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
雨天。面对临窗对面发亮的屋檐,总容易让人生发悠长的怀乡之情;将自己原先的时光一滴滴缝制起来,穿成珠串。想起石板路,石板路上细密的时光确使人惆怅;与之相联系的是姨妈葱白的手、斐然的笑、五颜六色的甜津津的石头糖、一步一跳的欢乐之情。将从前的时光与现在拼接起来,仿佛时光发生了曲折与偏移。时光做了一幅笔墨蜿蜒淋漓的滴画。
骆站在窗前,他映在窗面的脸渐渐被飞逝的时光所冲淡。骆转身问,是什么在雨中漂浮。雨不就是一张错误的复写纸吗。他想要将脸从窗口伸出去,只是将脸伸出去,像承接仙人玉露的托盘一样,用脸承接流落人间的雨水。究竟要承受多少量数的雨滴才能洗清自己脸上往事的埃尘。骆扭过头,在霓虹灯光的映照下,骆的面颊变得酡红。他弯曲胳膊,再次确认自己的胳膊可以顺利弯曲。他总是怀疑自己哪一天就不再能顺利地操控自己的身体,就像身处梦魇的时候。
怀乡之情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时隔多年,骆想,怀乡的情感只能支撑到回乡的前一刻,一旦还乡,就顷刻乌有。但亦可能,身处异乡,反不如身在家乡之怀乡更为炽烈。怀乡是大禹过家门而不入,是玉杯落地而纹丝不碎,是大雪封山而山门洞开。
他听到楼下隐约的说话声。之前有一些人抱着双臂以观望的态度围成一个小圈,似乎在举行一个庄重的祈雨仪式。他仿佛听到他们口中喃喃讷讷的话语,也感到了肃穆庄严的氛围。接着他们开始跳舞,女人披散着头发,男子赤身裸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脱下了衣服的呢?人生就像一场雨。这个突然之间兴起的念头让他一惊,这用语言所格致的念头——语言的迷宫之中,不同的语义之兽在各自的终点静待来人。诚然,比起梦来,人生更像一场雨,即使滂沱如注,但终于落地成殇,在滴答声中诠释了生死阴阳相互碰撞的内蕴。一滴雨落下,绽成一朵五瓣的花。万籁俱寂,只有孱弱的雨滴声响。
卫生间里有人按动阀门冲水,他差点就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进过厕所。在这个当儿,他按下了冲水阀门,仿佛要清理自己一生的过错,将一切都投到漩涡中去,重新熔铸为易碎的流光。在此,所有恋人都分手重新开始,所有美丽都隳毁重新塑造,所有不堪都尽释前嫌重新来过。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打开门,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人伫立在外面,他嗽清嗓子,正正衣领,而后用低沉的男中音问,你见过我的脸吗,我的脸好像落在你家里了。说着望向屋内。骆莫名其妙地望着男子,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你的脸,你的脸不是在你的头上吗。骆端详着男子,男子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嘴唇猩红。男子一把推开骆,说,我记得我放在这里了,你是不是把它藏起来了。骆骂说,你是不是神经病,你的脸不是好好的吗,而且我又不认识你。男子一把攥住骆的上衣领子,少废话,快说,我的脸在哪里。骆用两手挣脱男子的手,但男子的手很滑,就像曲蟮一样,骆刚摆脱,男子的手又游到骆的胳膊上,他一脸凄迷地说,你真的没见过我的脸,天呐,我再也没脸活下去了。骆正色言辞道,你再胡闹我就叫警察了。男子一脸醉酒的样子,双手挥舞着,跌坐在门槛,他就像骑马一样骑在门槛上说,一辆火车来了,它越来越大,它就要撞上我了,你快救救我,天啊,火车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快拉我一把。骆想要把他推到门外,男子摇摇晃晃,他开始大声叫嚷,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而后开始抹眼泪,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啊,我的脸,求你把脸还给我好不好,求你了……
终于把男子拖出了门外,哭声被挡在门外,骆急忙关上门,双手朝后背靠着门直喘粗气。骆打开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是阿芬吗?哦,你在忙啊,那你忙吧,没什么,什么都没有,好了,再见。放下手机,骆去洗漱间洗了把脸,他忽然感到头有些晕,揉揉太阳穴,头上青筋有节奏地蹦跳。他看了看表,十点半。他还不想睡觉,他只是有点晕。刚才他似乎果真听到了火车轰鸣的声音。他忘了自己刚才想要做什么,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决定不再去想,这时他忽然想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街上寂无一人,街灯昏黄如同浊玉。骆将一条腿搭在窗台上,他像一个练习瑜伽的人一样压着腿,用自己的头抵着自己的腿,但他没有做完一整个动作就一跃跳到窗台边上,撞到玻璃面上,就像一只苍蝇,他急忙抓住窗户把手才勉强没有掉下来。旋开窗户,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泥土的腥香使他战栗。他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异样,但也找不出具体哪里不对,似乎是别人的,但怎么会在自己身上。他突然感到刚才敲门要进来的那个人的脸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就像镜中所见一样。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轮廓走了样。从模糊的窗户上,他看到了刚才男子的脸,他捧着脸,啊的叫了一声,就像呐喊中的那个人,时空被无声的喊叫所扭曲。然后从窗沿跳下去。像一支抒情的舞蹈,坠落。
在下落的过程中,时空被放慢。骆看到了之前数年的情景一齐涌来。那些年里,骆似乎总能感觉到孤独的形状,是那种几乎没有形体的形体,像雪花即将融化而未融化的样子。一张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如果明信片上单写着记挂的话而未曾署名,他是否会记得那是出自谁的手笔呢;一个青涩的吻,到现在他依然不大会接吻,还未成熟的青苹果;他习惯于怀疑,行迹又如飞鸟,穿着屈原的鞋子,世界荆棘遍布;一把被检票口没收的削笔刀。从前他很喜欢随身携带一把削笔刀,虽而没有铅笔可削。也不知是从哪里沾染的水分,刀面总是喜欢生锈,由新亮的银白变为斑斑驳驳的铜黄。为此他换过几把削笔刀,但自从最后那把削笔刀被没收之后,他就长大了。小时候他还喜欢看书,看上面有图画的书,其实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渐渐长大,上课时候,他把课外书夹在课本里面,立在桌子上看;还有烛火,他故意不开灯,却点着蜡烛,微光烁约,就像盛宴上的点缀。人影憧憧,心事被放大。这时,一个女孩开门进来,他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渴望得到她的注意的。他总是将自己想成艺术家,做许多与众不同的事。
如果不是窗外匆匆驶过的四轮车,他一定不会想起,从前家里那辆蓝色的东风牌四轮车。天寒地冻,摇柄晃动,内燃机无语默默,火花塞散落一地。大雪封山的时候。四轮车撞到树干上,枝桠挫折,壮实的树干发出低声的吟哦。而后雪片纷纷。从众多的雪片中复活一片雪。那是一个冬天,就像许多冬天一样,严寒、冷酷,许多个冬天被掺入同一个冬天之中。凛冽,厚重的棉衣使人行动不便,仿佛是一种过时的美德。十万大雪同时下落。从冬天到夏天,从雪花到雨滴,造化循环,一切都未开始,一切都已终结。如果没有足多的雪花,如何诠释一个北方的冬天。可是冬日。
一片混沌。他想,雪花不是从世界降落,而只是在眼睛内部纷纷扬扬。在眼睛看不到雪的地方,雪花看见了瞳孔。泛着青蓝的光泽。人总是想不起来要做的事。
他记得早晨起来的时候看到对面的楼顶一片茫茫,下雪了,他说。正是七月中旬。他愿意用冬天所有的雨换一场夏天的雪。在夜中,雪尤其像是一种宿命,即将被融解而还未被融解。如果不穿棉衣,皮夹克也很好。那件酒红色的皮夹克陪伴了他多少时日他已记不清了,或许还记得但不愿再想。没什么可以留恋了,大雪封山;没什么可资慰藉了,大雪封山;没什么可供怀伤了,大雪封山。
大雪封山——一把玄铁之剑压在喉头,喉头微薄温吞的血管不能挽回铁剑的寒意。一切苦难的根源都在大雪封山,一切幸福的根芽也自大雪封山萌蘖。
如果他出门,要遇到多少陌生人才能换来一声熟悉的问候,就像众多腐烂中的一个完全。很多年之前,阿芬就已离去。石头糖棱角薄脆。第十五个夏季?夏季总令人百无聊赖。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不好。
如果没有记忆,像一尾鱼,人是否会活得更好一些?
天外的惊雷透露出夏日的气息,骆跳回房间内的地板上,身轻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