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 | 柳亚子与顾无咎手札跋
日期:2021年04月09日 18:49:24 作者:秦蓁往在沪上旧书肆得高天梅《丙辰燕游草》一册，易实甫题签，高氏自刊《变雅楼丛书》之一，铅印小册，本不足奇，全文亦已收入今人郭长海、金菊贞所编《高旭集》，惟其中夹有小札一纸，匆匆草字，未及辨写信人与收信人名字。近日偶又展阅，乃知为南社诗人柳亚子致社友顾无咎者。南社成立逾百年，今岁五月又值柳亚子诞辰135周年，故略加考释，亦是南社史料之一斑。札云：悼秋足下：笺悉。沈久芳诗照收。《灭亡小史》系仆旧时所作，《复报》已前罄矣。《燕游草》奉上。匆问吟佳。亚白。即刻。按顾无咎号悼秋，与柳亚子同为吴江县黎里人，且是亚子表侄，小其六岁。1929年3月悼秋逝后，外甥蔡冠雄撰《神州酒帝小史》，刊于5月24日《申报》，可作一篇悼秋别传观：吾师顾无咎悼秋，字灵云，吴江梨花村人。髫年具宿慧，书籍过目不忘，诗才隽逸，时人重之。性宽容，嗜狂饮，有神州酒帝之称。同里剑锋、剑芒、剑霜、亚子、酒痴五子为神交，尝集于酒痴之开鉴草堂，纵饮联吟为乐事。后亚子执南社之牛耳，师亦与焉，海内同文，相与联袂矣。师家居时，受乡老之托，辑《褉湖诗拾》十卷及《笠泽辞徵补编》四册。既成，应吴江县志局之聘，纂修县志，经年始归里。岁甲寅来余家课读，时余年十四，握管不成文，获师灌溉，略得门径。师尝出小刀治石，见之大奇，余之学篆刻，乃基于斯。越三年，师遂引去，执教鞭于沪渎。课余尝涉游艺场，主人丏撰露天影戏场联语。师笑而谢焉，不果，即撰长联付之。联语云：“打起帘纹，侭教月拥云围，夜深侬汝；凭完栏曲，可识露勾风约，花里沧桑。”句既清新，寄讽寓感，有箴游子之意，良非凡笔。师有女一，曰齐纨；子二，曰灿，曰雪。雪堕地时，曾纪一诗云“生子防为卖国奴，不然还恐作庸夫。何如有女夸馨逸，傥并青绫绝世无。”寻二子均夭折，可慨也。师每归里，恒邀余小饮，酒酣出楮笔属联句。一日余赴约，师呼婢出鳜鱼，大可逾尺，余惊喜起谢。师莞尔曰：“容共下酒。”半酣，师出句云：“供酒深惭肴味薄。”余答句云：“烹鱼独畅我情酣。”师又书：“座中绿酒亲佳士。”余答书云：“帘下红梅照美人。”盖师美风姿，尝自比美人，有一印曰“词人半是倡家妇”，又属篆一印曰“貎似子房”，故云。师又强余拇战，师负饮酒。余又书：“何须战酒论甥舅。”（师本余从母舅）师即答书云：“别有交情当弟兄。”词意恳切，令人色舞。伤哉，影事前尘，已成昨梦。师于去秋撄病归里，余日往视之。天不畀年，参苓罔效，今岁二月病益增，泣谓余曰：“死期将至，欲诉无言。予亲曲糵二十年，今不复见矣，愿汝善自珍重。先辈遗什，已辑成十卷，置堂左书柜中。至予之诗词等稿，不足问世，知汝爱予，幸代存诸”云云。余应之，泪已成串矣。师年三十七岁，遗著有《被花恼室词稿》《灵云别馆诗存》，及小品甚富，当刊行之，以慰幽魂焉。文中所谓“同里剑锋、剑芒、剑霜、亚子、酒痴五子”， 剑锋为朱霞，剑芒为霞弟慕家，剑霜为沈次约，酒痴为周云，与悼秋俱是南社早期社员。钱仲联《南社吟坛点将录》则目顾悼秋、朱剑芒、朱剑锋、沈剑霜、周酒痴为“梨村五子”，而所点社中诸将并无悼秋之名，殆以悼秋诗未有专集流传，钱君无法遍读其诗而位次其人。郑逸梅曾言悼秋“遗著诗文，都若干卷，兹由（蔡）冠雄交柳亚子先生辑次，不久当可问世”（《申报》1929年8月2日），惜后来未见刊行，今不知遗稿尚存于天壤间否。
柳亚子致顾悼秋信札悼秋又着意乡邦文献，柳亚子《再和悼秋》诗云：“无当何须抵玉杯，风花伪体早今回。难销傅粉薰香癖，稍喜征文考献才。诗拾梨湖犹待续，词征笠泽未须猜。南溪不作巢南老，补缀还应付汝来。”注云：“君有《禊湖诗拾续编》《笠泽词徵补编》之辑。”（《磨剑室诗集》第二辑）今《笠泽词徵补编》稿本两册藏于上海图书馆，用《南社丛刻》编辑用纸写成，署“邑后学顾无咎悼秋辑录”，封面大字写“亚子先生审定”。另辑有《徐山民先生文賸》稿本一册，署“吴江后学顾无咎校录”，封面手书与柳亚子小札一通云：词稿各件均到，暂缓数日，归赵不误。《山民先生文賸》仅寥寥数篇，嘱录副，似不必，即将此册奉贻，何如。若《浔溪词征》倘系卖品，乞于便中代购一本可否。此请亚叔大鉴。顾无咎顿首。徐山民即徐达源，嘉道间吴江文人，亚子母尝从达源之女课读。上图尚存悼秋手书《斗南一榻消寒雅集图题辞卷》一册，署“戊午冬仲顾无咎录并题耑”。以上三种悼秋亲笔稿本，原存柳亚子吴江旧居中，1950年代捐赠上海图书馆。《神州酒帝小史》所言“貌似子房”印，后收入蔡冠雄《拊焦桐馆印存》中，悼秋跋云：“余客海上，路人常有误认余为女子者，爰备斯印以解嘲。然子房功业盖世，何可比拟，斯所愧耳。”参观上引亚子诗中“难销傅粉薰香癖”句，其当年风仪，可以想见。然其人亦有慷慨激昂之时，尝有人持赠袁世凯《圭塘唱和集》，悼秋掷诸地而口占一诗云：“长醒何如长醉后，我虽醉矣愈于醒。轮囷肝胆醪空泻，摇落河山月半荧。宝剑不曾诛贼桧，神州拚使泣新亭。愤来掷碎圭塘稿，便欲从军出井陉。”上图藏稿本《消寒雅集图题辞卷》封面所钤“神州酒帝”白文、“顾十郎”朱文二印，亦是蔡冠雄所刻。冠雄精篆刻，其技实其舅悼秋所授。柳亚子有《题蔡冠雄印稿》七绝二首，其一云：“刻画精工值万钱，何甥谢舅有薪传。一从恸哭灵云后，始识焦桐旧主贤。”注云：“君为悼秋宅相，即受治印术于悼秋。灵云者，悼秋别号也。”其二云：“汉家旧谚烂羊头，失笑谁题关内侯。更忆重瞳刓印事，雕虫技小亦千秋。”（《磨剑室诗集》第三辑）惜悼秋自镌印章今不得睹。悼秋自谓“客海上”，盖曾任上海市北公学、湖州旅沪公学教员，柳亚子1922年有《和顾悼秋即寄海上》诗二首：“十郎（君小字）量浅不胜杯，浪向糟丘僭帝回（僭号神州酒帝）。漫诩窥帘韩掾少，岂同披发屈生才。小家萝屋原堪惜，本事桐花苦费猜。海上飘零嗟久别，却劳和我有诗来。”“迷楼高会夜寒天，怜汝悭逢蚬水烟。绝艳惊才原有例，感恩知己不关钱。江潭杨柳桓温叹，旭日芙蓉谢朓缘。漫道逢迎邛市侠，笑他何晏妇人妍。”（《磨剑室诗集》第二辑）
顾悼秋小影亚子小札中所言“沈久芳诗”，考悼秋曾裒录沈诗，并能悉其人身世。按费善庆、薛凤昌辑《松陵女子诗徵》卷九沈久芳条云：“沈久芳，号倚珊。景修女。庄文博室。顾无咎曰：'久芳工书谙史，惜不永年。景修尝为疏请允明宗坛，叩问久芳生前来历及歾后冥况。据云此女前生乃宁海清静散人孙不二仙姑之伴侣方花若也。’”下收《慰情》诗二首，即传为沈氏于坛中下降时作，而为悼秋所录示者。沈景修本嘉兴人，后寓居黎里，其女久芳之诗虽涉仙道，事本荒诞，然终是吴江当地之文献掌故，悼秋留意及此，不足怪也。札中又提及《灭亡小史》，按此书柳亚子撰于1903年，叙述南明弘光以来至清季二百余年种种惨烈之事，意在反清排满，后在1906年至1907年《复报》上连载。《复报》为同盟会员高旭、柳亚子等所主持，正式创刊于1906年5月，共出刊十余期。味札中语，似是悼秋索阅《小史》，而亚子答以《复报》手边已无存矣。高天梅《丙辰燕游草》收录其民国五年丙辰（1916）所作诗24题51首，书中未标刊行年月，但总在该年之后不久。亚子转交此书与悼秋，并附小札，或在1917年顷。上海图书馆编《柳亚子文集·书信辑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收录信札三百余通，但未有致顾悼秋者，今刊布此札，可为之补遗。作者：秦蓁（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助理研究员）编辑：于颖责任编辑：任思蕴来源：文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