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工作之余,他们一行八人结伴一起去火锅店吃饭。本来是十个人。两个人因为加班而过一会来。走在熟悉的路上,一条斜刺里穿过来的小路猝然显在大家面前,大家都说,从来不知道原来这里也有一条路。这条路像一条蛇一般蜿蜒着没入了前面的拐弯。那边是一所红墙白瓦的学校。
在一片芭蕉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她头上戴着芭蕉叶,说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小龙说,你们先走,我来对付她。说着展开武打架势。她笑得前仰后合,众人也都笑了,原来是康嘉。小龙说,康嘉,你不是在单位加班吗。康嘉说我已经做完了。那南南呢。他又有事了。九个人一起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
他们来到火锅店,都说之前虽然经常路过这里,但从来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座饭店。不仅不知道这是一座饭店,而且也不知道周围有一些健身器材,也不知道原来路转角就是牛街。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将这两者放在一起考虑过。在他们的脑海中,它们不过是一座座孤岛。他们为此感到新奇。就像一个人得知两个他都认识的人竟然也是好朋友。
走进门内,门厅开阔,曲径通幽,灯盏肆意挥霍着自己的光亮。火锅处,氤氲腾腾热气。几簇人坐在黄木桌子上挥舞筷子。有人端着麻酱碟、瓜果碟在过道中一晃而过,服务员像是表演顶碗的杂技演员似的端着好几盘肉与菜送到人们面前。我们的酸奶呢,我们的小菜呢,人们会这样问。马上就来,服务员通常会这样回答。
九个人围绕着一张大桌坐下,像是表盘上的指针。服务员拿着菜单来了,众人点了菜,拿着碗去盛酱料。王十每样都用勺子舀了一些,麻酱没留神就舀多了,最后几近满溢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回来,他能想象到蔺相如小心翼翼地拿着和氏璧的样子。
九个人坐好,边吃餐前小菜边说话。三三两两地说。田禾说自己的包没地方放,一个人一个人传过去,放到王十那边。多花说她需要一个为公司的一个营销高新科技产品的项目起一个名,问斜对面的王十有什么好名词。王十想了想,说了两个。多花没有听清。
因为花房正和多花右边的田禾谈论关于喝酒的话题,因为两人谈得很热烈,所以大家都停下话头,看着她们。就像看着两人晃动大绳时候想要选择机会跳进去。花房说她最多一次喝过二斤白酒,没有醉。但一次只喝了二两酒就醉了。田禾说可能和酒有关。花房说不是这样,酒都是一样的四十几度。田禾说大概是心情不一样。花房说都很高兴。不过像你说的,高兴和高兴也不一样。第一次的高兴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而高兴,是莫名其妙的高兴,本来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竟然高兴得无法自拔,你说奇怪不奇怪;第二次是因为她找到了男友。你找到了男友,绛姑和多花异口同声地说。花房说,不过现在已经分手了。又说,虽然分手了,但我一点也不伤悲,因为以前高兴过了。田禾说,人们都说女人天生比男人能喝酒,没想到确实是这样。花房其实二斤还不是她的上限,如果断断续续地喝,喝一天也没有关系。有一天一个人慕名而来要和我喝酒,买了一箱子杏花村酒。那天下着雨,我们就着断续的雨,甜美地喝、悲伤地喝、快乐地喝、无所顾忌地喝、狂放不羁地喝。最后他踉跄地站起来,手里拿着酒杯,说自己一点也没醉,然后就倒在了地上。她本来也有些醉了,但看到他倒在地上,她就笑了,醉意全消。田禾说,以后和你喝酒应该用车轮战,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敬你。
康嘉和西鹊说起了减肥,康嘉说,吃人是最好的减肥方法。人的营养价值高,热量低。西鹊说我办了健身房的卡,但很久也没去,不是因为这事,就是因为那事。我还订了个私教,每当私教问我要不要来,我就会编织各种借口不去。康嘉说办卡只是为了心安,和健身其实是两件事。两者中间还隔着一层。不过去一次有去一次的欢喜,看到人们随着狂野音乐一边吼叫一边骑车,看到人们在跑步机上边看电视边迈动步伐,看到泳池里人们张开的通向另一世界的嘴,还有万人礼拜似的瑜伽。西鹊说我还抹过减肥膏,抹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康嘉说以前学佛时候,好像有一句“过午不食”,就真有人不吃晚饭了。
忽然多花站了起来,她像是魔怔一般矗立在人群中,眼睛穿越了千古的风尘,像一座古建筑中的现代摩天建筑。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像是箭镞攒射过来。多花说,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在一个茫茫的大雪天,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在路上,大雪又将我的痕迹掩盖,很快。风将我呛得喘不过气来。我的一只手戴着手套,一只手里拿着一袋另一只手套丢了。我还记得,妈妈在我丢了手套后又给我买了另一副手套,出去之前对我说,你把这副也丢了吧。我知道母亲是在揶揄自己,但走在路上,心里竟模模糊糊地想要丢掉这手套。我来回摇晃着自己的手臂,走了一段路发现果然只剩一只了。回家后母亲笑着责备了我。但茫茫的大雪让我尤其印象深刻。也许在那大雪后面还隐含着其他具有更深含义的事物吧,但我现在还没参透。这时她的眼睛中似乎也飘飞着无垠的雪。
大家一齐为她鼓掌。掌声未落,王十问多花,下雪天让你感到快乐吗。多花眼里的雪正缓缓落下,她没有回答,径直坐下。
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王十和左伦说旅游的事。左伦说他旅游的最大乐趣就是待在旅店中休息。出去转多么累啊,尤其是夏天,我待在旅店里,吹着空调,惬意极了,以为羲皇上人。王十说他走得最久的一次是登长城,他上上下下在长城上爬了一天。长城形如碉堡的烽火台、凹凸有致的女墙、古迹斑驳的砖石,与天上片片的云相互应和,穿行在长城上,就像行走在通往久远历史的栈道上。遇到眼泪如雨的孟姜女,遇到修筑长城的蒙恬,遇到路上看到谷底的几只黑熊或坐或站,或抢着吃人抛下的食物。还有商铺卖种种样样的纪念品。走了一天,竟也不觉得累。只是后来下了雨,支着伞走到写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前,算作最后的总结。而后乘火车回来。雨断断续续,时大时小,他先去小餐馆吃了一份炒面,而后坐公交回学校。左伦说他走得最久的一次是去游乐场,从早到晚,从旋转木马到碰碰车,从海盗船到过山车。最后在梦里他还在走。他们想起了《九月九的酒》,于是掏出手机来听,“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小龙说起有一回他和一个女生一起去逛商场,女生忽然停下来说我想起一首歌,也从手机里找到这首歌来听。三个人一起唱起来。一个人一天最多能走多少步呢。唱歌时候,王十想起绛姑说的一个笑话,将手机放在床下,一天也没走路,最后手机计步软件上显示走了四万步。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说用手机作弊,直到很久以后又一个人说起他才知道这是在说男女之事。
田禾说王十和左伦唱歌找不准调,王十说他唱的就是无调的歌,就像德彪西的无调音乐。
康嘉说秋天就要来了,每到秋天就没什么衣服穿,又得买一些衣服了。绛姑说我得买一双鞋,她说话时候已经想起鞋店中灯火莹煌的样子。鞋子一双双呈十字形列在橱架上,如果每只鞋都像是一个无底洞,她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经历种种奇妙的事。
菜渐次上来了,红白相间的肉,青翠欲滴的叶子菜,荡进滚滚沸腾的油锅中,起起伏伏,白气纷纭,用筷子捞上来,还往下滴沥着汤汁。一时筷子齐动,如同蝗虫过境,遮云蔽日。
下一些这个吧,还有这个,再下一些吧。空白餐盘叠成一座小山。
吃到后半截,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又聊了起来。聊起新近的电影。花房说某某电影好看,因为里面的某某人好看,因为某某人的某个动作好看,因为在做这个动作时显露出的某个眼神好看。田禾说我有很久没去电影院了。但我不是不想去,是因为没时间。当然,也不是没时间,而是没有人和我一起去,我心里想去得要命。坐在巨大的银幕后,我感觉自己的一生是敞亮的,就像看到那种新擦过的玻璃一样,你知道吗。但如果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自己像不系之舟,不知飘向何处,陪伴我的人就像一只锚,固定着我。左伦说其实我一直想邀请一个人去看电影,倒并不是特别喜欢电影,而是喜欢看电影的那种感觉。田禾没说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到。
多花似乎睡着了,她的眼皮像是窗帘一样垂挂在眼皮上,绛姑欠起身看看她,又扭头看看左边的花房。花房竟显出一副醉态,她意识到绛姑在惊奇地看着她,她说,虽然喝酒喝不醉,但没喝酒却会有醉意。就像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白天却可以睡得很香,这就是喝酒带给我的影响。绛姑点点头。她说,有点像李代桃僵的意思,或者张公吃酒李公醉。
西鹊放下筷子,用纸巾抹抹嘴,而后伸了个懒腰。她打了个哈欠,感到嘴里一阵苦涩,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她没来由地凑近康嘉,向康嘉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小时候和同伴一起玩游戏。大家忽然都静悄悄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听着西鹊的话。西鹊的音量越来越低,由近及远地像涟漪似地荡开去。坐在较远位置的人因听不到而显出懊恼的神色,这时近处的人就像同声传译击鼓传花接力赛跑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话语,于是众多人像回声一般说着同一句话。西鹊说,一个大姐似乎很欣赏我,一个大姐似乎很欣赏我,人们口耳传递着。在众人之中,我能看出来。但我当时以为被喜欢就可以放诞不羁,于是和她开不大不小的玩笑,最后终于把她惹恼了。她就再不理我了。我尝试挽回,但她已经冷了心。于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今天下午我路过露天篮球场时候五个人正在打篮球,一个从西北方跑过来说,加我一个,说着他蹲下身系左右鞋带。我当时想我已经好久没听过“加我一个”了。也好久没有玩游戏了。
西鹊说完了话,大家咂嘴回味着,摇头惋叹着。花房仿佛被这段话醉倒了,她歪斜着仄在座位上。小龙接着说,有些人为什么就再也没见过了。他明明知道他们和他同在一座城市,一个单位,但就是再没见过。只有偶尔想起来关于那人的一些往事,才会说,原来有很久没有见过了。田禾说,不过这也可以说是见过了,你和记忆中的她又相逢了。而这并不需要现实的印证,因为它往往比现实更加惊心动魄。
多花好像奇怪自己为何会待在这里。我们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当我们在一个环境中感到不自由,受制于人的时候,我们就会想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她的慵懒与独特让她与周围的环境显得如同浮雕一般凸显,如同方枘圆凿一般格格不入。但确实有这样的时候,也许是因为风大的缘故,也许是因为鸟群飞得很高,也许是因为城北的厨师带着无线网密码逃跑了,谁也不知道哪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微小事物会对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王十说不仅是人分别了不会再见,物品也是这样。他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玩具,孙悟空、猪八戒、四驱车,还有机器猫,这是他从乡下回到城里时在一家小卖店里买食物时附带的,他闻着那种融合了食物麦香味与玩具特有的玩耍气息的塑料材质味,感到心迷神醉。那是他一生为数不多的温馨记忆。
小龙说,美好的时光就是用来回味的,他从座位上跳起来,给大家表演了穿墙术。他从墙这边穿到了那边。左伦说我一直以为穿墙术这种事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王十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小龙又回来了,花房乜斜着朦胧的醉眼说,如果你会飞头术。小龙站立着,良久不动,大家定睛细看时头已经飞了出去。在空中盘旋了一周,像秃鹫一般又降回到身上。大家都惊叫鼓掌。小龙说他大学时候是体育系,这些把戏对他们而言是小菜一碟。多花的眼睛睁得很大。花房将二郎腿收起来。
王十说要说南方的快乐是真的快乐,北方的悲伤是真的悲伤。多花仿佛缓了过来,仿佛如梦初醒,她说我们以前总想帮助别人,但最后发现连自己也帮助不了,最后陷入无尽的深渊。绛姑说所以人需要自救。虽然这无异于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
西鹊扭头和康嘉说话,我最近感到没什么歌好听,你有什么推荐的歌吗。康嘉说我最近发现一个叫做原野的乐队不错,正想分享给你,没想到你先问了。
多花说真抱歉,我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总是失眠,有时候看人也是重影,说的话也语无伦次;花房正在和绛姑说她的一次险遇。我们坐的大巴走过一条险峻的山路,当时刚下过雨,路很泥泞,车刚过去,忽然听到后面轰的一声,原来一块巨石坍塌在路上。如果再迟一步,我们就被压成肉末了,真让人惊心动魄;绛姑说我小时候人们经常夸我聪明,他们常常举一个例子,就是我玩完铲子时候将它埋在了土里,等别人问时候我还记得铲子的位置。虽然现在想起没什么,但那时觉得很开心;西鹊说我想那就是所谓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了。不过也可能是双方气质的不同,像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小龙说学习体育多年,内心却柔软得很,像蓝色丝绒一样;左伦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说我想去外面看看,越远越好;王十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说我大概要感冒了,我感冒之前总要打很多喷嚏,然后是嗓子疼;康嘉说今天我看到地上有十块钱,但人潮人海中,我没有去捡,也没有感到特别的惋惜,从小到大我捡过最大的钱是五十,而丢的却是一百;田禾说让我去死。
忽然桌子底下钻出一个人,大家都大吃一惊,原来是南南。南南你怎么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