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城市阴谋》连载十六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十六,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八章 为何空气都觉的累

32

那天早上我上班时,看到单位的门前挤满了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走过去,就看到警察来了。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有人找到单位来闹事。后来听办公室的小宋说,我们单位经济厅的一个副处长在外面找了小姐,后来养了起来,并且在他不知觉的情况下还生了一个孩子,他曾骗小姐要与她结婚的,但这事一直拖来拖去,把小姐惹恼了,杀上单位的门来了。

又是这样一档事。其实这种事近年来在我们单位或者别的单位经常发生的。与我们这些科员没有关系,不过这事在我们单位很是闹了一阵。刘淑倩说,现在找情人的成风,不让人发现才是高手,可让情人找上门来,纯属傻冒。说着刘淑倩又说了一个顺口溜,叫做现代三大傻,说什么空调带罩,手机带套,秃头带帽。

刘淑倩说这话的那天信息处的张楠刚好到我们办公室里来串门。说是串门,其实她大半是来找我聊天的。大约从有一次我们参加外面单位的联欢会时起,张楠便变得特别喜欢与我聊天。换她的话说,我这人比较老实,故事多,也还有那么一些幽默。可我从来不喜欢在办公室里与她聊天,因为我们一聊天,办公室除了老王,其他的人的耳朵准会直竖起来。

这天刘淑倩说了三大傻让张楠听到后,她笑着去看我的手机带套没有。从帮助厅长接待客人那次后,为了联系方便,我便买了手机。买了手机后还怕人看见,平素总是把它揣在口袋里的,但那天准备中午去参加饭局的方便,刚好带着套别在了腰上。张楠说,这样看陈东东你可是傻冒了。

当时吴会计也在办公室里,她阴阳怪气地说,小陈,带套子对,不带套可要出问题呀。

她一说刘淑倩先笑起来了。张楠不知大家在笑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我和老王没有笑。老王因为没听见,而我却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一看张楠那样子,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张楠后来也突然明白了她们在说什么,便不笑了。她脸红着看了我一眼,便跑出了我们的办公室。

这时吴会计对我说,你与王苑怎么样了?

我说,我们没怎么样。

吴会计说,这孩子还是挺不错的,最近又做生意,各方面条件很不错,你可要抓紧呀。

我说了声谢谢便低头看起当天的报纸来。如果不及时看,到了中午准会没有踪影,为此事老王还在开会时说起过,但说归说,总是在下班时有人将报纸带走了。我也不例外有时会顺手牵羊,因为那一阵我迷上了看新闻。过去我还真的从来不喜欢看新闻,因此在给领导写材料时,领导总是说没有新意,没有时代感。后来我便翻报纸,看到一些领导的讲话便剪下来存着,什么时候用得上便拿出来用几句。领导看了材料很高兴,说我写材料有了进步。其实那些东西还不是从别人那里免费借来的?

办公室的老王非常赞成我看新闻,他说一个爱看新闻的人比较有政策水平,理论上说得过去。他还举了一例子说,在北京,就是出租车司机也比外地搞新闻的人知道的新闻要多得多。

吴会计说,是呀是呀,你没有看见在北京的地铁里,哪个人不拿着报纸在看?就是外地来京居住长了的人,也受北京人的影响,无论有文化没文化,只要认识几个字,坐地铁时就要看报纸,否则一眼就让人看出你是外地人,认为你没有文化。

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惹得办公室的人每天都在研究。每天说起一个话题来都会眉飞色舞,日子便在这样的闲与忙中慢慢消逝。要不就是谁谁又升官了,谁谁又出事了,谁谁家又吵架了,谁谁家听说在外面有相好了。要不就是银行降息了,外地人在北京杀人了,某个歌星又偷税漏税了,扫黄又扫出一个官来了……日子仿佛每天都新鲜,但在过去了之后,又仿佛每天都是那么陈旧,那样疲惫不堪。我们天天还是参加应酬,在酒桌上说些言不由衷的废话--那里是一个制造废话与黄色段子的温室;我们天天还是那样让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上班下班。北京的天就像街上行走的人们的脸,总是阴沉沉的,好像别人欠了多年的债不还似的。外地人以为这里遍地是金,一年四季就像过节一样一个劲地往这里涌,因此火车站的道路上总是挤满了面带茫然与菜色的人们,他们总是睁着一双双非常复杂的眼睛,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提着精致的手提包,穿着名牌,用手机打电话,好像一个个都非常忙碌似的。换老王的话说,忙人好像都跑到北京来了。

不管北京是不是挤满了忙人,作为一个单位人,我觉得大家都充满了疲惫的情绪。整个城市的上空每天都充满着这种疲软的滋味。曾有一段时间,人们把一种社会情绪称为浮躁,但随着浮躁的加深,我发现社会的情绪开始盈满了疲惫。吃饭是惫的,喝水是疲惫的,睡觉是疲惫的,谈恋爱是疲惫的,结婚是疲惫的,生孩子是疲惫的,走路是疲惫的,工作是疲惫的,作爱是疲惫的,成功是疲惫的,失败是疲惫的……社会好像一个大杂物堆,没有一处不充满疲惫。大人是疲惫的,小孩子是疲惫的,男人是疲惫的,女人是疲惫的……总之,社会上空的四处连空气也是疲惫的。我们在疲惫的空气中吃喝拉撒,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因此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我们总感觉到人好像活得越来越糊涂。在清醒中糊涂,在糊涂中清醒,最后又回到疲惫之中,连打的呵欠也似乎软不拉叽的。因此对于男人,四处都有壮肾强身的药卖,四处都是疲惫的陷井;对于女人,满街都是“做女人挺好”,到处都是大腿毕露。男人为此变得懒惰,头发越留越长;而女人却为此变得亢奋,为此裙子越穿越短。每天,我们都可以街头上,在地铁里,在公共汽车上,在厕所,在商场,在小吃部,到处都可以看到呵欠的人们,到处都可以看到男人和女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骑着自行车抢道上班,每个都匆匆忙忙,每个人都没有想到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

每当我看到这些时,自杀的情绪总是像地下的潜水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其实自杀在城市并不新鲜,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一些典型自杀案例,让人们纷纷地感慨一番,有的让人清醒几天,告诫自己要好好活着;有的让人不屑一顾,还要加些国骂。其实报纸每天都少不了这样的一些新闻,如哪里有人被杀,哪里有人杀人,哪里有煤气爆炸,哪里有歌厅失火,哪里有飞机失事,哪里有轮船触礁,哪里有汽车翻到了山沟里,哪里有枪支走火,哪里有大水成灾,哪里有火山地震,哪里有泥石流洗掠,哪里有人选择了安乐死……报纸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只要出了事,那些记者的头脑高度兴奋,公众也特别感兴趣,大家都能提起精神。其实这是疲惫的另一种表现,当周围的生活再也激不起人们的兴趣和想像力时,人们便寻找异类,寻找刺激,寻找兴奋点,然后乐一阵,激动一阵,从动一阵,盲动一阵,然后复归于疲惫,接着又制造新的事端--生活与生命几乎整天这样周而复始,丝毫看不出今天的太阳与昨天的太阳是不是同一个时刻升起,也看不出今年与往年有任何的区别。我们便在这样的日子中打发时光,还把平静与平安称作幸福,穿的衣服,永远是没有异彩,做的事情,永远是四平八稳,说的话语,永远是左右逢源……生活起是这平没有波澜不惊,越是这样你好我好,我便越是想自杀,这种思想我一直不敢向人吐透出半点来,怕人家骂我是吃饱了撑的,怕人家说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其实我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是福,我只记得童年与少年那些贫穷的日子远比现在吃鱼吃肉给你留下的印记更为深刻,我只觉得在那些大起大落而又波波折折的青年时代中,更容易唤起我内心深处的热情与激情。可现在,随着我越来越像一个城市人,我发现体内的热情却越来越在淡化,最后变成了平面,说话听不出有什么色彩,笑容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走路的姿态就像一棵永远站立着不语的枯树。我寻思着,如果这样的生活,没准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在床上起不来了,突然睁不开眼了,或者是没有来得及与别人说一句早上好便离开了,肯定没有人觉得生活中会缺少一些什么,也不会有人觉得这个世上多一个与少一个有什么质的区别,反正太阳在每天还会懒洋洋地升出懒腰来,月亮还会在每天晚上爱理不理地露出半边脸……

我有时呆在好好的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便想发怒,便想骂人,便想打架。最后觉得这样对别人不好,对自己也不好,于是便又沉默地坐在那张永远不会改变的办公椅上,写着永远写不完的永远不会有咖啡与茶叶味的材料,开着永远也开不完的会议,听着永远也听不完的报告。我有时想,如果地球突然有一天爆炸了,每个在知道地球会爆炸之前的几分钟里会干些什么呢?人们会为过去的错误道歉吗?人们会为功名利碌烦恼吗?人们会因为金钱而舍弃亲情与爱情吗?其实我知道这是没有答案的,但人的大脑总爱这样糊思乱想。既然不想连累别人,自杀总还是自己的一种权利吧?特别是看到那些病入膏黄的病人,看到那些已不能行动的老者,我突然总是想到我自己有一天到了这个地步肯定会自杀,每当这个念头一闪,我便又狠斗私念一瞬间,批判自己没有人道主义,因此马上取消了拿别人比较的念头,而拿眼光看自己的脚……

我们的同学总是这样写信告诉我说,你看你过得多好啊,在那样的一个首都城市,真是幸福极了,而我们在小县城里,看到的总是那几条街,见到的总是那张面孔,听到的总是那几句白话,这辈子白白活了一回。

每次我看了这样的信,总是觉得小城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那种简单明了的人事与恬淡的风情,像张美丽的画布一样,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

同时,我在这样的画中想起我在小城里度过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苦难时光。日子便在重复与记忆中散淡地飘走……

我只在清醒时明白,我是个单位人,是这个城市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市民而已。而那些本地人,从一出生起便早就是了,根本无须像我们当初那样觅死觅活地奋斗。这一想,我便更加悲哀。因为当我进步时,由于他们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们进步得更快,飞得更高更远更强……

33

有一天我在班时,突然接到我妹妹的电话。我们好久都没有联系过了。自从那次与我妹妹发生激烈的争吵后,我对我妹妹非常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她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我后来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自己的身上。我之所以恨铁不成钢,是由于我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地长大的,受不了她身边过早地出现的另外一些男人。因此我听到我妹妹打来的电话时还是非常高兴的。

我妹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在一个电视里演了一个角色,要我到时一定收看。

我说是吗?不会是演主角吧?

我妹妹说是演三号。她还撒娇地说,哥,你还生气呀,不会那么小气吧。

我说,我一直觉得你现在应该好好地读书。

我妹妹说,哥,你又来了。记得你过去是怎么样的吗?过去父母这样叮嘱你时,你总是感到压抑,现在你出来了,又这样对我。

我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妹妹说,哥,我大了,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过去不是一直这样对父母这样说吗?

我不说话了。我知道我是说不过我妹妹的。只是我一直不相信,那个在乡下时常常跟在我屁股后的黄毛丫头,一到城里就会变成这样。正如我不相信自己为什么到了城市,活得越来越好,自杀的情绪却越来越浓一样。

每次在放下电话时,我便觉得自己离我妹妹越来越远。因此我越来越思念听话的朱妍。只有朱妍,总会在我最失意或最茫然的时候,最能理解我。大学时,她常常是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一点也不怕同学们是怎样的笑她。与我妹妹相比,我觉得她更像我的妹妹。

本来我真不想我妹妹到底演了怎么样一个角色,但是到了她说的那个日子,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了她在电视里演的那个角色。那个角色,使我惊叹于我妹妹的成熟,她竟然成功地演活了一个第三者,我相信她一直是在拿腔作调的,但是演得还真的特像那回事。在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成长是一种挡不住的东西。它根本不像年龄那样可以有个测量的准则,它完全像是一只脱了僵的野马,或者是开了花的芝麻,再或像是崩溃了河堤,一夜之间便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那天晚上,我一直呆在房间里沉思。孤独像无边无际的黑夜,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看到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是怎么样的无助与茫然。尽管我欣赏我妹妹的表演才能,可我还是不能忍受她在电视中与那个有夫之妇的那种放纵的样子。由此想到了她在学校时曾与那个有妇之夫的关系,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所以当我妹妹在那天夜里打来电话问演得怎么样时,听着她那兴奋的声音,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放了电话。

那一刻,我最想的人,竟然还是朱妍。因为我相信只有朱妍在这个社会中,是不会变质的。因为这一点,我甚至对朱妍产生了同情和怜悯,想到她那样一个朴实本份的女孩子,跑到深圳那样一个狼虎争斗的地方谋生活,我的内心忍不住涌上了阵阵柔情。于是,我便又给朱妍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人。他大嗓门地吼道,你找谁?我以为打错了,说了声对不起便挂了电话。然后又打了一次,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人,他说,你找朱妍吧?我说,你是……他说,她不在。我问,她干什么去了?

男人说,她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于是挂了电话。

我的心里一凉,充满了无限的迷惘与惆怅。尽管我知道朱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为她这么早就找了朋友,在高兴的同时也有些失落。我知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有些问题不是她们自己左右得了的。

那几天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只感觉到太阳软绵绵的,晒得人无精打采,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又开始在我的心里萌生了。那一段时间我老是梦见投河的老舍,傅雷,三毛……梦见三岛由纪夫剖腹,叶赛宁上吊,杰克.伦敦服毒,马雅克夫斯基和海明威开枪时那震惊世人的声音……总感觉到心中有无限的话要对人说,可每当拿起电话,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没事便挂上了电话。有一天,我忍不住给我妹妹打了电话。我妹妹说,哥,你看我演的角色怎么样?我听到她谈角色,便不负责任地放下了电话。说真的,那时候,我不再想试图改变我妹妹一些什么。我觉得如果我妹妹不听我的话,那是她的自由,反正我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她不听也确实没有办法。我忽然觉得有些与你血缘关系很近的人,有时是人世间最陌生的。陌生到你不想再走近,不想再去作一次冗长乏味的回顾。

按我妹妹的话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不过都是像她在舞台时的那样,只是充当一个起眼或不起眼的角色,只不过一些人作了观众或看客,而另外一些人作了主人公而已。如果在很久以前,我妹妹说这些话,我一定以为她是在哪本书上背来的,而现在,当艺术的力量更能影响她生活的时候,我明白,要改变一个人,除非抹杀她以往全部的记忆才有可能做到。

而我们不能做到,所以一切要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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