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稼雨 | 系友之情 座师之恩——怀念白化文先生
玄怪录·杜子春略
系友之情,座师之恩
——怀念白化文先生
宁稼雨
惊悉白化文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尽管不无思想准备,但仍然还是十分悲痛。往年拜读白先生著作和向他请益的情景一幕幕浮进脑海,形成一道道令人珍惜和温馨的人生画卷,不断展示出来。
从上大学起,白化文先生的大名就一直作为学界大咖印在我的脑子里。尤其是我进入硕士学习和留校工作,开始对《世说新语》和魏晋风度进行深入研究之后,白化文先生的文章和著述就经常进入我的视野。因为白先生的主攻方向是佛教和敦煌学,而我当时主要的关注点是《世说新语》和魏晋风度。白先生的论著中虽然与我研究领域相关者不算多,但往往都非常重要,对我很有启发和引导作用。尤其是他对于日本方面关于《世说新语》研究情况的了解,使我获益极多。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纪初网络信息还不是十分发达的情况下,白先生的很多论著都给我提供了重要信息线索,让我印象深刻。
但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能与白化文先生结下个人私交,并对我后来的学业发生重要的恩泽作用。
1998年,南开大学中文系组织召开全国古代文学、文献学博士点学术会议。与会正式代表主要为全国高校古代文学、文献学博士生导师。我作为这次会议的会务秘书,负责全部与会代表名单的拟定和联系邀请工作。白化文先生作为会议正式代表在我们正式邀请之列,我除了给白化文先生发出会议邀请公函外,还以个人名义给白化文先生写了信,表达对白先生的崇仰尊敬之情。让我十分意外的是,白先生不仅给我回了信,而且竟然尊称我为“学长”。这让我惶恐不安,便请教何以如此称呼?白先生回信相告:略云他虽然是北京人,但出生生长在天津,1950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就读之前,曾于1949至1950年在南开大学中文系就读一年并肄业。他说按这样的关系论,他曾是南开中文系的学生,我现在是南开中文系的老师,理应以学长相称。话虽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以学力论,我给白先生做学生的资格都没有。老一代学者的谦逊长者之风,让我十分感动。因为这层关系,我和白先生从此便建立了良好的友情关系。我有时写信向他求教,他也有时委托我在南开大学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
(这张白先生在书房的照片,后面背景书架上有我送给先生的《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
2000年有两件事情更加促进了我和白先生的交往程度。一件事情是,由罗宗强先生牵头,南开大学中文系主办了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巧合的是,我又负责这次会议的会务总管工作。白化文先生作为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思想研究专家,受到大会邀请。我再次就会务问题与白先生联系。尽管因为时间关系,白先生这次没有到会,但我们的联系和友情并没有中断,因为正是在此期间,白先生成为我人生学术历程中重要的恩惠者——他是我博士学位论文的外审专家之一。
1997年,我考取了本系孙昌武先生的在职博士研究生,同年年底,我又由副教授晋升为教授。在孙昌武先生指导下,我以1996年承担立项的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青年项目“魏晋风度的文化研究”为博士论文题目。经过三年学习和研究,于2000年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士族之魂——<世说新语>的士人精神史研究》(该文于2003年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书名为《魏晋士人人格精神——<世说新语>的士人精神史研究》)。
当时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在外审专家人选程序方面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导师和答辩人对外审专家人选有一定的建议权。经与孙昌武先生协商,并经学校研究生院认可,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外审专家为以下五位专家:卞孝萱先生(南京大学)、白化文先生(北京大学)、祝总斌先生(北京大学)、张少康先生(北京大学)、周先慎先生(北京大学)。
白化文先生对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给予高度评价,原文如下:
这篇论文论述全面,几乎触及到、挖掘了《世说新语》包容的全部士人人格精神内涵,这说明作者对这一时代的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小说”十分熟悉,因而运用资料驾轻就熟,不愧专家。
此文新见选出。略举一二个别例证,以概其余,如:释“神明开朗”为服食行散之一种效果:引用刘辰翁评“荀巨伯远看友人疾”中的评语:“巨伯固高,此贼亦入'德行’之选矣。”真是读书有间。限于篇幅,不再列举
此文作者善于利用工具书,如文中多次采用量化统计手段,使人信服。推想这与作者变化利用日本学者高桥清等相关的工具资料有关。说明作者极为聪明与内行。
清谈有一整套方式,有特定的执持物与挥舞方法,并影响后世。作者如能进一步展开相关的探讨,则能悬此文更加流光溢彩。
(我的博士论文外审专家评语表,白化文先生写)
除了评语正文内容之外,白化文先生的书写方式也令我十分惊讶。当时已经年过古稀的白先生,竟然没有采用手写方式,而是采用当时还比较新潮的电脑打字方式。尤其令人敬佩的是,白先生没有采用电脑打印之后剪贴到评议书上的通常做法,而是采用直接在评议书上排版打印的方式。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都明白,这种操作技术含量很高。对电脑文字处理没有相当的经验和能力,难以至此。我那些年给学生毕业表格写各种评语时经常采用这种方法,往往让学生们震惊。而年长我24岁的白化文先生,以70高龄,竟然已经能够娴熟使用这种方法。其“潮人”的境界,令人望尘莫及!
接触过白先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老头儿”不仅学问好,而且十分幽默诙谐,是个十分“有趣”的人。这也是文人们喜欢并向往的境界,但从事实来看,如果把学人们的人生经历比作一个长跑大军的话,大约跑到三分之一路程的时候,有三分之一的人就要掉队了(学问和“有趣”皆输);跑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继续在追求学问和“有趣”;而跑到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候,就只剩下既有学问,也有很“有趣”的人了(有学问而“无趣”者掉队了)。我自己感觉我大约是跑完三分之二掉队,难以留在“有趣”队伍中的人。所以对白先生这样的境界,十分仰慕和心仪。
我与白先生的南开校友、系友关系,是铁定的事实了,而他作为我的博士论文评阅人。按照明清时期科举考试的规矩,主考官要称之为“座师”。论文评阅人应该相当于考官之列,所以,我和白化文先生的关系,既有校友、系友之情,又有“座师”之恩。在茫茫人海,大千世界中,能有这样的缘分,也应该是我几世前修来的福分了。
白化文先生安息!
辛丑小暑日泣书于津门雅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