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系列:舅姥爷的革命生涯(4)
(发表于2016年《解放军文艺》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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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舅姥爷知道,他体内流敞着浓郁的不安份基因。早些年,我们黄安县虽是穷乡僻壤,却历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黄安自建县以来,反抗与斗争不断,诗书与礼乐齐鸣。文中有武,武中有文。特别是李贽在此传道后,男人强硬倔强,女人开化明理,遇事男人挑梁打斗,女人当仁不让。特别是进入民国,先是黄兴的革命党在武汉一带活动,黄安有不少人参加,等共产党来了,革命之风盛行,谁家要是不参加革命,那简直是有辱门风。一场黄麻起义后,整个黄安县被赤化成红色的海洋,男女老少,连几岁刚学会走路说话明白一点事理的孩子,也要参加革命。
而我舅姥爷,想参加红色革命并以此为荣时,却被国民党一夜之间抓了壮丁。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周家的大名在当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这次来抓他们的,是另外一支过路的国民党部队,据传是蒋光头的嫡系。当时,这支国民党部队与共产党的红四方面军,经过数场血战,严重缺乏兵员,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要补充兵源再说,舅姥爷撞在枪口上了。
许多年后,舅姥爷在酒后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对过去的一切,充满了淡然的心情,但他在叙述时,对过去的辉煌还是充满了眷恋。比如,他当了卫生兵后,那日子过得是相当的滋润。一早起床,他不用训练,可以在被窝里睡到开饭;在打理好营长的事后,他才晃晃悠悠地来到各个连队,查看每个伤员的病情,能诊的诊,不能诊的听天由命。在某些时候,舅姥爷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完全学到舅太爷的精髓,对有些病只是望洋兴叹。特别是看到有些人活活地等死时,舅姥爷甚至有些内疚。但那也仅是一会儿的事,对于一个刚16岁的少年来说,玩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舅姥爷这个人一生最好吃。这从当兵时可以看出来,舅姥爷给他们看病,全是为了吃得更好一些。早些年在家里的时候,舅太爷家的日子也远远好于周边的人家。但舅太爷有个脾气,家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无论是客人还是家人,无论是雇工还是长工,大家都必须都吃一样的。舅姥爷有时先跑到厨房里偷吃的,被舅太爷抓住就是一顿饱打。这也是舅姥爷想跑到外面去的原因之一。
现在,舅姥爷成了营区里受欢迎的卫生兵,吃的事便显得尤其大了。他和勤务兵,关系混好后,两个人经常偷吃营长的美食,偷喝营长的汤,但也仅限于尝尝。对于长身体的他们来说,尝尝当然还远远不够。他们得想办法填饱肚子。我舅姥爷发现,兵营里经常克扣当兵的伙食费,那些当兵的也是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于是,一些老兵便唆使新兵去偷去抢老百姓的东西。舅姥爷家里有个传统,饿死冻死,也不能偷不能抢。因此,老兵们把从老百姓家里抢来的东西,给我舅姥爷吃时,舅姥爷拿着,想起舅太爷的话,却常常下不了口。
他越是这样,那些为了躲避训练的老兵们,越是把偷抢来的东西,送给舅姥爷吃。起初,舅姥爷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来者不拒。直到有一天一个在国民党当官的亲属找上门来,老兵们说舅姥爷也吃了时,舅姥爷被营长骂得够呛,蹲在房间里哭了。从那以后,舅姥爷说,他无论饿得前心贴肚皮,再也不吃来历不明的食物了。
许多年后,舅姥爷回忆过去的生活时,特别要讲到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兵这一段。因为,他有时饿得头昏眼花,连帮忙给营长推拿的力气也没有。
于是,他常常等营长睡着了,与勤务兵张德贵一起,去乡下的田地里挖泥鳅、捉鳝鱼,甚至抓蛇吃。那时,舅姥爷驻扎在黄坡,靠近武汉,那里河多湖广。有时,他们甚至在夜里偷偷溜出来钓鱼。我舅姥爷天生聪明,他用竹子编成的竹篓,总有办法找到鱼吃。这把营长高兴坏了,有时连病也不让他看,连推拿也不上,让他和勤务兵一起去搞鱼吃。
虽然饿得发慌,但那时舅姥爷最幸福的日子。他与勤务兵张德贵,一边在树下钓鱼,一边用柴火烤鱼吃。我们黄安县属丘陵地带,山多林密,塘少鱼乏。而江汉平原不同,四处都是河流,到处可见湖泊,我舅姥爷和勤务兵张德贵,常常能撑饱肚子。
张德贵是河南新乡人,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国民党队伍路过时,他瞒着家里跟着部队走的。他长相清秀,又有眼色,就被营长选去当了个勤务兵。这个人,比我舅姥爷大五岁,后来与我舅姥爷成了一生的朋友。许多年后,张德贵去世时,我舅姥爷本来病了,可他硬是连坐几天的大车小车,赶到河南去参加张德贵的葬礼。回来后,他因为思念瘦得不成人形了。
在舅姥爷的记忆里,张德贵坏点子多,经常戏弄营里的兵们。他在营长身边工作,兵们都怕他,见了他就躲。他也会弄些小把戏,还会武术,枪又打得特别准,所以大家对他很服气。牛逼轰轰的张德贵,自从有了那碗鸡汤之后,对我舅姥爷是出奇的好。
在舅姥爷眼里,这种好还有其它原因。就是副官对营长有意见,常常找张德贵和周大福的茬。有事没事,副官就给他们派活,一会儿去挑水,一会儿要去劈柴,一会儿去种菜,一会儿把他们弄去站岗……勤务兵张德贵受不了,几次想与副官干,被我舅姥爷拉住了。
“我总有一天要毙了这个狗日的,姨,啥子人呀!”勤务兵说。
“可人家是官呀!我父亲经常对我讲,穷莫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舅姥爷劝勤卫兵说。
张德贵说:“你看他把你欺侮的,不仅要给他按摩,还要烧火、站岗,还要你去训练,卫生兵把病看好就行了,还需要训练么?”张德贵总是打抱不平。
张德贵曾在战场上救过营长,因此经常被营长爱着护着,吃苦头的还是舅姥爷。营长也知道副官的意思,就是想打仗立功,早日往上爬。但营长不想打仗,他只盼望日子太平,与共产党打仗,有几次打赢的?湖北人性格剽悍,吃软不怕硬,打起仗来,国民党的军队是哭爹喊娘!
看到整不住勤务兵,副官就整舅姥爷。先是,让一批老兵拉舅姥爷去赌博。舅姥爷家族多少代都特别反对赌博,所以没有沾染这个恶习。但舅姥爷经不住老兵们的拉扯,禁不住就去参加赌博。这是黄安人的通病,赌博是他们生活的必须品,直到今天,住在县城的人,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庭都有麻将机。男人打完女人上,女人没空甚至有的小孩接着上。舅太爷说:“赌博是恶习,我们周家人不能沾。”但舅姥爷好奇,先是赢了几次,兴高采烈的。接着,便开始输钱,输得连两年后当兵的薪水都没有了。
舅姥爷呆呆在站在屋子里,没钱,老兵们不让他玩了。如果借钱可以,先要扣掉高利贷。舅姥爷那时不知这几个老兵设了套来套他,他借了一个老兵的钱,正等下注时,副官带着人进来包围了他们。
“敢在我的地盘里赌博?你们死定了!”副官说。
面无表情的副官把他们全部抓了起来,关进了几间黑屋里。舅姥爷被单独关在一间,进来便又挨了一顿死打,打得他哭爹喊娘,直到张德贵找到他。
张德贵说:“你上当了,那是他们设的局。”
舅姥爷说:“什么局?”
张德贵说:“他们只把你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其他的人都放了。”
我舅姥爷听后暴跳如雷,要冲出去与副官拼命。张德贵拦住他说:“你斗不过他们。连营长都让他三分。你不知道呀,他带着几个老兵经常欺侮新兵,克扣新兵的军饷;有的新兵存了点钱,他们就设局赌博,让新兵们穷光光的。最后,他们还放高利贷,控制新兵。”
张德贵还说:“新兵们都害怕他们。有时遇上打仗,他们让新兵在前面冲,说如果胜利了就免去债务。有的新兵欠钱太多,不得不往上冲……”
我舅姥爷听后不寒而栗。
张德贵迅速向营长报告了情况,我舅姥爷被营长保出来了。回来时,低着头。
营长看了看说:“周大福,你再赌博,我枪毙你。”
舅姥爷说:“我再也不敢了。”
虽然不赌博了,但舅姥爷还是受到副官的刁难。有时,遇上训练,副官便让舅姥爷在操练场上跑圈。舅姥爷农村出身,从小便随着舅太爷走村入户、翻山越岭的给人看病,早练就一身硬骨,这点小事难不倒。但架不住饥饿,一饿两腿像灌铅似的,千斤重腿提不起,跑得头昏眼花。只要一停,倒地就睡。遇上副官不高兴,就用鞭子猛抽。
舅姥爷是个火爆脾气,按他的性格,完全可以把副官按倒在地收拾一下。但舅姥爷也估量了,他不是对手。副官长得人高马大,舅姥爷一个人收拾不了,只有忍着。
又有一天,副官命令几个老兵,暗地里又将舅姥爷收拾了一顿。那天夜里,舅姥爷上厕所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头上便被人蒙了布,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那些人下手很重,舅姥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等勤卫兵听到惨叫赶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
周德贵扶起舅姥爷,舅姥爷只是哭。
周德贵说:“一定又是他娘的副官干的!”
舅姥爷说:“为什么要打我?”
周德贵说:“他们收拾不了我,自然要收拾你了。以后要防着点。”
第二天,舅姥爷实在受不了副官的折磨,就利用给营长按摩的机会向他诉苦:“营长,我想回家去。”
营长吃了一惊,直起身来问:“回家?当兵的是想回就能回的吗?我们不是散兵游勇。开除了被抓,说不定头就没了。”
舅姥爷说:“我不怕。”
营长说:“你不怕,如果找不到你,他们还会去操你的家!”
舅姥爷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想当逃兵的想法,再也不敢滋生了。
从那以后,舅姥爷说,他忽然特别后悔跑出去当兵。但他高兴的是,听说红四方面军自在我们黄安县七里坪成立后,迅速壮大,黄安已成为一座红色之城。
营长说:“你们黄安人呀,骨子里想的都是革命,闹得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有革命党,奇了个怪了!”
营长又说:“怪的还有,那些地主、富农出身的伢,也都愿意跟着共产党走,这不是疯了头了么?”
营长一边说一边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舅姥爷。舅姥爷听了心里很高兴,脸上却佯装镇定。对照营长给他的,他当逃兵的念头愈来愈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