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深夜
夜已深了,两个人走着,寻找一个容身之处。
抱歉,客房已满。要是再早一分钟就好了,刚有人订完了最后一间房。
夜越来越深了。两人的步履踏着夜的胎衣。
我们要到哪里呢。
你再给另一家店打个电话。
是一个空号,打不通。你瞧,嘟嘟嘟,一片虚无的忙音。
沿着夜的轨道,他们行进着。
再走走看。
深夜,两个人。四条腿。
如同从悬崖劈开的路一般的夜路,攀援着,就像野猿一样攀缘着。
一家灯火通明的旅店。推开玻璃门。一个马头伸出来,问,有什么事吗?我们想问一下还有没有房间。没有了。马头摇摆着,前面的马鬃微微晃着。棕红的面孔像是一团瘦弱的火。好吧。两人走出去。
夜风旋起,卷出时间的毛边。已经三更了。
两人双手插在兜里。耸着肩。又沿着长街往前去。经过一个个业已打烊的小卖铺、饭店、修理店。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睡得这么早。
你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他们依着地图,走到一家客店门口。但没有相应的客店招牌。只有另一家店伫立在这里。进去问前台服务人员,服务员穿着海军服,戴着船形帽。她瞟了一眼两人,用两片朱红的嘴唇职业性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所有房间都满了。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旅店么。那家,那家早就关了,转让给我们了。他倚在门上,仿佛听见希望的门轴转动的声音。代表着温暖与归宿的门就朝他门合上了。
他们站在客店门口,商量着过夜的方法。这时一辆渐行渐缓的小车停下来。从中探出一个黑黑的身子,问,这家店里还有房吗?没有了。怎么都没有了呢,谢谢了。又缩回去。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我觉得我们一生至少会遇见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们可能找不到住处了。
他摊开手,胸脯就袒露出来。人总是顾此失彼啊。
那怎么办。
只好露宿街头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躺在暮色沉重的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星空,没有星星。做满是星辉的梦。
要不去肯德基。
他摇摇头。
那我们去咖啡馆。
他又摇摇头。
那一起去KTV。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要不一起去自习室。
你看,现代社会提供给我们多大的便利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但我们总在此时、此刻。
又沿着长长的路,走着转着。像是被风追逐的纸屑。就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仿佛要绕地球一圈一样。
夜深如沉积千年的黄土了。
抹去夜色留在脸上的倦怠。他说,我们一起去学校自习室吧。两人就往学校里的通宵自习室走去。中途不知道他对他说了什么话,或许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折回去。
夜风越来越紧了,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箍着。他说我们去咖啡馆吧。就喝了两杯被夜色还浓的咖啡。热水器坏了,用黄色的铝制水壶温水。咕咕噜噜。仿佛一只猫在打盹。他说他明天就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了。你知道吗,那无异于煎熬。就像你妈逼你喝苦得掉渣的中药,做烦死人的奥赛题,或者做一个认真的成人。
你永远也长不大。
谁不是越长大就越孤单呢。
咖啡馆的每个单间由可以开阖的屏风遮着。挡住风,挡住雨,挡住聒噪。
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他的胳膊架在沙发上,伸在他的身后。说,你看两个人就会好一些,不多不少。因此我只想有一个分身。
坐在沙发上,很软和很舒服。就撞见了时间。注定有一个人先要摔出去。那个人自然是你。
将腿屈曲,摊在沙发上,做一个睡觉的模样。
要过夜吗。适时的问候总是必要的。这时候老板娘问。过夜要多收一些费用。当费用两个字出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高估了。他忿忿地说,不过夜,一会就走。
我听说你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
你听谁说的,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看到盖着被子挑灯夜战的人,留在这里。仿佛一具尸体留在还未打扫干净的战场。打烊了,收拾东西走吧。
他们延搁了一会,就一起走出去。楼下是一家小卖店。摆满了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商货。街上的空寥让人觉得寒冷。而并非寒冷让人寒冷。整个世界都仿佛浸在墨黑的水中。
走出来。
他说,我们总是这样,得到又失去,失去又得到。就像潮水不断冲刷海岸。
沿着海岸线走总没有错。
所以要回自习室还是去什么地方。
所以要去KTV还是KTV。
拗不过他,那就去KTV。
这么说着,一个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的人走过来,眼睛像是盯着一本看不懂的外语书籍。眼白像是一摊清水,将眼黑淹没在其中。他像是僵尸一样一蹦一跳地走着,双手在来回翻摆着。他走过他们像是走过一堵墙,自顾自地,还嘟哝着,我说让狗咬我狗不咬,不然就可以碰瓷了。他们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半天才想起他大概是梦游了。
又匆匆走了一公里,找到一家火红亮堂的KTV。在风来风往的大街上,这KTV如同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让人远远地就能感到温暖,继而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走过去。
买了几张券。下了一楼,一片狼嚎鬼哭的声音围绕着包厢。脚步声来来去去。仿佛散落一地的马蹄铁。
午夜时分。他们坐在被各种狂吼、无调的音乐包围的包间里,天花板在簌簌地抖,疲劳的灯光强睁着眼睛看着这荒诞的昼夜不分的世界。门没有插销,上面有为了巡视方便而设的透明玻璃。身上携带着东西呢。怕别人偷走,去搬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但沙发的根部断了。又搬包间中间的茶几,搬到门边上,顶住。就安心地躺下来。他翻着点歌单,唱了一首《十年》,一首《九月》。接着翻遍了歌手、歌单、排行榜,却再没有一首想唱的歌。却翻到了电影。还有电影啊。就看了《鸣梁海战》。李舜臣,李舜臣。金刚不败的战争天才呦。“如果你能将恐惧化为勇气,这勇气将战胜一切”,大敌当前,李舜臣临危不惧,破釜沉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一个人拼命,千军万马都会震颤”。世界在震颤,宇宙在战栗。砰砰咔咔、轰轰隆隆。
困倦如同飞鸟飞满了包间。他们就睡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但等到四点左右的时候,就有人咚咚地敲门了。他的脚就搁在茶几上,因此首先感到了。神智清晰了。那人说,时间到了,该走了。他们就收拾东西,将茶几放归原处,骂了那人一句。就昏昏沉沉地如梦游如醉酒一般地走了出去。
天空依旧是黑的。客店依旧是满的。他们走出到街上,清冷的空气迎接了他们。风划出坚硬如轮廓的线条。他们如同紧张一般打着哆嗦,不由得将衣服往紧挣着。还有车经过发出浒浒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如贯珠的车,车前的灯光撕扯着黑暗的天幕。
他们转过拐角,进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推开两层玻璃,一股暖暖的空气包围着他们。他们坐下,思虑着接下来要去哪里。虽然睡了一些时候,但头脑里还是隐隐的疼,从绵延的睡意中搅出所余不多的精力,就像拧着本就干皱的毛巾的水分。要了两杯奶茶。啜饮着,流连着舌尖的甜,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这时候话已经很少了。
一个人一生能说多少话呢。
说一句,就少一句啊。
谁知道你现在还不睡而在这里喝奶茶。
谁也不知道。
有时候你想自己很寂寞。于是你幻想着,正当你在某地做一件事的时候,恰好你喜欢的人推门而入,比如书店,比如饭店,比如自习室。
然后呢。
然后你就更认真地做这件事。
你不去搭讪吗,不去排遣寂寞吗。
我只是想两个人能够在同一处空间就够了。
你们同在中国。
我们同在宇宙。
他们就互相看着。双手围着暖热的杯子。想着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事情。他们无意于在其中找到一个爆破口一般的话题。因此静默着。几个员工在柜台后面或坐或站着,他们本来想趁着没人光顾的时候打盹的。上夜班的人们,生活不容易啊。而他们还在啜饮着热气腾腾的奶茶。
在灯光的衬托下,外面愈加黑了。但渐渐泛白的鱼肚皮也加入到黑白间的角力之中。
喝完了。还是困着。正是坐着、站着都能睡着的时候。
我想趴在桌子上睡一会。他说。
再也不起来那样睡一会。
不论怎样,睡意总让人无法拒绝。
人们用财物行贿,却不懂得用睡眠行贿。
它是每个人的情人。
但他们终于没有睡,推开两重门。外面又亮了一些,似冰面一样亮着。
他们又找到一家小宾馆。地方很偏僻,由主人领着住进去。就像拉满一张弓一样拉住绣花的窗帘。在床上,在此时,开始了正式的睡眠。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如果他不照镜子,如果没有阳光,他将会发现,自己始终是一个人。