等有一天到了美国,我发现他已不是以前的他了,他做出来的事,可能连你也不会想到。我真后悔呀,后悔不该来美国。至少没来之前,我还拥有梦想,可来了之后,见了他,连梦想也打碎了……
你最近忙吧?在网上见不到你。我忽然觉得世界上只有你是一个倾听者了,也许,只有想起你来,才觉得是惟一可以说话的人。下次,我们在线时,我们好好聊聊吧。
张雯雯于美国
陈东东,不要恨我。你恨我,我恨谁呢?谁让你遇到了我呢?你遇到了我,谁又让你爱我呢?我这个人是不会结婚的,因此,与你在一起时,感情越深我越害怕。
陈东东,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要任何理由的。所以,你别问我们为什么要分手。总之分手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总是给我打传呼。我会过得很好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刘红
唉,又是几天过去了,我又特别地想你了。想起你傻乎乎的,便更觉得你的可爱。男人们都是贼,你是不是也会想我呢?见了自己的老情人,把我忘了吧?我们这里的那个“目木”也回去了,不知他是不是回去自杀?可能不会,他尽管有些孤独,可表面上看,他还是非常热爱生活的,我觉得自杀好像是一种遗传,因为听说他家里什么人曾经自杀过……
文静
这些电子邮件我看了有时想笑。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感动,自己离开北京的时间不长,可还有这么多的人惦记着。好像有一种温暖骤然让我的心头热起来,我在冰厢里找了一罐可口可乐,拉开便大口大口地喝。一边喝一边继续打开未读邮件,忽然噎住了,这封邮件是张雯雯的:
陈东东,今天我心里特别的难受,特别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可找来找去,却发现除了你,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此刻的心情十分的悲哀。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述说我的美国之行,总之我来到美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说起来吧,我与他认识的时间不可谓不长。他追我时什么都没有,可我就是看上了他的上进,把什么都给了他。我们很疯狂。在他求学的那些年,我也一直都在支持他。我们结婚的那些年基本上都是分开的,后来,他也受过种种的苦难,终于到了美国。我也熬过那些孤独的日子,在度过了漫长的留守女士后(你可能还会笑话我,在某一段时间,当我看到单身的你而你又是那么出色与善良时,我还曾想入非非过。你是理智的,这一点让我今天想起来还非常感动),来到美国陪读。我那时相信,这是爱情的力量。踏上美国的土地时,我的心中是充满了喜悦的,对着这个有着自由女神像的国家充满了向往。可是我很快便发觉,我错了。这里不是国内。更让我伤心的是,他变了。说起来你不相信,我以为到了美国,我们两人在一起,便能寻找到幸福。可真正到了一起,我连一个基本的做女人的权利都没有享受到。我没有想到,他到了美国,竟然从心理到生理上发生了变态,说起来让人恶心,他居然是一个同性恋患者。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记得我们过去在一起时,他像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永不疲倦,而到了美国,他居然总是躲着我。当我发现他与一个白人男人在一起时,我简直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恶梦,当时便呕吐了一地。我发疯似的与他大吵大闹。他哭了,他跪在那里求我,说再也不会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刚来美国时,对一切特别地好奇,而且特别的孤独。美国有的是红灯区,可他没有钱,他与一个英格兰人合租一屋,那个男人在一次与他对饮时,他喝醉了。那个英格兰人引诱了他,他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讲完这些后涕泪俱下,让我充满了同情。我想起了他以往过的那些苦日子,便原谅了他,我以为他从此会好起来,可是,过了不久,他还是如踏覆辙……
东东,对于这样的一个男人,我是爱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心里又厌恶他又同情他,我没有想到,漫长的等待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我宁可让他呆在国内,哪怕过着贫穷的日子,也永远不要这份美国梦想。是我不该让他到美国来吗?还是我错估了爱情的力量?那么多年,我一个女人都忍受过来了,可他一个男人,居然变成这个样子,让我伤心不已啊……
东东,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好想回国啊,可回来,我又觉得脸上无光。在单位,我是第一个辞职的,而且夸下了海口,在她们面前洋溢着虚无的幸福,再回去,单位肯定是不会去了,可那些亲朋好友,我又该如何去面对他们、如何对他们讲呢?
东东,我的命好苦啊,在大洋的彼岸,在举目无亲人情如纸的地方,我连一个诉说的人也找不到啊。我便这样告诉你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的心好痛!
东东,我想我快要死了……
张雯雯于美国纽约
看完电子邮件,我坐在窗前沉思。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天空中无尽的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远处的高楼林立在夕阳与喧嚣中沉默无语,零星的树木像丛生的杂草般散布……我把目光收回,再次投向我生活的这个大院,看到了楼前曾见过的那个陌生的女人,她手里拿着相机在四处转悠。我想,她可能是某个消费报纸的记者,要在这里寻找一条新闻。
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条“新闻”最终会与我扯上干系。
我那时只是想张秋燕,想刘红,想网上的小情人文静,还有黄平阳那个臭小子,以及俞大为那个王八蛋……
我那时只是想,那个失踪的人到底是不是张秋燕,想到究竟要不要与文静真的在生活中见面,想黄平阳是不是还在外头喝酒找女人,想到俞大为是不是还像以往那样欺骗着张秋燕这个傻女孩,想到了我甚至还盼望着刘红能够回过头来,让她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她和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