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出发了

李独自站在秦淮河畔，河面与灯光交相辉映，发出潋滟的金光。他仿佛置身于风景画中。暖风吹起水草的味道。画舫悠然地行着，过了一道拱桥，没过一会有两只画舫并排行过，正与拱桥的宽度切合，大概可以作为一道数学题来解。对面的檐角飞起，仿佛一只屋顶的大鸟，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恍惚的人影。旁边几根长杆上挂着杏子一般的灯笼。河底的石壁上生着青色的苔藓。白墙黑瓦，红色的栏杆。河水莹碧，波光粼粼，仿佛将全部的六朝金粉与历史风尘揉了进去。

再往前走，是江南贡院，许多人在门前合影。他略微感到无聊。小二在门前叫卖，一个手工酸辣粉店中，一个穿着黄衣白裤戴黄帽的小二表情滑稽地拍打着粉面，按着节拍，声音洪亮。好吃的酸辣粉啊。一声高似一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好像脚趾也在动弹，像京剧里的丑角，鼻子处再落一处白就更像了。李去泰芒了买了一杯冒着白气的芒果汁。边走边吃，到了一处，路上用围栏围着，民警疏浚着人流。前面一团茫茫的白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道路已经不通了。他又转回来，去了汉服店，想起街上遇到的穿汉服的人们，年轻人似乎钟爱素淡，年纪大的则喜欢花团锦簇的衣服。

然后世界就发生了凹陷、断折，于是人们就隳突叫嚣起来，南京凹陷了。地铁被掩埋，大地剧烈动荡，高楼被拦腰截断。无数人奔忙逃窜。人们开始展露出惊人的跑步天赋，甚至连坐在轮椅上的人也站起来奔跑。

在古代传说中，南京是世界的中枢，这里隐藏着浩荡的王气。传说天帝与人帝在这里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斗，天帝率领天兵天将，将南京城团团围住，南京的城墙高入天际，墙体坚固无比，上面挂着红色的旗旙与灯笼。从这里可以一直通达上天。两方一连大战了三百六十日，不分胜负。直至天帝命人开凿了秦淮河后，金陵王气才转而黯然。从此人们再没见过人帝。

李随人群从汉服店奔出。他本来准备乘车离开南京，但现在竟发生了巨大的震荡。空气中充满了迷雾与尘土。楼层轰然倒塌，玻璃被气浪震碎，发出哐哐琅琅的声音。李向着开阔的地方跑去。地震了，人们大声嘶喊。这时他想到了一个朋友，法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们曾是关系很要好的中学同学。法源少年时候是一个顽劣子弟，不喜读书，每日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后回到家中，家人将他送到乡下奶奶家。在奶奶家一间废弃的厢房里，他找到一本佛经，阅读了几页之后，恍然顿悟，遂立志学习佛法，于是去到另一所学校，刻苦自励，考取了哈尔滨佛学院，毕业后来到鸡鸣寺。李迅速赶往鸡鸣寺。大地不断地向下倾陷，仿佛地底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房屋建筑都在加速坍陷。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弯折，因此李没跑几步，拐了两个弯，跳过一道悬崖就到达了鸡鸣寺。鸡鸣寺正被金光笼罩着，宛如一只金蛋。他走进去，与守在门口的僧人寒暄了几句，内中一个僧人认得他，说，李，你也来了。李问，是啊，正好路过这里。那人引导李走进内殿，看到几个僧人正坐成一圈，头上都浮着光圈，眉目紧闭，手掌相接，口中念念有词。法源也在其中。不久，他们都汗流满面，忽地，一道紫光射向空中，僧人们都被震飞。法源也后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他睁开双眼，说，这大概是命定的劫数。李扶住他，他说，李，你来这里了。李说，地震了吗，你们刚才是在做法吗。法源捻着胡须说（自从他出家后，便蓄起了胡须），一千年前的一本书中曾写道，千年之后，天柱崩折，地维断绝，原以为是小说者流，没想到真的应验了。纵然有大勇力，也断然难以救拔。人类与万有、此在与彼在都将不复存在，世界成为一片茫然的死寂。说罢，法源双手合十，眼泪如雨落下。外面飞沙走石，呼喊之声不绝于耳。李说，天无绝人之路，也许还可以有补救的方法。法源连叹三声，说，天意如此啊。

电视中的记者捧着话筒语速很快地说，五月一日世界发生了断折。记者用了一个比方，说如果将叠在一起的两张纸弯折，那么就会有一道共同的折痕，沿着这条折痕走，就可以从一张纸面走到另一张纸面。这次时空的断折也是如此，使得过去和现在的时空被打通，许多人因此回到了过去，或去到了将来。但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丧生。大家要做好……话未说完，就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电视砸碎，好像在责怪它透露了一些秘密似的。众人纷纷避闪。

李和法源说了再见，从鸡鸣寺出来，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扑来。众多人呼天抢地，在水中呼喊叫号。法源走出来，拿出钵盂，将大水吸进钵盂之中。源源不断的水流如同彩虹一般贯入钵盂。李走过去，将那些被巨石压中的人救出来。许多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大概是去了另一重时空，李想。

李越过倒坍的高楼，像夸父逐日一般奔跑，有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往这里跑而不往那里跑，只是一种直觉引导着他。一座山峰倾倒过来，那是钟山。李脚蹬钟山顶部，攀上树枝，在一棵棵树巅上跳跃。一条青绿色巨蟒像布练一样向他袭来。他避开巨蟒的一击，拽下一根树枝，挑中蟒蛇的身体，将它甩到大石上。李继续向前奔去。跨过重重山岭，李看到一辆缆车悬在半空，上面有呼救的声音，他纵身跃上缆车，是一对母女，两人相互抱着，身体瑟瑟发抖，缆车悬悬欲坠。李抱起女儿，背起母亲，爬出缆车的一刹那，缆车掉落下去。李双手抓住缆绳，像猿猱一样攀援飞跃，一直降到地面。路上树木纵横、荆棘遍布。几辆直升飞机在空中飞舞着准备救人，他将她们送到飞机上，又继续向前。

李终于来到城墙前，虽然四外都坍塌损毁，但城墙依然屹立不倒。城墙边古木参天，他手脚并用，向上攀去。攀到半途，坐在树上休息了一会，又继续攀爬。站在城墙上，白云环绕，又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天梯，传说这道天梯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于是他顺着天梯继续向上攀登。爬到一半，天梯就中断了。一阵风吹来，天梯如蛛丝一般无力地摆荡。

恍惚中，李已经去到了明朝。士兵飞奔过来，向他报告敌情，他和谋士说了两句，就下令增强防御，阻止敌人攻城。敌人正搭建云梯攻城。他们如同一层层粼粼巨浪，向城墙发起了疯狂的进攻。士兵们向下抛掷铁蒺藜、大石、火箭。不断传来士兵跌落云梯或被砸中后的哀鸣声，以及骨头折断的脆响声。间或有士兵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城墙，又被城上的守卫杀死。半日鏖战后，城下横尸无数，血流成河。西北角城墙出现了破损，但敌人也终于停止了进攻，退到五里外安营扎寨。夜半时分，李派兵去袭营，烧毀敌人粮草。是夜，火光冲天，李望着熊熊的火焰，放声大笑，说，火焰是希望的象征，是胜利的召唤。我们将在火光中见证敌人的溃败。众将都点头称是。但忽然有探马来报，皇帝召李回京，有紧急事务相商。当李回去后，等待他的却是审判与下狱，原来有人向皇帝进谗言，说他里通敌国，并伪造了诸多证据。在李待罪监狱的时候，他时常想起现代的事情。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他对狱卒说过几百年后世界会变成如何种样子，狱卒说，你八成是疯了，在这里妖言惑众，应该把你立地处决。他说，其实我是从现代穿越回来的。你给我一支笔，我可以给你写下将来要发生的事，比如明朝将在1644年灭亡，比如明朝之后是清朝。狱卒向李唾了一口浓痰，说，快闭上你的乌鸦嘴。不然诛你三族。

李坐在狱中，想起地崩山摧的事，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朋友家人现在怎样呢。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穿越到古代，过一种黄粱一梦似的生活。也许现代的生活也不过是从更远的未来的一次回望。他多么希望，等到醒来时，发觉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这样，睡觉时候，他就可以原谅一切，而醒来后一切再次重新开始了。

因为忠臣的进谏，皇帝将李从轻发落，发配到远恶边州，即今大同一带。有一年，黄沙漫漫，蒙古大举入侵，将李掠到今内蒙一带。李遂娶了蒙族妻子，做起了贩卖马匹的生意。李展露出做生意的天赋，他成为当地一个富有的商人。他为子弟请了当地最好的塾师，偷偷送儿子回汉朝参加科举考试。儿子考取了进士，向皇帝进谏请求将李赎回。汉朝使者来到蒙古，李以自己年老体衰为由推辞了。在人生的暮年，他袖手站在大漠边疆，觉得一切都如同梦幻。远远地，沙尘弥漫开来。

他回到了现代。万物坍陷，仿佛形成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有人们的哭喊声、建筑的支离破碎，还有世事的面目全非。因为时空倾折，中国与大洋彼岸的美国叠在一起，俄罗斯与埃及接壤，南京与芝加哥，北京与华盛顿，两条街上奔逃的人们相互遇见彼此，跑入对方的生活，相继遇见老虎、鳄鱼与大象。故宫与白宫毗邻，秦淮河流入苏必利尔湖，埃及法老站在贝加尔湖畔牧羊。朱自清与俞平伯在秦淮河上反复泛舟。君临于一切之上的，是一个如漩涡一般的笑容幻影。有人说，人帝再次降临了。

李站在南京城墙上，发出一声浩叹。他忽然变身为一个超人，全身都变出铠甲，向着天空冲去。人帝的脸面如同妖氛一般渐渐化为乌有。李听到一个声音说，不必再徒劳了，世界注定走向毁灭，有些事你无法改变。李大声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是不会听天由命的，也许你可以毁灭整个世界，但你无法战胜世界。你可以打败我们，但我们的灵魂永不屈服。

话音未落，李看到一大群人向他走来，有人瘦骨伶仃，有人提着自己的头，有人拄着拐杖，他们说，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我们是抗日战争时期南京的三十万冤魂，因为怨气不散，所以至今不灭。从前我们屈从忍让，现在不会了，我们要奋起反抗，现在，世界即将毁于一旦，来尽我们的力量帮助你。李说，好，我们一起奋战。他们说，愿意听从你的指挥。李说，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不过我们可以尽力而为。现在，一万人去南京各处寻找人王的下落，世界毁灭的事多半与他有关；一万人登天梯，去天上请求救兵；五万人平整地球，并寻找世界的枢机；十万人去拯救地球上蒙难的人们……众人分派去讫，李与一万人寻找人王。

走到一处，李一脚踩了个空，他掉入了一座深渊之中。他看到有两匹马向他驰来，一个是少年，一个是壮汉。少年下马，问李怎么了。李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他问，现在是什么朝代。少年说，现在是大宋王朝。说着扶李起来，李说，我是从现代穿越回来的。壮汉疑惑地问，你说你从什么时候来。李介绍了现代，是在宋朝几百年之后的共和国，而宋朝又分南宋北宋。少年与壮汉都愕然。他们目瞪口呆地听他说完，便带他去客店。李忽然感到强烈的孤独。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告诉他们现代发生的厄运，他们听了后深表同情。第二天，李说要去南京，少年驮着李，三人一起驾马去往南京。三人一路晓行夜宿，一直走了三天，到了南京。李去了秦淮河与夫子庙，游人如织，但没有头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少年和壮汉因为有事先走了，临别赠给他一些钱财。李很快花完了这些钱，他开始以卖卜为生。因为洞悉历史命运，所以很灵验。他的算卦才能很快上闻到皇帝耳中。皇帝召他进宫。他用隐晦的语言预言国家大事，深得皇帝的欢心。但因为一次直言进谏，皇帝龙颜大怒，将他逐出宫中。

李再次流落民间，一切于他而言，不论好坏，不过像是黄粱一梦。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李走在茫茫的雪中，雪花漫无边际地飞舞，好像没有尽头。不知不觉中，他再次回到现代。众人扶着李来到一家宾馆。李抬起头，看到这家宾馆的名字叫做翠屏山宾馆。李说，好名字。坐在宾馆中，李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忽然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声音很熟悉，似乎是自己作为超人飞升上天时候听到的。李开门召唤一万人马，将门口团团围住，李用弯曲的手指敲门。门内问谁，李说，朋友。里面的人打开门，是一个女子。李问，就你自己吗。女子说是啊。李点点头，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人。回到屋内，李转念一想，女子也许正是人帝的障眼法。李再次敲门，没有回应，李踹开门冲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李与一万人四处追寻，但没有人帝的踪迹。这时，有人报称发现了世界的枢机，正在南京雨花台，但没有人能够撼动，上面写着几个篆文。李让众人继续寻找人帝的下落，自己前去雨花台。

天帝率领天兵天将与人帝再次展开了决斗，天帝说，这么久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贼心不死。现如今世界生灵涂炭，我劝你还是及早罢手为好。人帝说，你休要猖狂。当年如若不是我一时疏忽，料你也敌我不过。今日就要与汝决出高低，速速来纳死吧。天兵天将都陷入人帝排布的阵法当中，受三昧真火的燎烧。天帝施展法力，但全不济事。

李看到雨花台中的磨盘上的篆文字是，遇李则转。李用力推动巨大的磨盘，随着石磨的转动，世界发出巨大的哗啦声，乌云渐开，露出太阳的笑脸，世上的建筑渐渐恢复了原形，原本像扇子一样折叠在一起的地方渐次分开，黑洞如同餍足的野兽一般合上了巨口，倾斜的房屋回归了正位。

人帝的阵法现出漏洞，天帝一眼看出破绽，用绵密的天女散花剑刺击人帝。人帝躲闪不及，左臂被削去。天兵天将纷纷脱离阵法束缚，鼓噪来击人帝。人帝见大势已去，飞升至空中，又被刚好赶来的李从空中击落。天帝拿出一只巨大的如同金铙一般的空河蚌，说了一声收，人帝不及躲闪，便被收了进去。天帝将之封印完毕，投入汹涌的河水之中，河水渐渐平息。天帝说，此水不干，此妖不起。天帝又让当地百姓修建一座铁佛镇压河水。又命人将三十万冤魂妥善安置。点燃永不息灭的火焰，命人设立祠堂，请道士做水陆道场，善加祭奠。

南京城如同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的肺叶一般渐渐舒张开来，延伸到每一处血管。枯落的树木重新抽出枝丫。像是久旱逢甘霖。建筑重新拔地而起。李失去了超能力，又恢复成常人，他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沉睡，反复呓语。在梦中，他回到唐朝。坐在唐明皇与杨玉环一边，观赏着霓裳羽衣曲，宫女衣袂飘飘，裙带如莲花开落，玉指纤纤，身段袅娜，使人迷醉，动作轻捷，如同仙人下凡。演到精彩处，他大声叫好。皇帝猛地回头，看到他后惊问，你是何人。李说，拜见皇上，我是李。皇帝说，你从何进来。李说，我从现代来。于是具陈了一遍古今，皇帝感慨不已，支退众人，问起自身命数，李说了安禄山与安史之乱。皇帝沉吟了一会，捻着胡须说，朕不是不知道这人狼子野心，然而如若命定，朕也奈何不得。杨贵妃实非朕所爱慕，也不是贤内助，但也无可奈何尔。李说，皇上英明神武，天命实难违，但当时时清醒提防。皇帝掩泣，与李诉谈终夜，依然做不出决定。鸡叫了三遍，李告辞而出。此后皇帝常常召见李问宫廷之事，李陈说教训。皇帝每每想要规避已知的结果，但终于阴差阳错，又回到既定的轨道，不能改动分毫。李见证了唐玄宗一次次无奈的嗟叹与感伤。当安禄山献上胡旋舞时候，玄宗一次次暗动杀机，但又一次次放过，最后只得流泪满面。他说，我下不去手。玄宗的内心濒于崩溃，整夜整夜地失眠，胡乱说话。一连几日不上朝，趴在杨贵妃又大又圆又白又软又香的乳房上哭泣。直到安禄山起兵反叛，他才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大笑着说，朕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多少日子里，朕食不甘味，坐不安寝，安禄山终于反了。果然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李说，陛下，您太仁慈了。玄宗说，宁肯他人不义，不可我不仁。安禄山这贼子，太有意思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人讨伐他了，我要看没有头的他跳胡旋舞，我要在他肥厚的肚脐上点天灯。在马嵬坡缢死杨贵妃后，玄宗笑着说，现在，我终于可以摆脱色相的诱惑了。我忍了这么多年，每次见到她都心迷意乱，现在终于可以实行禁欲养生的方法了。玄宗四处漂泊，但路上洒满了他天真无邪的欢笑。李见天下大乱，遂隐居在江南小镇，安然度过了一生。后来不断有人来找他，他始终以身体有恙为由推辞了。

李醒来，看到自己正睡在南京的一家宾馆之中。屋顶如同阴天的云幕一般低垂，帘幕紧紧拉着。他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听到鸟声啁啾，看到窗外飞回了王谢时候的燕子。他低头看了一眼列车时刻表，还有一个小时发车，是时候起身出发了。

临别，李站在秦淮河畔，遥想千载之前，脂粉一定使秦淮涨腻吧。落日缓缓摇落金粉，为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光。游人在河面对影成双，对岸华灯初上，奏起了和谐的光之韵律。画舫一点点推开波浪，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悠扬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