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赵荣琛、吕东明师徒京津演出之前因后果

1982年吕东明北京演出时,赵荣琛把场

1982年初春,我的弟子吕东明率沈阳京剧院二团来京演出。50年代初,我在东北京剧团工作时,东明很年轻,跑个宫女、丫环,她很迷程派,常向我问艺。我也因其好学乃加以指点。1962年她才来京正式拜我为师,此后不时前来求教。三十年来,她在东北矢志继承发扬程派艺术,颇有成绩,成为独挡一面的主演。由于他们系首次进京,一切鲜为人知;同时北京市有个规定:凡外地剧团未经北京演出公司批准者,不得在市内所属剧场进行营业公演,故此只好演出于通县。后经斡旋,才允许进入市内的天桥小剧场(新风霞在天桥演出时的原万盛轩戏园改建,条件较差)上演。东明嗓音醇正,行腔尚有韵味,她的唱工强于做工;演出效果不错,反应良好,颇得各方面赞许。

沈阳京剧院是由原东北京剧团部分人员易名改组的团体,其中多是相识故旧。该院领导及同仁对我十分热情,一致提出要求:要我再现身氍毹,来个师生同台,以扶掖后进,此议也引起北京各方面的兴趣。1982年4月4日和8日,北京市戏曲研究所和演出公司在民族文化宫剧场组织了《锁麟囊〉和《荒山泪》两场演出,我和吕东明分场饰演薛湘灵和张慧珠:《锁》剧由我演“朱楼寻球”和“团圆”;《荒》剧我演“夜织”、“抢子”和“自刎”;其他场子概归东明。请出白登云先生司鼓,钟世章、夏魁连二位操琴。

我自1980年后有近两年没有上台唱戏,此时年已六十有六,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但盛情难却,我也抖擞起老精神,此次我们师生同台堪称圆满愉快。又由北京电视台进行了现场录像(亦是此次演出的目的之一),总算得遂两年前同北京京剧院的一番争议的初衷,于心稍安。戏演得还差强人意,当然难比我的盛年时。这两场戏还是颇引人注目的,我的师母果素瑛老人也来看了戏。

右起:史若虚、白登云、赵荣琛、果素瑛、吕东明

北京演完后,又应天津之邀,我随沈阳京剧院二团去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白、钟、夏三位同行。天津是我的出生处和旧游之地,在这里人缘较好,屈指二十多年未赴津门露演,如今师徒同来又同台,自然引起轰动,戏票早已抢售一空。

天津这次师生同台,舆论造得足足的,众皆看好。然而连日酬酢忙,且所居交通饭店同著名的劝业场隔街相望,闹市喧嚣,难于休息,5月14日场打炮《锁麟囊》,演出进行中我突然病倒。由于北京的演出,口碑不胫而走,中国大戏院恳切希望我在《锁》剧中再加演一折,商定“春秋亭”也归我。没想到上场前就突感不适,“春秋亭”强打精神唱下来,仍获阵阵掌声,可是回到后台刚一舔头就呕吐得不可收拾,立即躺了下来,心里却还清醒,只是说不出话来;默默聆听着前台场上动静,准备静养一会,到时候再勒头补妆上场。天津市文化局和沈阳京剧院的领导都劝我不要再上场了,由他们向观众去解释,我摆手示意:此举不妥,俟我稍事休息,还要力疾登场,否则对不起观众。原定“朱楼”一折我演,东明接演“三把椅盘诘”,而今只好从权将就,两折都由东明演了。观众虽有所失望,后来也逐渐安静下来,并且在演唱关键处,东明照样博得掌声。这时我慢慢起身开始勒头,准备接演最后的“团圆”。不料连片子还没贴完,只觉心慌意乱,又是一阵呕吐,从而也就就彻底打消我再次上场的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戏演完“三把椅”后,暂时打住,有人上台向大家郑重说明并致歉:“赵荣琛突然患病,不能继续演出了……”全场哗然,又是拍手,又是叫喊,表现出极其不满的情绪。

1982年赵荣琛、吕东明师徒同台《荒山泪》之一

这也难怪,我们到天津演出的消息传出后,京剧爱好者十分轰动,中国大戏院前排起长龙,一千八百张戏票一售而空,观众期待看我的演唱,而像这样一出大戏,我在前面仅露演了一折“春秋亭”就此了事,当然不能满足大家的渴望,难免出现一些激动情绪。戏不能不继续演下去。当吕东明代我上场时,竟然两次在喧嚣中被哄返后台;东明虽是我的弟子,而今已是剧院挑梁的著名演员,无端受此冷遇屈辱,使我内心顿感不安,实在委屈她了。之后我安慰东明,你为我受屈了。她倒爽朗,说:“这算什么?更足以说明观众对您的艺术多么欢迎和热爱!”

面对此刻无所适从、难以平息的情境,我立即决定亲自出面向观众解释道歉。在东北时合作的老友、名武生张世麟和我的弟子张志云的夫婿、名净李荣威都在后台照料,他们架扶着我上台见观众。我脸上的粉彩还没洗去,头舔了,露出白发,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确实有气无力地说:“实在对不起大家。今天我是带病演出的,本想再坚持演下去,但实在是支持不了,非常抱歉。今天的戏,由我的学生吕东明代我演下去,等我身体稍好一点,我一定给大家补演,请多多原谅。喧闹的剧场突然静了下来,稍顷,观众席中此起彼伏地发出:“赵老,您赶快回去休息吧。”“赵老,您要保重身体。”“希望您安心休养,以后再看您的戏。” ……多么通情达理的观众呀!一千八百多双眼睛的亲切目光,无数关怀暖心的话语,是理解,是爱护,是友情,是温暖,站在台上的我,眼睛也湿润而泪下了。全说天津这个码头的戏不好唱,有人说这要搁在过去,没准会发生扔茶壶、砸园子的事;但我感受的却是台上台下彼此尊重,互敬互爱,思想感情交流贴心。

1982年赵荣琛、吕东明师徒同台《荒山泪》之二

面对这样的好观众,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休息了几天,身体有所康复后,于5月19日重演《锁麟囊》,我仍是原订的“春秋亭”等三折以飨大家。当晚戏票全部售光、座无虚席。另有不少观众手执前次14日已用过的入场券要求再次入场,并解释说:“上次是赵先生有病,没能接演下去,今天又补演此戏,我们一定要赶来捧场;座儿满了没关系,只要让我们进去,能站着听就行。”剧场方面见大家说得在理,不便拒之门外,于是一一放行,大家鱼贯而入,分别站在两旁通道和后墙的空处,把剧场挤得个满坑满谷、水泄不通,但秩序井然,都在一片寂静中凝神观剧,诚为难能可贵。演唱之关键处,掌声之热烈加上震人的喝彩声,由于超过了一千八百人,真是有如雷鸣;继而又恢复平静,只听得悠扬的唱工和场面伴奏声,这样热烈动人的演出场景,让人感动尤深经久难忘。

戏毕,在多次热烈掌声的一再谢幕后,大多数观众仍不肯离去,聚集于戏院门前,直等到我卸妆出来和大家会晤,一时间欢呼雀跃,气氛热烈,大家把我围住,道辛苦、请珍重的语言不绝于耳,如是者良久,我才得以抽身登车,大家仍站在那里频频挥手同我告别。我1948年年初次露演于津门,三十四年后以《锁麟囊》在天津收科,总算功德圆满、皆大欢喜。天津的观众对我太好了,我总觉得有所歉疚,特别是原订5月16日的《荒山泪》,我因病不得不取消,以后也再没有机会补演,使我遗憾终生而无法补偿了。

《翰林之后寄梨园》 中国戏剧出版社 1997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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