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夕阳太美的缘故
你说,你已经走过了许多路。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穿过草原与沙漠,在一家酒店下榻。你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爱情或是绝望。你住的地方离广场不远,可以在闲暇时候去广场走一走。但你从未去过,除了刚来的那次。
那天夕阳徐缓落下,你从公交车下来,走过一条街,拐了一个弯。路上一处还搭着两个青蓝色帐篷,敞着门,里面的有一张床,一个人从外面走进去。风吹过了来,你觉得有些冷。穿过车流,到达马路另一侧,你来到广场。你听到了欢声笑语,几个年轻人跳着舞,身体灵活。你看到他们脸上的快乐表情,如同光芒照亮了你。另有一些呼朋引伴的小孩,他们来回跑着。你在广场中盘桓了很久,任由斜阳拉长你的身影。
旁边是一个商场,你走进去,店员问你要什么,你进去看了看,花花绿绿的,滑板、气球、雨披,转了一圈,实在不知道买什么。你乘着电梯往上走,上面是一条从另一边延伸过来的大路,两面是屏风一样的商店。这时候你看到了她,她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她开心地跑过来,对你说,看到你了,李。她的名字叫梅。她也刚到不久。
你说,最近还好吧。她说还好,新学了茶艺,用很干净的茶杯,还有从山谷里打来的清澈泉水,沏清香的茶。你夸道,真有情调。她说,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方法。你们一路往前走,走过一条有骑楼的街,两面是售卖地方特产的店铺。本来,两边的建筑将阳光遮住,加之店铺的牌匾都偏绯色,好像走在丛林之中,有些说不出的阴郁,但走着走着,右面出现一个丁字路口,于是街道变得敞亮了一些。你们好像飞蛾一般,向着光明飞去。转过去,走过布着卖衣服的露天摊位的街道,来到一条缀满了饭店的小街。你说,饿了吧,吃什么呢。你们走过去,又绕回来,说,就边角的那家羊肉店吧。你们要了几根羊肉串,几两手切羊肉,又要了两碗汤面。手切羊肉很鲜嫩,外面有一层酥酥的金黄焦皮,你们蘸着醋与辣椒面,吃得不亦乐乎。面也很筋道。又喝了一些甘冽的茶。后来你想,可以再要两瓶酒。
你带她去你租住的附近的那家酒店,你们住下来。在天色彻底变黑之前,你提议出去转一转。沿着一条路走下去,有一家海澜之家,里面的人并不多。服务员很热情,你买了一件半袖。出来时候风还是很凉,吹着人的衣袖,暗云浮动,快要下雨了。
后来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有一天,你在新闻上看到你们坐过的公交站旁发生了地面塌陷,一辆路过的公交车陷落下去,忽然爆炸,燃起一团火光。你拿起了电话。喂,你好。对方说,你有什么事吗。你说没什么,你还好吧。她说,和以前差不多。我们的日子是反复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一个人去哪里就永远去哪里。但后来,你想到,她的话也太过绝对。
这座城市中有许多山,山外有山。道路好像架在天上,九曲十八弯。一片葱翠。河流也多,水汽滃郁。树木茂密,互相投射绿色的阴影。山与水与树木都成一体,好像流体一样环绕整个城市。
你们去过这里的很多餐馆,又辗转住了许多宾馆,走过很多条街道。你们共同度过了一些欢乐的时光,可以说是缱绻。有的房间很大,楼层也很高,好像结在风中的巨大果实。
你问,为什么这里的风这么大。
梅说,虽然风大,但没有沙子。从前她住的地方经常刮沙尘暴。一旦起风,黄沙就会弥漫整个天空。好像黄袍怪来了一样。
和她在一起,你从不会生出虚度时光的感觉,即便是做一些无聊的事情,但因为和她一起做,好像整件事也得了升华。你们将西瓜削成人的样貌,你不知道她的刀功那么好。你们一起翻同一本书,她看书看得也很快,好像用的是量子读书法。你们一起看日落,她的脸上洋溢着肃穆而庄严的表情,好像脸上有一座天安门。但有一天,她突然说,我看过了太多落日了。我想什么都会走向终结,包括我们的关系。她的话并不令你十分诧异,你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你只是点头说,好。连脸色都没有变许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虽然命运让人走上歧路,但终究还会回来,就像春天从冬天中回来一样。
你从这里离开,但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你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时候你开始感到孤独,你觉得每片雪的落下都和你的孤独有关,且难以融化。
有一天你睡午觉睡到很晚,醒来时候已经快要入夜了,一开始还以为是第二天的黎明。很久后才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好像穿针引线一般,将现实的线穿入意识的针中,为之赋予稳定的现实性。你躺在床上,没有开灯,屋里昏昏冥冥的,你侧过身,看着敞开一半的窗户上倒影出的路灯映照下外面树枝的虬曲条枝的影子,好像古代的屏风,而自己像是深闺中倦绣的女子。你忽然生发出一种异样的感喟。浮世若梦。
你不喜欢睡这么晚,好像将一天都空过了一样。外面传来车辆的声音,还夹杂着吵嚷的市声。你坐起来,以手臂与大腿为支点,让身体离开床铺。穿上鞋,系好鞋带,你打算出去走一走,融入人群之中,你脱离人群很久了。
你反复想为什么她不和你一起走,为什么你们的关系会突然走向终结,无声无息地。你们曾度过了一段那么快乐的时光。她如同太阳照亮了你的路。不论她以后在不在,都发出恒久的光芒。因此,即使你离她很远,也可以感受到一种温暖。对此,你心存感激。
她和你说,我以前住的地方风很大。你说,我知道。你之前和我说过。她说,是吗,我已经忘了。梅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你想。
也许,多年以后,你会意识到,一定是那天夕阳太美的缘故。
自从和梅分别,你就没有回过家乡,更没有去过留下梅的城市。你总是四处漂泊,像一条不系之舟。你有时候望向西面,不自觉地。除了风就是云,有时候是重楼。你登上一座高楼,从最高层的楼道登上天台。天台的月亮更大了一些,太阳也是。你抬起手臂,以手指月。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更换联系方式,仿佛保留着一丝残余的希望。但你知道,希望令人老去,你更愿意无欲无求。好像月亮或是太阳,兀自悬挂在高处。
你感到一些厌倦。不知道是街上的人影,还是空气的浑浊。傍晚,你走过街道,店里的人们吃饭饮酒聊天,外面的人们乘凉下棋打牌。人来人往。
你想要去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遇到新的人,看到新的事物,因而感到快乐。但你不得不怀疑,自己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吗。上一次真正的快乐是在什么时候。生活正在使人失去快乐的能力。你也许不会再那么快乐了。从前的快乐难道是真正的快乐吗,看一本散发着墨香味道的漫画书,对弈时候取得胜利,在雪中留下脚印,心中怀着莫名的憧憬。
你路过一家相声店,买了票,走进去,和一个坐在你前排的女子一见钟情。你们都哈哈大笑。她的眼神似乎带着梅的影子。她说她叫云。多么漂泊的名字啊。但这不能不引起你的共鸣。你们一起去吃了夜宵,紫菜汤和灌汤包,紫菜汤里的虾意外地新鲜可口。你开口,差点说成梅。云似乎看到了你的迟疑,说,从小我就是一个飘荡的人。你说你也是。缘分就像火花的曲线。如果你没有来到这个城市,就不会路过这家相声店;如果你不是恰好路过这家相声店,就不会遇到她。
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快乐的人,走路也走出不同的样式,说不拘一格的话。人总是倾向于比较,和梅相比,云更加不羁。和她相处,你更感到轻松。
有一天,云在你的怀里哭泣。你问为什么。她说没事。那天你们去了海边,海浪来回翻动。银色的浪花、红色的面颊、黑色的海岸。你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泣,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没有说话。大概她有些生气吧。你向来不想体察别人的情绪。
但你还是离开了云。你说自己比云更飘荡。那天云喝了很多酒,但云并不喜欢喝酒。她越喝越清醒,她呼喊你的名字,李。但你听不到。你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悲壮的感觉。好像要去完成一番事业,用倚天剑斩长鲸。
你独自在夜幕中穿行,你独自在风雨中前进。
同样,你也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事情本可以有另一种可能,而你选择了一条更为困难的路。你总是这样,让机缘轻易溜走。也许,你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也是一个决绝的人。你比你自己更加自相矛盾。
这一天,你来到某座小城,觉得似曾相识,好像之前来过一般。不论是建筑风格,还是空气中的气息。不知为什么,你想要长久居住下来。你找了一份工作,轻松,但薪资微薄。但只是将时间填满而已,好像用烛光把房间照亮。但你觉得很开心,开心是重要的,你预见到,你将结识新的朋友,走新的路。于是你去鞋店,买了一双新鞋。你对鞋没有很深的研究,只是觉得合眼。低处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到鞋,镜中的鞋子仿佛来自于另一只脚。
工作之余,你参加了一个社团。里面有很多人,大都喜欢玩乐。他们常在休息日举办活动。你去参加过一次,认识了一些人,疏通了一些人物关系,好像做一个连线题,但更多的人不为你知晓。开始时你略感厌倦,好像生命被抽去一部分。你问自己值不值得。
社团里有一个人说要请你吃饭,他说你看起来是和他投缘的那类人。吃饭过程中,他反复问你怎么看待他。你说他大概是一个好人。他说,看来你是一个包容的人,不会轻易给人下定义。我之前遇到的很多人都对我有偏见,而且你特别灵活,因为你使用了大概这样的词。你说可能是。当你们说话停顿的间隙,他朝你点点头,你也朝他点点头。好像两只蚂蚁互相触碰触角。他激将似地说,我是一个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因此冒犯了许多人。你大概是心里想的和说出来的不一样的人吧。你说也不是,但心里想他说的是对的。过了一会,他又问你怎么看他。你说,多少有些奇怪吧。他问,奇怪,你说我奇怪吗。你说,是的。他说,那么我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和你以前见过的也不一样吧。很多人说没见过我这种人。你想,都是走路佻巧的男子。你说,其实我见过你这样的人,或许是在某一部电影中。他直直看着你说,但我想我是一个独特的人。我的独特就在于我认为自己独特。你也回看他。你们都没坚持多久就移开了视线。他问你只喜欢女孩吗。你说是的,你都喜欢吗。他点头,我是双性恋。你很快转换了话题,你说,那么,你感到快乐吗。他说,我的内心是快乐的。
他和你说再见。他的声音有时候高,有时候低,分别时候就很低,好像从远处传来。过了一会你才听清。其实不过是告别的话,不必听得那么清的。
你常常独自一人沿着小城的街道漫步,两边盛开着黄色的雏菊。有一回走到很远的郊外,路过一条条铁轨,你坐在旁边,看一辆火车经过,你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人们,想象着他们要去何方。车中也总有人会看到你,他们会不会为你不能像他们一样远徙而感到遗憾呢。
回去时候,你走过一道桥,你在桥上驻足,倚着栏杆,看下面汤汤的流水。远处还有葱茏的树木,映在河上,绿意森森。比来的时候绕远了一些,但这里的风景很好。你左右望着,打算找一些参照物,以记住这条路。
但你后来走了很多次,一直没有再次找到这条路。
你大概错过了一些事,但又无可挽回。好像走了一条歧路。歧路亡羊。但你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什么,只是茫茫然。
你的邻居是一个喜欢运动的男子,不是很高,但身上有很多肌肉。他邀请你去运动。你们去游泳,他游得很快,而且他会的游泳花样比你多。他用腿拍打出巨大的浪花,像一条鲨鱼。
有时你们站在同一个篮筐下,拍打着蹦跳的篮球,猛地跃起,篮球进入命定的漩涡。心是一颗篮球。你们带着篮球一起跳跃。飞吧,篮球。
他说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一个篮球运动员,但后来没有入选篮球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心中想的不一定能实现。你说生活就是这样。他说和你一起运动很愉快。你说你也是。他说没说客套话,是真的很愉快。你说你也如此。你们一起骑车去很远的饭店吃饭。他在运动方面是有一些天赋,动作与协调性都很好。自此后你们常常一起运动。
过了一些时候,单位派你去外地出差。正是云在的城市。你联系了她。她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得知你要来后说,我请你吃饭。
你随身带着电脑,完成工作后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定在一个饭店吃饭。你们以前也来过这里,这次有些故地重游的意味。
云选了几个你喜欢吃的菜,使得你们的见面带有一种怀旧的氛围。她给你夹菜。你们谈起从前,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但你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内心其实早已风起云涌。你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像是磁力相互吸引一般。
云问你现在过得如何,你说大致上还好,因你在小城里感到了宁静。你还邀请她去看你。她欣然同意。她邀请你去唱歌。她的歌声很好听,好像云雀一样。你们在KTV一直待到黎明。也不知道为什么唱了那么久。中间还看了个电影,里面有个将军一直在喊叫。虽然你们一直打哈欠,但到底没有睡。太阳光一点点渗进屋子,像是油一点点洇湿纸张。她带你去了她家。你们一直睡到很晚,好像一直走到很远一样。
在梦中,有人不断走向你。事实上你梦到过很多次这样的梦。但直至醒来对方都没有走近你。你们保持着一种难以触及的距离,好像海与天的距离。你总是看不清她的面部,也不知道是你看过就忘了。有时候梦里可以见到醒来却忘了。好像两者中有一个转换的枢纽,一个闸门。现实滔滔而下。
和云告别的时候,你看了看天上的云。云在飞,高远而飘渺。你坐上车,向前走了一会发现她还在原地。她的视线如风筝的线。
你知道自己将要继续过一种庸常的生活,日复一日。当时云问你,你为什么甘愿过那样的生活。你想了想说,生活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一个母题中的若干变体。她说,你本来可以走另一条路的。你说,就这样吧。生活不只有诗和远方。更多的是苟且。
有人打电话告诉你,梅被车撞了。你想要问问他是谁,但对方已经挂了。你打开通讯录,找到梅的电话,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过了,对话记录停在多时以前。打不通。你请了假,连日去往梅的城市。
你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景。但熟悉得陌生。虽然大体上相差不多,但还是有许多细部发生了变化,楼体的色彩、阳光的角度。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你想。
又打来电话,对方告诉你梅所在的医院。路上的车很多,时间好像变慢了。你让司机开得快一些。司机说他也没有办法。他不能让车子变成飞机。
等到上了高架桥之后,车流彻底停滞了,好像坏了的水龙头。许多人都下车来看,据说前面发生了几辆车追尾的交通事故。你一会上车,一会下车,好像在玩一种游戏。车门来回晃动。周围也站了许多人,他们踮起脚尖望着前方,有的站在车上。两个司机吵了起来。有人做起了伸展运动。鸣笛声此起彼伏。太阳照在大地,影子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车流才重新涌动起来。你的手机快要没电了,你借了司机的充电宝。赶在到达之前充了一会电。以与你不知道是谁的人保持联络。
梅躺在那里,神志模糊。身边坐着两个人,你一个都不认识。你和他们坐在一起。梅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你问他们,不要紧吧。一个说,应该没问题,手术进行得不错。你们三个默默坐了一会,又一起出去坐了一会。一个开始抽烟,将烟递给你,你说不用了谢谢。一个不停地用双手摩挲自己的脸,微微有些胡茬。你感到一种沉重的氛围,你想要说一些轻松的话,但一想自己大概是故作轻松,就作罢了。
你问,是你们给我打了电话吗。他们都看着你,好像要确定声音是从你嘴里发出的。然后一齐摇摇头。你解释似地说,有人告诉我她被车撞了。
为什么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梅呢。你虽然看到了她,但你的心中还是不大相信,或者难以适应这样的想法,你希望看到一个健康的梅。你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你想起她喜欢吃话梅,酸酸甜甜的,如她一般。有时候只是看到黑色的糖纸袋就可以联想到酸甜的味道,再后来只要想到话梅糖纸就可以想起那种味道了。但你为什么想到这里呢,难道你想将自己的想法通过意念传导给她吗。
好几天了,梅都没有醒过来,医院组织了几次会诊,用了许多最新的医疗设备。梅的睡梦依然深沉。
梅一定陷入了梦境的迷宫。她坠入重重梦境。在第一重梦境之中,她看到你。你抱着她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她从你的身上感到一阵温暖。但她实在太困了,于是坠入第二重梦境。第二重梦境中,她再次遇到你。但你们都不是从前的你们了。她对你说,我走不出去了。你说一定要坚持,挺住,不要睡,过一会就天亮了。你扶着她,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她走得很慢,腿部受伤了。第三重梦境,你们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后面是漫天的洪水。你们跑得气喘吁吁,跑到山上,跑到空中,天上竟也有台阶,但到底被洪水卷走了。然后是下一重梦境。
梅的表情很神秘,好像是梦境的外现。有时候是你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另两人。当只有你一个人时候,你拉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对她说只有她能听懂的话。
有一天,你感到她的小拇指动了一下。你大声地喊她。但你们并不在同一时空。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梦中的你和现实中的你隔着梦境的山峦。而她更隐在云雾之中,你找不到的。
你说,我看到她的小拇指动了。另两人问什么时候。你说刚刚。你们又观察了一会,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想了想,是在你说到玉林串串香的时候她的手指动了一下。于是你又大声说要带她去吃玉林串串香。她的手似乎又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们以前常常去玉林串串香吃饭。虽然同是串串香,但感觉这家和别家不同,以后也吃过许多串串香,却再没有那样的况味。不知道是香浓的汤还是独特的食材。店里总氤氲着一种香辣的迷雾,走进去好像走进重庆森林。桌子是木质的,次第排列。人总是很多,去晚了还要排号。里面的人们围坐在桌子上的白锅边上,将串串投进去,好像炼金术士将不同的材料投进去。眼睛注视着油汤翻滚的锅中,以观察其中的化学反应。
梅被家人带回到她的城市。医生说还有一些醒来的希望,但不能太过乐观。梅的家人含着泪问人们为什么会这样。
你回到小城,神情恍惚。对你而言,人生未免有些过于单调。自从你离开一些地方之后。
一个朋友邀请你参加婚礼。你与众人坐在圆桌上,一些人与你背靠背。以前还不觉得,但现在你觉得人们都很异样。大家都仿佛并非人类,但人类到底是什么呢。人能够兼有兽性与神性吗。
这样的问题不适合在稠人广众之中思考,只有当你一个人时候才会想到。你想了很多,但又归于原点。你意识到,可能世界的本质就是一个圆。而人与动物、事物都不过是同心圆中的远远近近的一环。
你每天参加运动。邻居的男子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他不去的时候就是女友来找他的时候。他们几乎将房子颠倒过来,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每根房梁都发出呻吟。
运动中流下的汗水让你觉得充实。一粒粒的汗如同米粒一样滴下来,碎裂在地。汗滴禾下土,只不过耕种的不是田地,而是整个被空气充满的世界。
云如约来找你了。当你下班回来,她已经坐在你的房间之中。你好奇她是怎么打开门的了。她给你做好了饭。是油饼和鸡丝粉汤。细长白皙的粉条、蓝绿的海带、丝状的鸡脯肉,掩映着土黄色的小块状土豆,以及红色的西红柿,都浸在油光淫淫的汤水中。油饼吃起来外焦里嫩。这样的饭菜你是喜欢的。
你的食欲纷纷,如同情欲一般。你加了辣椒,接连吃了三碗,两个油饼。她帮你抹去额头的汗水。
你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也没和我提前说一声。她说,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想你的生活大概是平淡如水的,我想在你的水面上用石子打一个旋。你说,我心里的水都要结冰了。云说,那我滑冰好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西游记里的通天河,走到半路掉进冰窟窿里去。
你问,你打算住多长时间。她说,看情况,也许一直住下去,我发现我也挺喜欢这座小城的。以前我总喜欢大城市,车水马龙的,但现在觉得这里也很好。你喜欢吃我做的饭吗。你说喜欢。她说那么我帮你做饭好了。她将围裙围在身上,好像一个田螺姑娘,每次在你回家之后帮你整理家务,做好饭。你离家很远就可以闻到好闻的饭香味,尖椒或粉条。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尤其在下过雨的天气,你踏着散落一地的银杏树叶,从单位走回家。
有一天,你得知了梅的消息。她醒来了。你对云说你要去找她。云说和你一起去。
你以前和云说起过梅。她说她也喜欢梅这样的女子。她问,梅比我漂亮吗。你说,你们属于不同风格。头发帘、脸型、眼睛都不同。大概女性之间没有可比性,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独特性。
大概云一路上都在料想梅的相貌吧,你想。云问你,你会留在梅身边吗。你说,大概不会,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生活。
关于从前种种,再次相见的时候,一眼便了然。这大概是真正的朋友吧。而你和梅就是这样。
你看到梅消瘦了许多,但样貌没有很大改变。她的身子依旧很弱,始终坐着。云拉着她的手,和她聊天。聊得很投机,竟像从前就认识似的。你也坐在旁边。梅说你好像胖了一些。你说是比原来胖了,因为云做的饭很好吃。
梅说当自己醒过来之后,就好像只是睡了一觉一样。但现实发生的变化太大了。沧海桑田,梅用了这个词,她说自己就像麻姑一样,见证了历史的变迁。
梅坐在轮椅上,你推着她往前走。云走在你旁边。梅的重量很轻。阳光炽烈,你们沿着树荫往前走。云问,在你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做一些梦呢。梅说,我做了许多梦,但都不记得了。如果我将自己的梦记下来,大概就像扶乩的内容一样离奇吧。
你们在街上转了一回,街上的人们走过来,问梅好了没有。梅说好一点了,谢谢你们的关心。大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梅。梅的身体虽然病弱,但有一种常人不及的风韵,好像一处美景一般,这大概也是人们喜欢看她的缘故吧。你想。
你们经过药店,她托你买一些药。你回来时候,换做云推着她往前走。你说你来吧,她说不用。你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一瞬间,你觉察到梅的幽怨,但只是那一瞬,之后便无迹可寻。梅真是一个善于隐匿自己情绪的人啊,竟然让你都无从觉察。你说,梅,你感到一些落寞吗。梅说,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人生是苦难的一次次轮回,还是昨日的一次次重现。
梅的饭量逐渐恢复了正常,她开始感到饥饿,脸上闪耀着满足的光辉。她脱离了轮椅,独自在宇宙中间穿行。由此她知道了自己一生命运所系。
她缓慢地行走,开始时踉踉跄跄,你和云左右搀扶着她。好像善财童子和龙女扶着观音菩萨一样。慢慢变得平稳。她的脚步像平缓的风一样。
你们一起聊天,聊起生活中的琐细事物,聊起热播的影视剧。不知多少日月。梅说,我已经康复了,你们有事就回去吧,谢谢你们这么多天的陪伴。
你和云踏上归程。临离开之前,你们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李先生里吃饭,要了两碗牛肉面,一叠小菜。云好像看出了你的不舍,说,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但你说,不会再回来了。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大概她从未觉得你如此陌生吧。
是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大概在想人生的无常吧,不经意之间已成人生的最后一面。但在分别时节还互相说着再见。但也许你心中满溢着分别的忧愁而无暇顾及他事。但不论如何,你们果真没有再来这里。你们去了其他的全部地方但没有来到这里。
邻居和他的女友一起来找你们,互道契阔。放假时候,你们四人一起去海滩度假。云和邻居女友的腿很白,抹着防晒霜。而天上的云变幻不定,构成世界地图一般的图景。
你和邻居男子在海上游泳,他会潜泳,能够下潜到很深的地方。他教你如何下潜。海中游动着种种的鱼,有的带着灯,有的像一把张开的伞。忽然游来一片阴影。是巨神一般城堡一般的鲨鱼。它的速度如同闪电。你们急忙掉转头,拼命地划动如同船桨一般的手臂,一边奋力游动,一边大声喊叫。岸上的人们都变了脸色,为你们呐喊助威。鲨鱼张开了它的大口,一阵巨大的风席卷了你们,惊怖的寒意使你们毛发直竖。但你们挣扎着向前游动,双脚猛蹬。你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那张血盆大口与锋利如刀的白牙,大口开始闭合,所幸闭合时产生的推动力将你们往前推了几米。你们箭一般冲上岸边,岸上的人将你们拖到更远处。鲨鱼转了个方向,摆动着尾巴悻悻地游走了。你们坐在岸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他说,我以为回不来了。而后雷电大作,在天空中交会出皴影。下雨了。你们忘了带伞,略显狼狈地往回跑。但跑着跑着你忽然停下来,说,不如就在雨中漫步吧。
假日结束后,你们的皮肤都变得黝黑了一些。虽然只有不多几天,但你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你问云,为什么时间变慢了。她反问,是吗,我反而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呢,好像根本没有放过假一样。
云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你才想到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时候,就像植物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你说,再等一等吧。她说,还在等什么呢。你说,我总觉得它离我很遥远,远得好像一场梦。难道我们可以走进梦里吗,就像走入镜中。
你说,你不是一个喜欢实际的人,你喜欢梦境更甚于现实。你不停地做梦,有的有完整的情节,有的残缺破损如断章。无穷无尽的梦,螺旋一样。做梦让你疲惫,但也乐在其中。云说,我知道,但也许除了梦,还有现实的真,就像风吹开遮挡太阳的乌云。你说,就连太阳也不过是梦幻的产物。云问,那么,失去了参照物,怎么区分梦与现实呢。你说,不需要参照。完全的梦就是完全的现实。
你说,我想看一看落日。她拿来两个坐垫,你说你不需要。于是她将两个坐垫摞在一起铺在你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她偎依过来,头靠在你的肩膀上。距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影子还很长。有时候太阳降落得快,有时候降落得慢,有时候由慢到快,在临末时候急剧下落。今天开始时降落得很慢,将周围的云染成一片酡红、潮红、绀红与碧红。饮醉了的夕阳在白色的云层中跌跌宕宕。全部的红在燃烧,红花的红、红酒的红、红木的红、红海的红、红缎的红,都在交错的光影中熊熊燃烧。冶炼成一种超越天地的红的胆魄、红的精神、红的意志。而后色调转暗,好像是调低一台收音机。你听到了由红变紫、由紫变粉的声音。接着,像是大合唱临近尾声一般,轰隆隆一声,夕阳崩摧,风云呜咽。整个天地都为之改色。
你张开嘴,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